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三折的“假光绪案”

2022-07-20 18:20:38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陈忠海

  戊戌变法失败后,光绪皇帝被幽禁于瀛台,远在千里之外的武昌却突然冒出一个“光绪皇帝”,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各种传言四起,让湖广总督张之洞也为之头疼不已。

  【神秘主仆】

  光绪二十五年(1899)10月,武昌的一位候补官员想把位于金水闸的公馆出租。招租启示发出不久便顺利租了出去。租房者是一老一少,少者20多岁,身材修长,长得白白净净;老者约50岁,没有胡须,说话带有女声。二人均操北京官腔,以主仆相称,少者为主,老者为仆。

  房子租出去了,这位候补官员自然很高兴,但也十分留心房客的一举一动。毕竟这是个多事之秋,万一弄出些不好的事情自己也要受牵连。经过观察,他很快发现主仆二人行为举止十分诡异。晚清至民国的学者刘禺生在《世载堂杂忆》一书中,记述了二人的不同寻常之处:“匿迹不出,服用颇豪奢。仆进茶食必跪;有传呼,必称圣上,自称奴才。”这位房东吃惊不小,不过他没有惊动官府,只是告诉一些要好的同僚。这种涉及朝廷的新闻自然传播速度惊人,“不多日,传遍武汉悠悠之口矣”。

  光绪皇帝出生于1871年,这一年28岁,与该青年的年纪相符。就在去年,光绪皇帝支持的戊戌变法失败了,慈禧杀了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变法骨干人物康有为、梁启超等逃亡海外,慈禧太后第三次垂帘听政,重新执掌大权,将光绪皇帝幽禁在瀛台。光绪皇帝受到严密监视,与外界的联系几乎断绝,人们对其当时的真实状况一无所知。正因如此,有人认为金水闸公馆里住着的确实是当今“圣上”。

  时任湖广总督张之洞是洋务运动的重要成员,对戊戌变法向来抱以同情和支持的态度,有人据此展开了联想,认为“光绪皇帝”神秘出现在武昌,必与张之洞有关。《世载堂杂忆》记载:“此风一出,道路谈议,皆谓光绪由瀛台逃来湖北,依张之洞。”洋务运动以来,报纸已大量出现在全国各大城市,武汉三镇的报纸闻风而动,做了相关报道。1872年创刊于上海的《申报》也进行了连续转载,让这件事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在报纸上的这些文章中,有的还借用唐朝故事,将慈禧太后比作武则天,将光绪皇帝比作李旦。李旦是武则天的儿子,他登基后,皇太后武则天垂帘听政。武则天称帝后,李旦被降为皇嗣,改姓为武,被囚禁于宫中。上面这些经历与光绪皇帝及慈禧太后的关系十分相似。李旦最终参与神龙政变,实现了大唐光复,第二次登基为帝。将光绪皇帝、慈禧太后视为唐睿宗李旦和女皇武则天,这样的说法虽然离谱,但“愚民信之,张之洞保驾之谣,更播于海内外”。

  事情眼看着闹大了,但新闻的主角、住在金水闸公馆里的“光绪皇帝”似乎并不紧张,更没有逃跑的意思,反而向人们进一步暗示他确实是“光绪皇帝”。《世载堂杂忆》记述这位青年的生活:“被袱皆绣金龙,龙五爪;玉碗一,镂金龙,亦五爪;玉印一,刻‘御用之宝’四字,其仆出以示人。”这下子人们更加相信了,“城中男女,往拜圣驾,日有多起”。有人主动跑来参见“陛下”,行三跪九叩之礼,口中称“恭迎圣驾”,“光绪皇帝”也不制止,微微抬起手说:“不必为礼。”一些等着实缺的候补官员更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赶紧去跪拜,“献款供奉”,“光绪皇帝”一律照单全收。

  江夏县知县陈树屏听到消息后,亲自过去查看。陈树屏问:“汝为何人?”青年人回答:“见张之洞,方可透露。”再问,就不再说一个字了。老仆人也一样,不肯多说一句话。陈树屏刚见此人,觉得他是个伶人,也就是唱戏的,但看到这样的阵势也有些疑惑了,不敢强问。有人出了个主意:“如果真是皇帝,那他身边的老仆人就是太监了,但是不是太监仅凭说话声音还不能断定,要进一步查验。于是,众人设法把老仆人骗出来,邀仆往浴池洗身,故为嬉弄,验其下体”,一看“果阉人也”,人们更加相信该青年就是“光绪皇帝”。还有人拿着“光绪皇帝”的照片进行比对,发现“面貌似相仿佛”。

  【伶人行骗】

  陈树屏只得上报给张之洞。这时,张之洞把二人请过来见见不就真相大白了吗?可惜,张之洞虽为正二品的湖广总督,却没有见过光绪皇帝。这不是奇谈,张之洞踏入仕途后虽然一路高歌猛进,却还没有面圣的机会,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又不能直接审问,只好向北京求援。张之洞密电北京,请求核实光绪皇帝是否仍在瀛台,答复却是模棱两可的:“宫中又无出走之耗,而瀛台则无一人敢入。”也就是说,最近皇宫里没有人出走的信息,但瀛台那里也没人敢去,真皇帝是不是仍在那里——无可奉告。

  仍然没有定论,张之洞也觉得棘手起来。据陈灨一《睇向斋秘录》记述,这件事甚至惊动了身在日本的梁启超,他专门给张之洞写信询问情况,可见影响之大。最后,张之洞得到了京中重臣的手函,告知他:“光绪尚居瀛台,不能不开庭亲审,以释天下之疑。”既然真皇帝还在北京,那眼前这个一定是假皇帝了。那么,假皇帝是谁扮演的,有什么背景,有没有更大的阴谋?张之洞决定亲自审讯,查清真相,以平息舆论。

  张之洞命人将老少二人及房东押往公堂,有两名差役直接将假光绪帝按在地上。张之洞问:“汝要见我,今见我矣,老实说出来历。”假光绪帝直到这时仍不紧张,反而提出:“大庭广众,不能向制台说,退堂当面可说。”张之洞大怒:“胡说!不说,办你斩罪。”假光绪帝说:“我未犯法。”假光绪帝的逻辑是:“别人愿意把我当皇帝看,我也不能制止,反正我从来没有主动说过我是皇帝,所以我没有罪。

  哪知张之洞早有准备,拍案道:“私用御用禁物,犯斩罪,当斩。”虽然他没有自称皇帝,但平时用的都是御用之物,这些东西都鉴定过了,是真的无疑,凭这一点就能斩了,想活命的话还是老实交代为宜。这时假光绪帝才没了先前的气势,低下头说:“听制台办理。”但是,问到关键问题,仍不肯交代。张之洞又审问老仆人,老仆人说:“予本内监,因窃宫中物,发觉私逃出京,路遇他,不知姓名来历,但云偕我往湖北有大好处,余皆不知。”问房东,更问不出所以然,当堂没有审出结果来。

  退堂后,张之洞将该案交武昌府审问,武昌又交江夏县具体审讯。江夏县知县陈树屏直接用刑,这才迫其供出了真相。假光绪帝“乃旗籍伶人,名崇福,幼入内廷演戏,故深知宫中之事”,加上长得像光绪皇帝,所以戏班里的人都以“假皇上”称呼他。至于老仆人,本为守库太监,与崇福早就相识,从宫中偷窃过许多东西,被人发觉,逃出宫中,先前假光绪帝在公馆里所用的那些东西就是他从宫里偷出来的。崇福与太监知道光绪皇帝被囚禁在瀛台,内外不通消息,就商量着以光绪皇帝的名义去行骗。他们认为,崇福长得像光绪皇帝,老太监偷出来的御用之物也货真价实,他们久在京城,听过一些扮演假亲王、假大臣而行骗致富的事,所以认为一定能成功,结果却在武昌翻了船。案子审结,二人被押赴草湖门斩决。

  【另有案情】

  对于这件轰动一时的“假光绪案”,刘禺生在《世载堂杂忆》中的记述十分详细。刘禺生祖籍武昌,又是陈树屏的学生,所以很多人都相信他的记述。案子结束后,刘禺生还曾问老师陈树屏:“何以一见即知为优人?”陈树屏说:“手足举动,颇似扮戏,直剧场皇帝耳。”

  然而,刘禺生毕竟是从间接渠道得到的材料,他的记述中掺杂了不少“民间传说”,有些与官方审讯情况存在出入。关于这件案子,光绪二十六年(1900)2月28日张之洞在向朝廷上的《拿获悖逆惑众匪犯审明惩办折》中有详细报告,再结合当时《申报》等报道,可以看出其过程比刘禺生记述的还要复杂得多。

  根据这些材料披露,首先审问案犯的不是江夏县知县陈树屏,而是蕲州知州凌兆熊。起因是,有一个年轻人带着一行人来到蕲州,到了一家被查封的青楼,将封条撕去硬往里闯,从而惊动了官兵。年轻人却不慌张,点名守备来见。守备到后,年轻人加以训斥,自称江西按察使,结果被带到公堂审讯。公堂上年轻人不断改口,一会自称江西按察使,一会又说自己是“郎中杨姓之子”,还说“若蒙释放,当以二十万金为馈”。后来见无法脱身,又改口称自己是“康有为之弟”。

  康有为此时已逃往海外,在外积极倡导“勤王”,还组织保皇会,鼓动华侨电请“归政”,因此被慈禧太后视为心腹大患,正下令各处捉拿康有为一党。凌兆熊听说眼前的人是康有为的弟弟,立即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赶紧呈报张之洞。张之洞也不敢怠慢,交由湖北按察使审理。情况其实不难弄清,经过电报询问了解康有为家事的人,很快就排除了“康有为之弟”这个身份。康有为只有一个弟弟,即“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康广仁,已被杀头,此外再无亲弟弟,即便是族弟,经过排查发现也不是。既然不是“康党”,案子的严重性就降低了,这才交由武昌府辖下的江夏县主审。

  陈树屏的审讯过程并不顺利,此人在公堂上不仅不肯下跪,而且还不停变换身份,一会说自己是宗人府的旗人,一会又说自己是亲王。审讯人员把京城里一些大员的肖像拿出来让他辨认,却说不上来,“亲王”一说不攻自破。陈树屏无奈,下令动刑。经过一番酷刑,此人仍不肯供出真实身份,只乱说一气。改审众随从,都说是从重庆、宜昌一带新近被雇来的,他们也不知道该人的确切身份。一路上,只听该人说自己是甲午科翰林,还是吏部尚书杨晖廷的儿子,但又说自己是和硕亲王,并自称“五王爷”,还说原本携有九头狮子印、六花玉牌等,只是都被人偷去了。

  审到此处,也只审出一笔糊涂账来。张之洞于是发电报向有关方面核实,同时派人搜查,看看有没有所谓的九头狮子印、六花玉牌等物。在此过程中,案情外泄,因为事关朝廷高官,又值此敏感时期,所以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不过,直到此时仍然没有涉及光绪皇帝。

  【扑朔迷离】

  年轻人被关押在江夏县的监牢中,一同关押的还有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名叫张鸿泽的曾是候补知县,熟悉官场;还有一个名叫朱华山的,行走江湖多年。二人有些门路,能与外界互通消息,大概受外面舆论对此案高度关注的启发,觉得可以加以利用,于是策划了一出“假光绪”的闹剧。

  在二人授意下,年轻人在狱中再次改口,这一次他自称“天下第一人”,对其他人自称“寡人”“朕”,张鸿泽、朱华山配合表演,向年轻人行君臣之礼,小心伺候。年轻人在狱中当起了皇帝,吩咐人起草“圣旨”,不是向外面要钱,就是搬救兵“勤王”。有个在汉口行医的人大概见过光绪皇帝,他亲自去狱中探望,见面就跪拜,年轻人的身份就更加令人相信了,就连掌狱典史赵庆颐也深信不疑。一时间,“光绪皇帝”秘密来到武昌的消息传开了,据1899年11月29日《申报》报道,去狱中观看、跪拜的人络绎不绝,狱卒为此深感担忧。

  大概戏演得太逼真,竟然让演戏的人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就是真命天子。年轻人在狱中甚至给张之洞下了一道“圣旨”,命张之洞呈上200两库银,并将自己护送至龙虎山。张之洞一眼就看出其中破绽百出,鉴于该案件倍受关注,社会上各种传言四起,所以张之洞决定速审速决,查明该人的真实身份和背景以告天下。

  然而,这个年轻人死活不肯招供,皇帝的身份被揭穿后,其它说辞也都一一被揭穿。年轻人没法再往下编了,提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能告诉张之洞一个人,张之洞则提出至少得巡抚于荫霖也在场。于是,年轻人向张之洞、于荫霖二人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据他交代,他的名字叫李成能,是山西平遥人,在山西、天津、吉林、山海关等地开有店铺,与山海关副将萧仰溪是亲戚,此番来各地只是出游,没有别的动机。年轻人还说自己与军机大臣荣禄相识,所说的话荣大人都能作证。张之洞不便找荣禄核实,先联络萧仰溪,证实确实有李成能这个人。张之洞于是用电报联络荣禄,哪知荣禄很快回电,称接到电报后“不胜诧异”,“不知李成能为何人”。荣禄请张之洞务必查清此人的背景,并将结果通报自己。

  这下子张之洞更头疼了。涉及假皇帝,又涉及朝廷重臣,恰恰又在朝局不稳、有关光绪皇帝的种种谣言盛行之时,案子如果久拖不决,将产生各种难以预料的后果,甚至将自己牵扯进去。思前想后,张之洞决定来个快刀斩乱麻,几天后就以“李成能”这个名字确定了案犯身份,说他“素不安分,曾入会匪之党,久蓄阴谋”,具体罪名是“伪缮朱旨”,判决斩刑。张之洞以此电告荣禄,并向朝廷上奏折报告案情。

  然而,这其中仍有不少谜团。这个自称“李成能”的人究竟为什么来湖北?面对官兵和地方官员为什么敢说那么多不存在的身份?为什么扯出荣禄?荣禄听说此事后为什么如此谨慎和重视?张之洞为什么匆匆结案?所有这些,都随着当事人的死而没有了答案。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