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龙
悲壮豪迈的诀别
1928年4月,山城重庆的一座监狱内,年仅29岁的傅烈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这是国民党当局一次猝然施行的逮捕行动,也是一次从速从重的审讯判决,当局以傅烈等人“系共党中首魁,执行重要任务”,同案的9名共产党员皆被判处死刑。此时,距傅烈担任四川省委书记仅一个多月,而且他被捕后还不到一个月,就要踏上敌人的刑场。
自被捕以来,傅烈受尽毒刑,但敌人始终一无所获。其他多数同志也受到了残酷折磨,但仍无一人屈服。在重庆城内巴县大监关押期间,这些年轻的共产党人被视作洪水猛兽,严加看管。他们不仅被戴上了脚镣,还被戴上了手肘与颈项连锁的镣铐,连睡觉时都要用一根上了锁的杠子压在大家身上,要翻身时必须由看守打开锁一起翻。但他们视死如归,作好了牺牲的准备,一遍遍高唱《国际歌》,平静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傅烈最牵挂的仍然是党组织和同志们的安全。他两次通过地下党员(潜伏在敌营的士兵)秘密送信给组织,叮嘱需要转移的材料,做好善后工作。
待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从容地铺开信纸,写下两封家信,和至爱的亲人作最后诀别。
“我这次牺牲并不出乎意外,父亲不必过于悲伤……”这封遗书写给始终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参加革命的父亲。在信中,傅烈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充满无言的歉疚和遗憾,他念及老父年迈无依,不忘安慰老人“还可以再讨一个或继承一个,你就当作没有生我这样一个孩子”;而写信给相爱相知的妻子时,他的语气转而壮怀激烈、情难自禁:“你是知道我怎样死和为什么而死的?!你要为我报仇,要继承我的遗志……”
一个敢爱敢恨、舍生取义的革命者形象,跃然纸上,英气逼人。
1928年4月3日正午刚过,乌云翻滚,雷声大作。傅烈等9名同志踏着清明的雨水,迎着暮春的凉风,在重庆朝天门码头河边英勇就义。对于傅烈慷慨赴死的情形,当年4月12日的《嘉陵江日报》作了详细报道,其中有这样的细节:“行刑号声一响,凄恻声中,首点其所谓中央共党特派员贺泽(傅烈的化名——作者注)者上,贺年廿余,身体甚伟壮,发长寸许,头圆而大,应点(即刑前点名)时,‘到’字特别声高。”
即便踏上刑场的一刻,也要保持共产党人昂扬不屈的精神状态。傅烈的英雄壮举,甚至给敌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年刘湘军部亲历审讯的一些参谋、秘书也肃然起敬说:“一个江西口音的最顽强。”
而就在此时,党组织得知傅烈被捕的消息后,正在组织力量进行多方营救,并且同意傅烈的妻子陈才用赶回江西临川老家筹款救人。陈才用紧急变卖家中土地、房屋等所有值钱的东西,四处筹足了5000多元钱急匆匆赶往重庆,不料就在返回路上听到了傅烈等人就义的噩耗。她顿时如同五雷轰顶,当场晕了过去……
那一年,和傅烈同年出生的陈才用也刚刚29岁,这位情深义重的女性自此终身没有再嫁。傅烈与她在广州那张唯一的合影,以及留给她的绝笔信,从此成为她珍藏一生的纪念,直到伴随她在88岁时离开这个世界。
没有人能够想到,这封绝笔信背后,寄寓着这对革命夫妻怎样悲壮曲折的人生经历,演绎了多么动人心魄的红色恋情……
违背父命的“逆子”
傅烈(1899—1928),原名傅见贤,出身于江西省临川县上顿渡镇的一个小商人家庭。父亲傅善庆在镇上开办一家“傅肩顺米栈”,经营大米,兼营油盐杂货,并代办邮政,维持着小康之家的生活。
傅烈从小立志做一番大事业,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九江南伟烈大学。南伟烈是一座有几十年历史的教会学校。傅烈在这里增长了见识,结识了一些进步青年,思想认识有所提高,对当时社会种种黑暗现象十分不满。他在一次家信中写道:“我痛心祖国的神圣领土变为租界,外国人强占了我国的土地,还要欺负土地上的主人。我看到那些横行霸道的洋人欺负中国人,总从内心里发出咬牙切齿的仇恨!”
那时是一个中华大地风起云涌的动荡年代。从儿子充满愤怒反抗情绪的来信中,傅善庆敏锐地察觉到他“意欲四海”的不安苗头,时刻担心儿子会在外面“闯祸”,为此他几次前往九江去探望监视。为了这个独生子早日传宗接代,好好过安生日子,1919年4月,父亲趁着傅烈寒假返家时,赶紧给儿子安排了婚事,并不再允许他去九江读书了。
对于父亲中断自己的学业,傅烈心中满是不平。但对这桩阴差阳错的封建包办婚姻,他反倒十分满意。妻子陈彩蓉是一位新女性,毕业于临川县毓灵女子学校初中。她才貌双全,知书达礼,婚后与傅烈情投意合。共同的理想和追求,成为这对年轻人的精神纽带。
为了表达对妻子的爱,傅烈根据英语译音将爱妻的名字改为“陈才用”,意思是希望她发挥自己的才华,成为一个有用之人;他把自己原来的名字“傅见贤”也改为“傅烈”,希望将来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父亲原本想通过婚姻,早点拴住傅烈那颗年轻不羁的心,害怕他在“乱世”中出事。谁知小夫妻结合在一起后,却经常私下商量如何冲出樊笼,远走高飞。最后,父亲在儿子和媳妇的再三恳求之下,终于允许傅烈去上海经商。但父亲并不完全放心,于1919年6月亲自护送儿子到上海吴长泰机米厂去做学徒。
这时,五四运动的熊熊烈火燃烧正旺,上海波澜壮阔的反帝爱国运动,将傅烈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哪有心思继续当学徒谋生活?于是报名参加留法预备专修班的学习,立志赴法勤工俭学,去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
1919年10月,刚当了几个月学徒的傅烈,就打电报请求父亲汇三百元银洋作旅费,准备漂洋出海。父亲一接到电报,气得摇头顿脚,坚决不同意儿子出国求学。傅烈于是赶回家中。父亲和他大吵一场,分文不给,以此阻止儿子远行。
正当傅烈一筹莫展之际,深明大义的妻子陈才用坚决支持丈夫。她暗地里卖掉陪嫁的5亩田地和自己的陪嫁首饰,想方设法凑齐了300元钱,送给丈夫作旅费。傅烈接过这笔宝贵的旅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安危终须仗,甘苦皆共尝
汽笛一声肠断,从此天涯孤旅。在法国的勤工俭学中,傅烈结识了周恩来、邓小平等人,成为旅欧共产主义组织——中国少年共产党的筹建人之一。
1924年,傅烈在法国加入中国共产党。后由于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这年10月,傅烈和聂荣臻、蔡畅等二十多人又来到列宁的故乡,在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学习。
远渡重洋,阻挡不了傅烈与陈才用的相思深情。他们之间鸿雁频传,爱情愈来愈深。
不知不觉,傅烈度过了六年的国外生活。1925年夏,傅烈奉命回国,被分配到当时的革命中心广州,在周恩来直接领导下,在中共广东区委负责情报工作。
因革命需要,经组织特许,妻子陈才用于1926年3月从江西到达广州,与傅烈一起投身革命。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傅烈掏出特意从法国带回来的一只女式手表送给爱妻,亲自为陈才用戴在手上。她用心将此珍藏了一生。
周恩来是一位十分关心同志的领导。陈才用到达广州的第二天,周恩来就亲自前来看望,并热情地邀请傅烈、陈才用到他们家里做客。在周恩来夫妇的关心帮助下,陈才用很快就参加了广东省妇女协会工作,并经蔡畅、邓颖超两位大姐的介绍,参加了黄埔军校妇女政治训练班。
在广州期间,傅烈、陈才用和李富春、蔡畅两对夫妻,同住广州榨粉街荣桂里雅荷塘10号。陈才用是个才女,除了生活上细心照顾傅烈,让他全身心投入革命外,她还积极发挥才华为革命做工作,如抄写、传递文件等。
在妻子的全力支持下,傅烈投入了如火如荼的革命斗争。1925年夏从苏联回国后,傅烈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三军政治部秘书,协助党代表兼政治部主任朱克靖开展政治工作。
1926年7月,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进军途中,傅烈和第三军的士兵同甘共苦,带领政治部的宣传员打前站,宣传北伐宗旨和军队纪律,明确声明不勒索给养,不拉夫派役,不强占民房,买东西照价付款,还到处张贴“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军阀”等标语,发动和组织群众开展革命斗争。
由于第三军纪律严明,官兵政治目标明确,所到之处,锣鼓喧天,群众夹道欢迎。据当时报载:革命大军到处,民众相望于道,麻市等地更鸣鞭炮欢迎,设备茶水之处尤多,馈送饭食者亦复不少”,“人民极力帮助我军,乡间则备土枪土炮助威,或准备截击,城市则协同捕获俘虏枪械,又各家设备茶水一缸,以饷我士兵”,这种种热火朝天的气氛,极大地鼓舞了广大官兵的革命热情。
在北伐征途中,傅烈展现了过人的政治才干,还体现出敢于力挽狂澜的魄力品格。
1926年10月初,北伐军第二次围攻南昌,第三军向牛行车站出击。该处有军阀孙传芳的四个混成旅把守。第三军与敌激战三天三夜,双方伤亡都很大。敌人为使我军在城外无处隐藏和切断群众支援,赏大洋两万元,命令工兵营用水龙头注射煤油、硝磺等大肆放火,将商店民房尽行烧毁,连古今闻名的滕王阁也被焚毁。同时,敌军还利用铁路运输的便利条件源源开到。陷入危局的第三军只得作战略上的暂时撤退。这时一些旧军官争先逃命,一时队伍纷乱不堪,眼看就要四散溃败。紧急时刻,傅烈协助朱克靖带领政治工作人员挺身而出,立即开展思想和宣传工作,才稳住阵脚,使部队有计划地撤退下来。事后,军长朱培德感叹道:“我这班军官可以说是身经百战的,现在看起来,还有点不如你们那班青年学生。”
北伐军在广大群众积极支援下,于11月8日再次攻下南昌,取得了在江西战场上的胜利。第三军奉命留守江西,傅烈也被留在江西工作。1927年,他担任了省委组织部部长。当时,傅烈身兼数职,还承担了第三军军官教育团的教学任务,工作十分繁忙。
随着北伐军的胜利,爱人陈才用再次追随傅烈从广州迁来南昌。傅烈一家和李富春、蔡畅同住建得观14号。不久,他们在戎马倥偬中的爱情终于有了幸福的结晶,陈才用在这里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叫傅锡荣。为了让陈才用为革命多做工作,傅烈夫妇决意把出生的孩子送往上顿渡老家去。
然而,“投身革命即为家”,幸福团聚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傅烈转眼又将踏上危机四伏的征途。
兴隆巷事件1927年蒋介石和汪精卫背叛革命后,国内政治局势陡然逆转,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途夭折。这一年四川发生“三三一”惨案,大批共产党人被杀害,中共在四川的领导机关——中共重庆地委遭到重大损失,省委书记杨闇公、组织部长冉钧等殉难,干部星散,机关瘫痪,工作陷于停顿,幸存的共产党人和左派人士大量转移,中共组织在重庆地区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