莫忘故园苦雨夜
林少亮
一
2005年12月，委员长吴邦国从北京来南方视察经过潮州，在参观潮州民间工艺珍品馆时，被一件从未见过的巨型木雕《虾蟹篓》深深吸引住，那天工神技般的雕刻工艺，让委员长不禁产生要见一见它的制作者陈培臣的念头。
陈培臣的“胸前”挂满许多“勋章”：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广东省第九届、第十届政协委员、广东省高级工艺美术师、广东省第四届工艺美术协会常务理事、潮州市陈舜羌木雕艺术展览馆馆长。近日，又接到“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证书。
今年58岁的陈培臣取得较高的荣誉并非偶然。他曾有过刻苦耐劳、潜心学艺，也有荒废学业、走入迷途的经历。
二十几年前一个苦雨不停的夜晚，人，有脚没路走，打狗也不出门，城市如此，小山村更甚。培臣和他父亲陈舜羌在故园老屋幽暗的灯光下，品着功夫茶，还三言两语地聊天。父亲看到儿子心事重重，平静地问他：“砖厂，最近怎样？”“市场竞争激烈，我赚不了钱。”培臣为什么办起砖厂，这跟木雕跌落谷底的冷淡岁月分不开。上世纪80年代中期，木雕厂的工资几乎发不出去，没有工作，一些工友都外出自谋生路。培臣随退休的父亲回到老家意溪镇莲上村，搞起为蜡石配脚座出口工作，曾好过一阵子，后来连出口公司也没生意了，只好另寻生路。陈培臣看到建筑行业在发展着，于是贷款办起砖厂。
陈舜羌当初就不支持他办砖厂，听他这么说：“把砖厂让出去吧！建筑材料行业可以没有陈培臣，潮州木雕的传人不可能没有我陈家的子子孙孙。”陈培臣知道父亲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词的人，今晚说出这么有分量的话，他深深感到，父亲对他放弃木雕事业心情十分沉重。培臣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可覆水难收啊！
小山村的夜格外宁静，听得见天井雨打莲叶的低低脆响，培臣沉默着不知怎么开口。
“你从小就整天在祖、父、兄辈的木雕作坊看人做木雕，1963年我和鉴轩伯到潮州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你已13岁，我把你带在身边学艺……”不想这话撩起培臣对往事的回忆，他说：“‘文革’时，你不是和鉴轩伯被造反派当成生产‘四旧’的牛鬼蛇神，被他们挂牌、戴高帽、自敲铜锣、游街批斗吗？我还看到，研究所收藏的古木雕在院子里堆成小山，一把火把它烧成灰烬！当时也觉得可惜。后来长大了，还读到毛主席最高指示，什么七八年会再来一次，牛鬼蛇神照样自己会跳出来，谁能保证，今后我们不被人揪出来批斗，我们的作品不被人烧毁呢？”
父亲无语，沉思着。喝下一杯飘着幽香的功夫茶，说：“别自暴自弃了，你有十几二十年的木雕功夫，你在厂也带了一班艺徒，纪念建军50周年前夕，55军画家林英明设计的《强渡大渡河》图稿，你和邢宪明把它刻成高浮雕挂屏，被广州军区选送国家军事博物馆展出还被收藏。1980年，你跟我到北京人民大会堂修复广东厅木雕装饰，首都艺术界人士对你的雕刻技艺评价也很高，你怎能自己就砸掉饭碗呢！”培臣沉默着，十几二十年我哪止做这几件事啊！现在求财心切反遭亏本。这时，听到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把衣橱顶上那盒雕刀拿下来，前几天，你去砖厂上班，我把它一把把磨利了，再过几天，我要带你一起出门去做工。”培臣真没想到，父亲就这么拉他一把。
二
几天前，一名从惠来海边慕名而至的神庙负责人寻到莲上村，要陈舜羌为妈祖庙制作木雕装饰。按约定时间，父子一起处理完砖厂事务，带了几个在家待工的木雕工人，前往海边投入紧张的工作。一村做了又一村，一庙做了又一庙，陈培臣跟着父亲风里来雨里去，在海边一干就干了几个年头。当他们回到潮州不久，潮州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陈俊荣聘请陈舜羌第二次到研究所工作，培臣也一直配合在他身边。1987年，陈舜羌因脑溢血不幸去世，留下一件尚未完成的木雕巨作《虾蟹篓》。失父之恸稍为平息，面对父亲的遗作和他遗下长长短短一盒刀具，培臣决心要继承发扬父亲的遗愿和技艺。他一边雕刻修削父亲的遗作，一边陷入深深的思考：未来的路要怎么走呢？夜里，他辗转难眠，白天，他食不知味，故园苦雨夜父亲对他讲的那席话又浮上脑际，无论如何，他，再苦也要坚持下去。他回忆海边的人慕名找到父亲，以后其他乡村的老人又慕名到施工的神庙来现场观看和邀请预约，他忽然似有所悟：父亲的名字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就是我培臣人生木雕事业的一面旗帜。一种内心的冲动驱使着他与木雕厂，与研究所协商，借用工艺美术研究所闲置车间，亮出“木雕大师陈舜羌陈列馆”招牌，与几位正在待岗的师兄弟和徒弟一起，独立组成制作工场，面向社会。
陈培臣一边收集张鉴轩、陈舜羌等著名木雕大师的遗作，收集被房地产开发商拆旧屋被遗弃的精美古木雕，一边制作慕名而至客户的订货。
生产在发展、藏品在增多，场地的局促越来越不适应，几次无法逆转的原因是几经损失惨重的搬迁，没有一个比较稳定而宽敞的场地成为制约培臣事业发展的瓶颈。他将自己的苦恼和希望向湘桥区有关部门反映，要求给予帮助。相关的领导对他的苦衷也了如指掌，每次带外宾前往木雕陈列馆参观，除听到对展品称赞外，都为其这么高精的工艺品没有一个宽敞展示空间惋惜。2002年，湘桥区手工业局搬迁新址，腾退的旧址就让给“木雕大师陈舜羌陈列馆”。陈培臣于当年年底将馆名改为“陈舜羌木雕艺术馆”，同时成立“陈舜羌木雕艺术促进会”，得到市、区各级领导的肯定和木雕同行的大力支持，为他心中的蓝图：筹建“潮州木雕博物馆”奠定基础。
三
古谚云：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陈培臣从树起“木雕大师陈舜羌陈列馆”金字招牌至今已近20年。生产工场在师弟陈瑞全的带动下也运作有序，他则带着儿子陈树东，潜心进入一个最佳制作状态。一件件精品随岁月的流逝展现在各个不同的位置上：人民大会堂广东厅入口的屏风，大型多层裱通雕《南海佳果》，以颇具特色的构图细腻精准的刀法，惟妙惟肖的艺术效果受到各界的称赞；大型木雕挂屏《富饶的南海》被广州艺术博物馆收藏；大型木雕挂屏《欢天喜地》、《八大锤大闹朱仙镇》、《虾蟹篓》等一批佳作曾在澳门、杭州、广州、北京展出并获金奖，有的作品也被收藏。特别是大型立体《虾蟹篓》在北京潮州陶博会上展出，艺术界专家对他在适当处保存原木皮层的做法给予高度评价，肯定了他突破传统藩篱，艺术上敢于大胆创新的做法。是的，从创新的角度看，他已是达到一个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新高度，沿着这条路子，他渐渐走上自己人生木雕艺术的顶峰。目前，这件被吴邦国委员长赞赏的大型立体《虾蟹篓》已成为“潮州民间工艺珍品馆”的镇馆之宝。不少的国家和省级领导人，港澳及海外嘉宾，无不被它的天工神技制作工艺所吸引。
潮州市人民政府在创办珍品馆之前，“陈舜羌木雕艺术馆”已成为介绍潮州文化的窗口，场地已经不适应它的发展和社会功能的需要。2003年底，政府决定将原来腾退的五层办公大楼的一、二层拨给“陈舜羌木雕艺术馆”无偿使用。陈培臣再一次获得发展机遇。2004年农历正月初三，由潮州“陈舜羌木雕艺术馆”和潮州木雕厂主办，潮州市政协办公室协办举行的“陈培臣木雕艺术暨潮州木雕精品展”在原市委大楼展出，这是一次陈培臣从事潮州木雕艺术创作和收藏前辈艺人木雕珍品成果的总汇报，各种题材、各种木雕艺术表现形式，琳琅满目展现在观众面前，令人叹为观止。
潮州木雕已被批准为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意溪镇也被国家命名为潮州木雕之乡。陈培臣近日又接到“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证书。把陈培臣的人生推上事业和荣誉的顶峰，他感到自己责任更加重大。他常常思考着，人生中还有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事没有呢？有。两个积年累月形成的心结一直希望解开，那就是：兴办潮州民间工艺美术学校以解决后继乏人的问题；择地兴建“潮州木雕艺术馆”以聚集收藏前辈及当代的木雕精珍品。这两个心结已初步形成了政协委员提案，在征求更多行家的意见中。
工作之余，陈培臣喜欢依在木雕艺术馆的窗口，面对着楼外文化公园那郁郁葱葱的大榕树，静静地回忆一些往事，思考一些创作计划。无意间，他听到阵雨的沙沙声，忽然记起20多年前故园那个苦雨连绵的夜晚，那句“潮州的建筑材料行业可以没有陈培臣，而潮州木雕的传人不可没有我陈家的子子孙孙”的谆谆告诫，他将跟在身边学艺已20几年的儿子树东叫到身边，用手搂紧他的右肩，向他讲起祖父在生的嘱咐。父亲，不单给予儿子的生命，同时也给予木雕艺术传承的生命。人生今后的路，要自己好好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