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端生与《再生缘》

2022-07-19 16:32:39 来源:广东政协网

  陈端生把孟丽君当作自己的化身,替自己去闯荡世界。

  文│刘 勃

  男 装

  不同的场合,应该穿不同的衣服。反过来,不同的衣服,也就象征着不同的场合。按照古代的分工,女装,象征着女性的私密空间,男装,象征着属于男人的广阔世界。所以,男扮女装,意味着男人撞进了女人的私密空间;女扮男装,意味着女人也要去闯荡甚至征服男人的广阔世界。

  古代的男性作家和读者,非常喜欢换装错位故事。当然,不论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他们拿起的套路,有一种非常男人的叙述方式。一位落难的公子,为了逃避凶险误入了一位小姐的深闺,于是打扮成女子模样,躲过了追踪者。大家都很清楚故事会怎样发展,当他换回男装的时候,这个女子将成为他的妻子。

  但女扮男装的故事,大约总是要表现女人可以胜任男人垄断的那些事业的。那么,男人欣赏这些故事的原因何在呢?其实,古老的《木兰辞》就已经清清楚楚说出了答案:“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木兰的时代,“尚书郎”究竟是个什么样官职,对诗人来说大概未必重要。

  重点是,木兰拒绝了这个职务。和那么多男人一起,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付出是一样多的,表现是更优异的,但谈回报的时候,女人是不需要的。

  后世许许多多女扮男装的故事,都遵循着这个逻辑。比如说,一个才高八斗的女人,高中了状元,迎娶了公主。最后,中状元得来的官职,会转让给她的未婚夫;而公主可以嫁给比方说她的哥哥。也就是说,那些男人什么都不需要做,却可以因为这个女人,凭空得到这一切;而这个女人,还是像什么都没有做过一样,去嫁一个丈夫,做一个妻子。这样的优秀女人的故事,男人有什么理由不喜欢?

  明白了这样一个传统,就可以发现,陈端生的弹词《再生缘》,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异数。

  缘 起

  乾隆三十三年戊子(1768),十八岁的少女陈端生开始写作《再生缘》。

  陈端生出生于一个书香世家,家境优渥,尊长的思想也比较开明,不反对女子读书。当然,推崇才女在这个时代本是一种风气。所以出现这样的家长也毫不奇怪,不必夸张其中有什么“叛逆精神”。

  陈端生的祖父陈兆仑曾历任《大清会典》《明纪纲目》《续文献通考》纂修官,可谓精通典章制度之学。但陈端生没有多少这方面的知识,她脑海中朝廷的样子,主要还是来自戏曲舞台和弹词。而陈兆仑恰恰鄙薄过弹词,在他看来,才女不妨“流览坟索,讽习篇章”,这对治家相夫课子,是很有帮助的事,但对“盲子弹词,乞儿说谎”感兴趣,喜怒哀乐被这些虚构的故事牵动,那就非常不堪。这些“村姑野媪”和才女的区别,就像猪和龙一样大。

  换句话说,如果陈端生能得到她博学的祖父的悉心教导,那《再生缘》绝不至于有那么多历史、地理方面的常识错误,但更大的可能,是根本不会有《再生缘》了。

  有精致的教育理念却懒得认真贯彻执行,有浓郁的文化氛围但事实上没有排斥弹词话本,这样的家庭环境,给了陈端生自由生长的空间。

  那一年,她接触到一部叫《玉钏缘》的弹词。显然,其中的故事让她很感兴趣,闺中生活最不缺的刚巧又是闲暇,于是她准备动笔写一部续书,让故事里的人物转世投胎,再结一次姻缘,所以这部书叫《再生缘》。

  有“南缘北梦”的说法,即把《再生缘》和《红楼梦》相提并论。其实这显然是两部气质完全不同的书。曹雪芹一起笔,就是繁华褪尽中道沧桑的调子,他很清楚他写的是一部沉浸着自己人生而一扫陈腐旧套的旷世杰作。陈端生这时却没有什么阅历可言,少女的生活空间非常狭小,尽管她也跟着长辈跑过一些地方,但一路上,她仍然必须缩在小小的轿子、车厢或船舱里。而且,其实她的阅读量也非常有限,只是脑子里塞满了说话、弹词的滥熟桥段。所以她的写作只能依赖这些桥段。倒是和《红楼梦》一样,《再生缘》一开头就说明了主题,后续情节会怎样发展,也给了读者足够的暗示:

  天帝曰:依卿所奏,东斗星降与皇甫敬为儿,执拂女降与孟士元为女,以配百年夫妇。陈芳素降与苏姓为女,以作东斗星之妾。再及捧圭仙女曹燕娘,只为生前嫉妒,现在泉下悲哀,尚未超升仙界。今日令其托生于皇甫敬之仇家刘氏为女,日后仍令作东斗星之妾,以便于中解释冤仇……

  实际上这已经不能叫暗示,而是把人物关系和大结局清清楚楚交代了出来。从这个开头看,《再生缘》没什么了不起的特色,只是让早已多如恒河沙数的上天注定好姻缘的故事再多一个而已。

  故事展开:云南总督皇甫敬之子皇甫少华,国丈刘捷之子刘奎璧都来向大学士孟士元的女儿孟丽君求婚,相约以箭法定输赢,结果皇甫少华获胜。刘奎璧很不甘心,于是一系列阴谋开始了。刘奎璧陷害皇甫家,皇甫少华被迫逃亡。刘奎璧通过做皇后的姐姐,设法让皇帝下诏,让孟丽君嫁给自己。孟丽君让丫鬟苏映雪代自己出嫁,自己开始了女扮男装的逃亡之旅。苏映雪投水自尽,后来被丞相夫人救起,收为义女。孟丽君被一个商人收为义子,然后捐监应考,连中三元。孟丽君给丞相当女婿,妻子刚好是自己的丫鬟,所以女儿身的问题,暂时不用担心被戳穿了。皇后难产死了,皇帝的母亲生病,孟丽君之前学过医术,就把老太后给治好了。孟丽君官拜兵部尚书,建议张榜招贤——这是为了击退外国入侵,也是为了趁机寻访自己的夫婿皇甫少华……

  到这里为止,我们看到的所有故事情节都似曾相识,都是当时的固有桥段。当然,少女陈端生的文笔很好,弹词的文体特殊,要用七言排律写成一部叙事言情的长篇巨制无疑是非常难的,陈端生却举重若轻,处理得流畅灵动。故事桥段虽然都是别人用过的,但她组合接榫得特别巧妙,众多故事线索纠缠在一起,却分毫不乱。

  陈端生写得很快,只是写着写着,她越来越发现,孟丽君的成长,走上了一条意想不到的岔路。

  人 世

  女扮男装中状元是一个很成熟的套路,中状元就差不多是这位才女的人生高潮,之后她的生活也就会很快归于沉寂。然而,《再生缘》前十七卷共六十八回,第十六回孟丽君就已经中了状元。

  因为孟丽君还要帮助未婚夫的家族重振门庭,这个故事讲得有点长,就这样又抻了二十几回。终于,皇甫少华凯旋归来,被封为忠孝王,应该夫妻相认洞房花烛了吧?然而并没有。故事的重头到这里才真正开始,接下来冲突的焦点,就是孟丽君拒绝承认自己是孟丽君,她不愿意认自己的父母,也拒绝嫁给这个丈夫。

  这和弹词开篇宣称的主题已经完全无关。今天我们无法清楚地知道陈端生的创作历程,但天才的新人写手,也许会有这样的心路:开始她只是随随便便按照套路动笔了,但哪怕其实是一个虚拟空间的故事,也要遵循人世间的情理来运行。

  也许一个差劲的写手,可以是他的故事的上帝,但越有才华的作家,面对她创造的世界越无能为力。

  孟丽君最突出的特点,是心高气傲。故事开始的地方,两个美少年为了争夺孟丽君夫婿的资格来比箭,孟府上下都成了充满期待的围观者。这时候,最淡定的只有孟丽君本人:

  丽君小姐方闲坐,听见相呼转柳腰。含笑答言奴不往,请君自去莫相邀。

  这个行为当然符合当时的伦理观。但更重要的是,做一只美丽的锦标,在孟丽君看来并不是什么荣耀。

  后来,皇帝下旨让她嫁给刘奎璧,她的父亲也认为对此只有接受,但是孟丽君激烈地拒绝。当然,拒绝的原因不可能是今天的人所理解的爱情。因为上次拒绝参与围观,孟丽君虽然与皇甫少华有了婚姻之约,但实际上到这时为止两个人还没有见过面。这个行为只能用贞洁观念来解释——贞洁这个词其实有非常复杂的内涵,它当然是对女子的一种束缚,但实际上中等条件以上人家的女孩子,才有条件捍卫自己的贞洁,所以毋宁说也是一种特权。

  更重要的是孟丽君想到女扮男装逃婚这个解决方案后的心情:

  丽君生在元朝内,万卷诗书也尽闻。七步成章奴可许,三场应试我堪行。日常间,父亲三八分题目,每比哥哥胜几分。奴若改妆逃出去,学一个,谢湘娥与柳卿云。倘然天地垂怜念,保佑得,皇甫全家不受刑。那其间,蟾宫折桂朝天子。方显得,绣户香闺出俊英。倘若夫家俱被害,孟丽君,何妨做了报仇人,奴若不,轰轰烈烈为奇女,要此才华待怎生?

  字里行间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激动与喜悦。与其说逼婚迫使她不得不女扮男装,不如说这件事给了她一个女扮男装的合理借口。接下来,孟丽君改名郦明堂,在男人的世界里闯荡非常顺利,显然,她爱上了这种可以掌控自己人生的生活。

  终于,到了她应该公布真相,和皇甫少华成亲的日子,这时她听说了皇甫少华另外有了一份婚约。

  不期皇甫少华君,倒与刘家结了亲。我尚愁其思正聘,谁知私定贵千金。既然已有刘门女,郦明堂,且把尚书做几春。

  这话听起来好像还带有一点无奈,价值观念上她并没有要反叛那个时代,所以她需要骗自己说,我是无奈的。但回到家中,孟丽君无法掩饰自己如释重负的感觉,和她的真丫鬟假夫人苏映雪在一起的时候:“少年司马笑溶溶。翠眉微感朱唇绽,斜靠香肩诉曲衷。”这份快乐,发自心底。

  女 性

  皇甫少华心里,别的女人是不能和孟丽君比的,所以他虽然娶了一个妻子,却约定三年不同房。皇帝见了真容,也想要纳孟丽君为妃。

  但是,孟丽君不靠男人对她的爱取得成功,恰恰相反,这些爱在给她制造麻烦。她必须用尽一切办法,掩盖当朝宰相郦明堂就是皇甫少华的未婚妻孟丽君这个事实。

  于是,《再生缘》变成了一个避免暴露身份的故事。孟丽君暴露身份意味着什么呢?她会得到一份当时人眼里最幸福体面的婚姻生活。

  她的未婚夫皇甫少华,一开场就是按照当时女性心目中的理想男主角来塑造的。他完美地贴合各项指标,忠孝节义,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形象则高度女性化:

  面映梨花含夜雨,眉分柳叶带烟绡。秋水冷冷生眼媚,春风淡淡上窗娇。朱唇一点胭脂染,玉耳双垂白粉描。虎背龙腰奇相貌,珠庭广额美丰标。行如瑶树临风媚,住若山峰捧日高。

  有不少男读者抱怨这种外貌描写简直看不出男性特征,但这正反映了当时闺阁少女们的审美偏好。

  后面,在皇甫少华和孟丽君的对手戏中,皇甫少华始终被压着一头,但这是为了突出女主角的光环,并不是说这个角色已经被否定了。皇甫少华对婚姻的态度,陈端生基本上也让他在当时的道德标准下做到了很好,事实上陈端生所受的教育,使得她不可能把严格的一夫一妻当作理想,所以皇甫少华另外娶了女人,也完全不构成否定他的理由。

  所以,孟丽君为什么不愿意嫁给他呢?不是因为皇甫少华不好,而是孟丽君逃避的是妻子这个角色,是封建婚姻本身。

  开始,孟丽君还在寻找各种理由,认为现在和皇甫少华相认,回归女儿身份的时机还不成熟。后来,她就越来越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愿望:

  丽君虽则是裙钗,现在而今立赤阶。浩荡深恩重万代,惟我爵位列三台。何须必要归夫婿,就是这,正室王妃岂我怀?况有那,宰臣官俸嵬嵬在,自身可养自身来。

  这里面对高官厚禄的赞美,如果出自男子之口,简直庸俗不堪。但一个女孩子说出“正室王妃岂我怀”“自身可养自身来”,却仿佛是照亮铁屋的闪电。如果说庸俗,那么岂不正说明这是普遍的人性,凭什么让男人垄断庸俗的权利?

  无论是作者陈端生还是女主角孟丽君,境界都不必无限拔高。发现自己的才华比身边的男人更优秀,于是渴望一点施展才华的舞台而已。然而就是这一点点菲薄的愿望,在那个年代却显得那么残酷。

  这残酷是对自己的,也是对别人的。孟丽君的父母,算是开明也心疼女儿的长辈;皇甫少华,按照当时标准也是个理想的丈夫,可是由于孟丽君的选择,他们都只能不断焦灼地猜测和试探。当然,孟丽君伤害最深的,其实是她的好闺蜜丫鬟苏映雪。她对皇甫少华一见钟情。孟丽君被迫要嫁给刘奎璧的时候,想当然认为丫鬟能嫁给国舅会觉得不错,就让苏映雪顶替自己,结果苏映雪只能选择自杀;侥幸活下来之后,苏映雪人生最大的期望,就是孟丽君嫁给皇甫少华,自己跟着去做妾,但由于孟丽君坚决选择做自己,她就只能陪着这个假丈夫,陷入漫长又无助的虚空之中。

  可是,难道能因为这些善良的爱自己的人们,就缩回去做一个妻子吗?环境也越来越由不得孟丽君坚持。新的皇后是皇甫少华的姐姐皇甫长华,她和太后设计,召孟丽君入宫赐饮三杯玉红春酒,于是宫女脱靴露出一双小脚,宰相是个女子,一下子暴露了。

  结 尾

  故事进行到这里,《再生缘》已经有十六卷,陈端生只写了两年。这时陈端生的母亲去世,守丧期间写小说是不孝的行为,陈端生也就搁笔了。这一搁,就是十来年。这十来年里,《再生缘》被无数人传抄。陈端生则嫁了人,生了一个女儿,然后丈夫卷入了一场科场作弊案,被发配到伊犁。

  陈端生已经三十岁了。有人劝她把《再生缘》写下去。陈端生被说动了,翻检旧稿时,心中不免感慨万千:“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传。髫年戏笔殊堪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

  陈端生把孟丽君当作自己的化身,替自己去闯荡世界。二十岁的时候不再写下去,当然可以有诸多借口,但肯定有一个原因:孟丽君的男子之路走到这里,确实无法走下去了。

  三十岁的陈端生,人生阅历又增加了许多,当然更清楚,那条路是不可能走下去的,甚至之前的故事,有些地方也显得过于轻松欢快。男人的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残酷,也确实更老辣强大。孟丽君解脱困境的那些招数,只能存在于弹词小说里,在真正官场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那么,就让孟丽君回到婚姻里来吧,反正本来的设定也就是如此。十二年来,闺阁知音,庭帷尊长们反复叮嘱自己的,也正是让“皇甫少华谐伉俪,明堂郦相毕姻缘”。可是对婚姻的亲身体验,又无疑让她更加坚信,孟丽君拒绝妻子的角色,是对的。孟丽君是她的梦,本人已经退回来了,连梦也要退回来吗?

  整整四年时间,陈端生只写了一卷。这一卷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是皇帝又加入进来,他拦住发现孟丽君是女儿身的宫女,让她不许把消息泄露给皇后,然后第二天冒雨微服来找孟丽君,让她继续隐瞒真实身份,以便入宫为妃。

  在十七卷结尾的地方,孟丽君“几口血,喷出朱唇似涌潮”。二十岁时隐约可见的那张无解的罗网,三十四岁时变成了遮蔽天地的铜墙铁壁。这一身男装,穿不上,又脱不下。直到去世,陈端生终究还是没有把《再生缘》写完。

  后来,有人给《再生缘》续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尾。也有人(女性)看不惯孟丽君“倒将冠履愆还小,灭尽伦常罪莫疑”,写了一部《金闺杰》,塑造她心目中道德高尚的女性,怎样处处和孟丽君相反。当然,这一切都和陈端生没有什么关系了。

  到了当代,有两位大学者给了《再生缘》极高的赞誉。

  从历史考据的角度说,《再生缘》可谓硬伤累累。但真正的学者显然不介意这些,对一部文学上的杰作,所谓硬伤,瑕不掩瑜。

  首先是陈寅恪先生。他评价道,陈端生写《再生缘》:“心中于吾国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皆欲藉此等描写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俱足惊世骇俗,自为一般人所非议。”

  然后是郭沫若先生,他眼睛里的孟丽君要机警得多:挟封建道德以反封建秩序,挟爵禄名位以反男尊女卑,挟君威而不认父母,挟师道而不认丈夫,挟贞操节烈而违抗朝廷,挟孝悌力行而犯上作乱。”

  显然这两种观点差别很大,也许,议论里分别有两位学者自己人格的投射,但对照《再生缘》的文本,又确乎都仿佛是从原作里生长出来的,绝非凭空发论。

  这就是杰作,不同的人可以在里面看见不同的人生。女扮男装,是一个关于你想要的生活的隐喻。《再生缘》写的是女性的困境,但又不仅仅如此。在社会的铜墙铁壁里,每个人都要被塞进一个角色,被塞进去的时候,只要还有一点点不甘心,想喊痛,你就可以在孟丽君没有结局的结局里,看见自己。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