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先生与《一般》杂志

2022-07-19 17:54:27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王学斌

  1925年至1927年,被著名出版家张静庐先生称之为“新书业的黄金时代”。这期间,有一位生性谦逊的浙江读书人默默耕耘,成为影响了万千青年读者的教育家、出版家。这位学人是夏丏尊先生。

  “五四”前后,夏丏尊执教于浙江第一师范,与陈望道、刘大白一道声气相求,共同促使新文化之风扬播于江浙教育界;其后,夏追随经亨颐,在白马湖畔共建春晖中学,推行男女同校新式教育,并与丰子恺、朱自清、朱光潜等人形成了颇有影响的“白马湖文学”;上世纪20年代中后期,夏辗转到上海,与匡互生在上海江湾创建立达学园,并初涉出版界,将《一般》杂志办得有声有色,可谓在教育和期刊方面的双重试验。

  【创办《一般》】

  1925年,春晖中学风波后,夏丏尊离开白马湖去了上海。这时,先前抵沪的匡互生遂出面邀请夏及胡愈之、周予同、刘大白、夏衍、章锡琛、朱光潜、丰子恺等组织“立达学会”,并提议创办“立达学园”,经过学会协商同意,立达学园遂从此诞生。

  在立达学园期间,除去日常教学,夏丏尊与同仁们一道承担起编辑学会刊物《一般》的重任,这也成为其出版家生涯中颇为重要的一段经历。

  作为《一般》的创办者,立达学人是一群志趣相投的同志,他们兼有教育家、文学家、出版家的多重身份,也接受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立人”的思想贯穿于他们的教育、创作及出版等文化活动中。在教育上他们主张“人格教育”;在文学上,相比“以破为立”的主张,他们持相对温和稳健的文化立场,反对“文学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坚持平民的写作立场。当时貌似刊物品种繁多,思想界各种主义盛行,实际上却让求知欲旺盛的青年学生有些无所适从。《一般》杂志同人也批评出版物虽各有门类,却与一般人不十分相关。“虽洋洋大文,但是比学校里的课本还难懂,并且与一般人的生活上无直接关系,因而总不十分发生兴趣”,在这样的背景下,《一般》杂志创刊,展现了他们的时代担当。

  《一般》的刊物定位十分明确,就是一本针对青年的杂志。创刊号由夏丏尊亲手题字设计,封面插画则由丰子恺绘制完成。在夏丏尊担任主编的时期,丰子恺负责装帧设计,同时方光焘、胡愈之、叶圣陶、刘薰宇、刘叔琴、郑振铎等担任责任编辑。之所以取名为“一般”,是含有“平常、普通、平凡、大众”之意,“一般的人,写一般的文章,面向一般的读者”。并且《一般》杂志的第一期,没有沿用其他刊物惯用的“创刊号”一词,而是别出心裁地取名“诞生号”。“诞生”一词有特殊含义,实则与《一般》同人的教育理念相似,他们认为教育需具备连贯性,正如匡互生所言:“一个人如果能从进幼稚园起至入大学为止,在一个学校中,只要学校办的好,他所受的影响一定会比进四五个学校好些。”叶圣陶也认为:“改革教育的意识不能不从早唤起,改革教育的工具不能不从早准备。”《一般》同人希望《一般》就如一个在他们手中呱呱坠地的婴儿,通过对其精心呵护、认真培养,最终能够茁壮成长、大树参天。

  同样值得注意也颇耐人寻味的是,《一般》的发刊词,由夏丏尊担纲撰写,发刊词写得不落俗套,通过随性的对话形式展开,向读者展现了《一般》创办的目的、宗旨、趣味化及特色:

  “好久不见了,你好!”

  “你好!”

  “听说你们要出杂志了。真的吗?”

  “真的。正在进行中。”……“你喜欢看杂志吗?”

  “看呢……我虽也入过学校,但并无专门知识,杂志中的洋洋大文,觉得比学校里的课本还难懂,并且似乎与我们一般人的生活上,也无直接关系,所以总不十分发生兴味。”……“那你们的杂志,将来属哪门类呢?”

  “想并不拘于哪一门类,只做成一种一般的东西。”

  “那么,你们的主张怎样……你们预备取哪一条路?”

  “我们也并不想限定取哪一条路,是给一般人作指导,救济思想界混沌的现状。”

  “注重研究学术吗?”

  “当然,不过我们想和人家方法不同一些。要以一般人的写实生活为出发点,介绍学术,努力于学术的生活化。”……“我们将来想注重趣味文学作品不必说,一切都用清新的问题。力避平板的陈套,替杂志界开个新生面。”

  “很好,那将来这份杂志取什么名称?”

  “就叫做一般……我们无甚特别,只是一般的人,这杂志又是预备给一般人看的,所说的也只是一般的话罢了。”

  正如夏丏尊所言:“《一般》的目的原想以一般人为对象,以实际生活出发来介绍些学科思想”,“用清新的问题,致力于学术的生活化”。《一般》的读者针对性很强,是给那些上过学校但并无专门知识的,或接受中低等教育的学生传播新知,普及文化,提高修养的社会读物。这样的办刊定位与《一般》同人的文化理念是一脉相承的,正像夏丏尊所说的“高山不如平地大,平的东西都有大的涵义”,“人生不单因了少数的英雄圣贤而表现,实因了蚩蚩平凡的民众而表现的”。

  当然,《一般》的从无到有,并非夏丏尊一人之功。以夏为首的《一般》同人乃是现代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他们在教育、出版、作家等职业中自由穿梭,在每个岗位上肩负文化启蒙、社会批评的重责。在出版岗位上,夏丏尊等同人所秉持的是精英趋向的理念。首先,《一般》杂志不看重出版的商业性,显示其重在强调“开启民智”的姿态,夏丏尊就认为出版事业应是“传达文化,供给精神食粮为职志”。以此之故,夏丏尊等人就看不上当时上海另一份以通俗文学为特色的刊物《礼拜六》。夏氏用“闲暇”“消遣”来形容《礼拜六》,用叉麻雀、逛游戏场来类比之,这正是对商业性运营的《礼拜六》等杂志的否定。

  其次,夏丏尊等同人自身皆是义务写稿,义务编辑。章克标曾回忆道,为《一般》写稿的大都是立达学会会员,不取稿酬,当编辑也是义务的。没有稿费自然受限于杂志的经济条件,同时也彰显了夏丏尊等人将文化信念置于经济利益之上的态度。

  【人格教育与平民意识】

  《一般》杂志的栏目设置,经过众位学者的精心设计与策划,体现出浓厚的“一般”风格或“夏氏”风格。

  作为《一般》的招牌栏目,“论文”栏目刊登的文章内容丰富,涉及面颇广,包括社会问题、科学知识普及、青年教育、学术研究性论文等内容。青年教育的文章在论文中占有较大的比重,这与《一般》同人重视青年学生的教育是分不开的。内容涉及青年的生活教育、审美教育等诸多方面,包括朱光潜的《写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这十二封信在杂志上连载,对青年读者的影响很大,就连夏丏尊也大力称赞,创刊以来“这十二封信是最好的收获”。丰子恺对青年审美教育更是不遗余力,在杂志上发表了30余篇的审美文章,对中西方的美术、音乐等内容作了详细的介绍。

  夏丏尊在杂志编排上有意呈现出对读者进行思想启蒙、知识普及及创作互动的特点。就创刊号来说,编排的文章既有贴近读者实际生活,对其具有一定的启发作用的《青年底生活问题》,亦有补充读者课外阅读知识,供给科学养分的《趣味丰富的秋的天象》,还有增长读者见识,拓宽视野的《旅英杂谈》,更有供给文学知识与趣味的小说,这种短文杂排的方式有利于读者对文化知识进行综合、全面的吸收。

  创设的“书报评林”与“介绍批评”栏目,加强读者在选择书目时的针对性与有效性,读者与作者栏的编排,有利于读者与作者有效的沟通互动。总之在编排的量上以及质上,夏丏尊曾多次坦言自信“无愧于读者”。

  此外,文画结合的编排设计更能充实杂志的面向,丰富与详实内容,吸引读者的眼球,增加阅读的趣味性。夏丏尊等人极其重视插图的效果,增加插图在内容上增加丰富性,在形式上增加艺术性,这当然也是忠于读者意识的一种体现。

  同时在杂志内容设置上,夏丏尊准确把握了读者的阅读心理。鉴于杂志界“洋洋几千大文,却与一般人不相干”的现象,夏丏尊在内容选择上特别强调了“注重趣味文学作品”和“力避平板的陈套”。具体来说,针对科学、学术性文章,夏丏尊等人力求将其生活化、普及化,在这一方面《一般》同人撰写的文章居多,如匡互生《趣味丰富的秋的天象》、丰子恺的《秋的星座及其传说》、夏承法的《关于真空》等文,皆是用朴实的笔调,深入浅出地介绍科普知识。

  如丰子恺在介绍《秋的星座及其传说》中,从自己与小女儿阿宝关于星星、地球是什么的对话切入,用故事叙述性的语调解释各个星座。正如他自己在文中所言,他只是“一般的人”,只愿讲“一般的话”。在与读者的沟通中,夏丏尊等以亲切的称呼与读者产生共鸣,如在诞生号介绍以及《写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等诸多同人文中,皆以“朋友”称呼读者,专门于文末署“你的朋友”,这显然是一种平易近人的谈话风格,如春风化雨般滋润青年——用读者熟悉的口吻、习惯的方式、亲切的称谓,传播最急需的知识与思想,这就是夏丏尊推广新知的独特方法。

  人格教育、平民意识是《一般》贯彻其中的两条思想主线。杂志同人中夏丏尊、丰子恺、刘叔琴等大部分都有海外的留学经历,在对待师生关系上,并没有遵从传统的“师徒如父子”的森严等级界限,他们拆解了二者间的藩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师生交往。在《一般》同人的创作中,随处可见他们和青年学生的平等关系,如叶圣陶所言:“这个‘朋友’不是一种浮泛的称谓,欲表示我们真心诚意的把诸君认作朋友。”同样的话夏丏尊也表达过,他在评价朱光潜写给学生的十二封信中说:“信中首称‘朋友’,末署‘你的朋友’,在深知作者的性行的我看来,这称呼是笼有真实的感情的,决不只是通常的习用套语。”

  《一般》中另外一个平民意识的思想特征,是以夏丏尊为代表的学人们长期坚持的创作与编辑理念与立场。《一般》同人不仅自己构筑平民的社会角色,同时他们还号召社会去关注平民,过平民的生活。朱自清呼吁:“文人得做为平民而生活着,然后将那生活的经验表现出来,传达出来。”朱光潜在给青年学生的信中,也号召青年学生不要显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积极参与社会运动,到民间去。俞平伯更是指出要成为平民诗人就必须实现平民的生活,做平民的诗。

  具体到文学写作层面,他们的平民化体现在情感上与平民达成的共鸣,他们的作品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设计,也没有义愤填膺的激烈言辞,而大多取材于生活琐事,用真挚的情感、质朴的语言书写生活中的不平、悲愤。他们主张“文学应当反映社会的现象,并且讨论人生的一般问题”,从这一点上来说,是非常容易与平民阶层产生共鸣,实现心灵真诚沟通的。

  【戛然而止】

  然而,《一般》杂志在发行的过程中,已隐伏了由盛及衰的因素,1929年底,在刊行第36期后戛然而止。细究起来,停办的原因第一是人力、财力不足。创办之初,夏丏尊等人干劲十足,并为《一般》勾勒了理想的蓝图,而就在杂志出版三期后,同人之间已渐生力不能支的感觉。夏丏尊也“自认不是办杂志的人,姑且拼了命做去再说吧”。

  人力不足,财力有限,于是乎稿源也不可能源源不断。鲁迅也认为《一般》的主编“对于稿件的录用并不轻松”,因而“它发表的作品都在水准之上”。如夏丏尊原准备将第二卷第一号即新年号出成扩大版,但因“征到的新年稿件不多,把别的普通稿件充积进去呢,也觉得无甚意味,结果只仍出了这样的一册”。这里固然体现“宁缺毋滥”的态度,同时也缘于他们对稿件质量的把控相当严格之故,稿源自然捉襟见肘。

  不过以上原因似乎不是《一般》杂志最终消失的主因。作为知晓内情之人,章克标似乎道出了其中主要的缘由:

  开头,开明书店的出版方针不明确,直到1930年才决定以中学生为对象的青年读物为主再加中学教课书,因之决定了出版《中学生》杂志……同时,又将《新女性》及《一般》两杂志停刊,以集中力量,这都是出于章老板的决策。那是因为开明资力有限不能兼顾之故。

  这中间,开明书店在出版方面逐渐摸索出了一条路子,想要除文艺一般之外,采取以中等学生的课外读物为重点,更进一步出销行数量大的教科书,因而要先办一份给中学生看的杂志来开辟道路。就直截了当取名叫《中学生》杂志了。这样就把《一般》停了,因之,也可以说《中学生》是《一般》投胎转化而来。

  因而,《一般》骤然停刊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中学生》杂志的替代。其实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新生杂志旋起旋灭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大概因为资金难以支撑事业,或是内部人员办刊理念不合,也有如《一般》这样,被其他的杂志所取代。

  《一般》同人作为一群极具教育理想及文学关怀的知识分子,他们依托杂志,在文学教育上提倡人格教育,注重人格感化,普及知识,启蒙大众,立足民间,关怀青年,与平民脚踏实地,共同致力于培养具有“立人达人”的健全人格的人,实是一群不“一般”的人,这份杂志在那个时代也实在不一般。

  在20世纪20年代,《一般》同人为当时的文化界注入了一股别样的清流,只有充分体会以夏丏尊为代表的《一般》同人的坚持与信念,才能理解他们将文学教育作为终身的事业,真正懂得他们为新文学新教育所做的努力与贡献。

  滥觞于白马湖畔,发展于立达学园,成熟于上海开明书店,正是基于对出版事业的热衷与身体力行,才使夏丏尊成为传播新思想、新文化的出版家。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