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美的教育

2022-09-21 16:03:23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傅国涌(文史学者、本刊编委)

  2018年11月的一个下午,天朗气清,我和孩子们在西湖边与秋天对话,从欧阳修的《秋声赋》开始,我们渐渐进入秋声、秋色、秋意、秋气,一起寻找秋心,也就是秋的灵魂。当孩子们读到——

  蓦地,湖面掠过一只白色的水鸟。它用长长的翅膀拍击着湖波,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那雪白的身影在湖面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岛影、游船、长堤、远山,仿佛都被它串连起来,一幅静止的水彩画,顿时活了起来,动了起来……(赵丽宏《西湖秋意》)

  湖上有一只水鸟向我们飞来,接着一只游船靠近,相隔37年,此情此景和作者当时所见竟是如此契合,孩子们禁不住发出了惊呼。

  我们从中国作家的秋思,转向遥远的瓦尔登湖,美国作家梭罗的秋思,读他的《金秋色调》,再转向广袤辽阔的伏尔加河流域,俄国作家谢尔古年科夫的秋思,朗读他的《秋与春》片段——

  当我望着森林的时候,世界——不是我眼前的森林,不是世界、不是秋天、不是松树、不是天空中的太阳、不是云彩,也不是路边的水洼、不是树上的乌鸦、不是消失的草地、不是繁星满天的夜晚、不是花楸树。它是我自己以及我的烦恼、喜悦、疑虑,我的爱恨、疲惫、欲望、激情,我的痛苦、绝望、自信。我的烦恼在路上跳跃,我的思绪在花楸树枝上栖息,我的疑虑像乌云一样奔涌。当我审视我自己,发现自己思绪万千时,我发现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森林、世界、秋天……

  孩子们读着读着,被那些凝固在文字中的秋天深深吸引,我们几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天渐渐暗下来了,西湖的黄昏降临了,围观的家长纷纷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照亮孩子们手中的阅读资料。

  这是一个寻常的秋天,一堂寻常的“与世界对话”课。这一天,我们的课堂就在西湖,白居易的西湖,苏轼的西湖,张岱的西湖,张爱玲、无名氏的西湖……从此也成为我和孩子们的西湖,我们曾在这里循着中外作家的秋思,寻找过秋的灵魂。

  什么是美的教育?我提供不了一个标准答案,但我心中常常浮出几个画面:

  百年前的春晖中学,白马湖畔那个没有月光的中秋夜,丰子恺的讲座“贝多芬和《月光曲》”,还有他弹奏的《月光曲》;在北师大附中,一个下弦月的夜晚,石评梅、李健吾等师生在荷花池畔歌唱、轻语……还有80年前的西南联大,学生们围着刘文典教授,听他讲《月赋》的月圆之夜……

  这不就是《论语》中孔夫子所喟叹的“吾与点也”的那幅画面吗?

  早在1904年,王国维先生就在《教育世界》发表《孔子之美育主义》,洞见了孔子“平日所以涵养其审美之情”的用心。他在《论教育之宗旨》中将美育与智育、德育并举,所谓美育,在他看来就是审美的教育,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

  30年前,我的老师吴式南先生在《语文审美教育概论》一书中提出,“人类之所以需要美,根本上乃是出于对自身的观照与心灵自由之满足……在人类的所有教育手段之中,也许美育是最好的一种教育。因为美育是一种情感教育、形象教育、爱的教育,是既切合于人之本性的需要,是人的自娱、自观、自赏,又能从灵和肉的两方面给人以滋润……”

  美育不是抽象的,不是空对空,而是从眼前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日月星辰出发,与大千世界、浩瀚宇宙对话,在有限中理解无限,在一朵花开、一片叶子落地中领悟美的奥秘。歌德说,美是神秘的自然法则的显现。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将它恰当地表达出来。更何况自由、尊严也都包含在美之中。美是一切专横、粗鄙和平庸的天敌。

  2017年秋天,我编的《寻找语文之美》问世之后,心中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想要寻找“童子六七人”,跟他们一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将自己设计的课称为“与世界对话”,旨在尝试母语教育的另一种可能,寻找并践行又一条路径。

  在文言转向白话的时代转型中,他们为近现代中国的母语教育摸索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他们本身的母语根底和付出的努力,他们从一线的教育实践到教科书、课外辅导读物的编写,都已成为教育史上难以逾越的典范,其价值已被时间所证明。

  随着时光的推移,世事的变迁,如何在一个变化了的时代重新找到更好地开启孩子心灵的路径,使他们真正习得纯正的母语,不断提升用母语与世界对话的能力,激发他们的想象力,涵育他们的审美力,仅仅以既定的成熟范式是否就能完成,这便成为一个值得探索的问题。

  叶圣陶、夏丏尊诸先生开创的被广泛接受的以单篇阅读、字词句为中心的教学方式,对于多数孩子是合适的,但未必适合所有的孩子,何况在一个有了互联网、搜索引擎的时代,仍然强调以知识为中心也已显得被动。我所思考的就是如何在他们的基础上有所突破,有所斩获。“尝试成功自古无”,是陆游的诗句。我所追求的不是成功,更不是替代。我寻求的只是新的可能、新的创造、新的价值。尝试本身就是一种价值。一个古老民族从古代教育中向前迈进不过百余年,一切都还在路上,难道就此停下尝试的脚步?

  寻找人之为人的价值,这是教育的本质。人之为人,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人具有审美的自觉和能力。席勒说得很清楚,审美教育是人达到精神解放和人性完善的必需条件。而母语是审美教育的起点,一个人在童年、少年时代接触到什么样的母语,就拥有一个什么样的审美起点。如何从以知识为中心,转变为增加想象力和审美力中心,这是我尝试的切入点。

  我构想的“与世界对话”课,立足于母语,我理解的母语是开放的,涵盖世界不同民族的经典。只要有母语的译本,就不将它们排除在外,比如朱生豪等人所译莎士比亚的戏剧,罗念生所译古希腊史诗、悲喜剧,查良铮所译普希金、雪莱的诗歌……这些都已成为我们母语的一部分。打通古典与现代、中国与世界,让孩子们站在一个更高的起点上眺望未来,使用干净、简洁、有想象力的母语表达,在精神成长的路上迈出踏踏实实的脚步。这是我的初衷。

  我将这一小小的母语教育实验概括为“三百千万”四个字,就是3年的时间、100堂课,让孩子们认识古今中外1000个不同领域的作者,并在行万里路中,在心灵的记忆中形成一张自己的世界人文地图。这四个字不只是读、背、写,而且还包括行和演,“演”是指戏剧表演,孩子们通过表演进入角色,不仅仅习得母语,提升口语表达能力,更重要的是人格的自我塑造,生命的打开,一部戏就是一个新的世界。他们通过扮演哈姆雷特、苏格拉底、普罗米修斯、浮士德或《青鸟》中的那些角色,或蔡元培、傅斯年、鲁迅、岳飞、荆轲等角色,所获得的远远超越台词和情节本身。

  这些角色一旦进入他们的生命,他们的人生也许便全然不同了。因为他们的血液中从此就渗入了蔡元培、鲁迅、哈姆雷特、浮士德……他们的心灵开始与角色相互呼应。借着他们读过的书、演过的戏,走过的自然山水和人文场景,他们慢慢地学会不再局限于自己狭小的世界,日复一日地刷题,小心翼翼地行走在玻璃渣子般的知识碎片之间,而是看到更辽阔的天空、海洋,看到人性的善与恶,文明史上的峰回路转和波澜壮阔,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待变与不变、偶然与必然。在课业压力之下,守护自己小小的心灵空间,或者将课业自然而然变成一种乐趣。

  5年不到的时光,我目睹一茬茬的孩子在“三百千万”磨坊里神奇地成长起来,从初来时只能写出无声、无色、无味的文字,缺乏想象力和审美力,更缺乏思想力,慢慢地,开始像花一样绽开,能写出有想象力的文字。到后来,他们笔下流淌的文字越来越令我惊讶,他们的吸收能力也越来越强。我确切地知道,他们的老师不仅是我,甚至可以说主要不是我,而是我带到他们面前的那些古今中外的作者。我常常说,要让他们看到江河奔流入海的样子,母语的江河浩浩荡荡,取一瓢饮,还是挑一桶回去,取决于他们拥有的器皿和能力。相同的课程,不同的孩子,不同的学校,特别是不同的家庭环境,决定了他们有不同的造化。遗憾的是,我只能在他们课余一点极为有限的时间里,跟他们一起与世界对话。尽管如此,他们的变化已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对此我十分欣慰。

  不久前,在“与沙对话”的课后,现在七年级的叶悠然和陈天悦写出了这样的文字——

  ……历史是一个沙漏,里面的沙子漏下去,漏下去,一个时代就结束了;再把沙漏倒过来,同样的沙子也漏下去,漏下去,新的时代又开始了……(《无穷》叶悠然)

  风从海上来,卷起了沙。

  ……我忽然明白,一粒沙广阔如撒哈拉沙漠,一阵风大于太平洋……在沙子面前,愚人成为诗人,匆促者变得悠闲,渺小成为永恒。风起,专心去数飘忽不定的沙粒,就顾不上星星。(《起风了》陈天悦)

  悠然四年级就开始在线上跟我上课,天悦来得晚,五年级第一个学期以后才来,我们见面主要是假期一起出去游学。但她们很用心,六年级开始就突飞猛进。像这样的孩子还有一批,如袁子煊,我们最早相遇是四年级他来南京跟我游学的那次,当时他还懵懵懂懂。

  现在他已七年级,一个多月前,他在“与土地对话”课后写了一篇《土笛》:

  土地像一支土笛,唱着沉稳、结实的歌。这首歌也许很土,声音却不低。

  最初,土笛里的歌是轻快、活泼的。那时的土地上只有一朵朵小野花肆意地开放,一棵棵野草如歌生长。这时的土地像一首诗——一首白话诗,把美通俗地写在自己的脸上。溪水流过,把这首诗冲向远方,于是整片大地都把美放在自己的身体中。

  ……土地让一切随意甚至杂乱地生长,这看似是一种自由的美,土笛的笛声却告诉我:“实际上秩序不在土地的范围之内。”

  ……再后来,土笛声……土笛声呢?消失了!所有土笛的声音都在水泥下出不来了。我也看不见土地,但我知道,在我的脚下——土地深处,土笛还在唱着,唱着又结实、又沉稳、又土的歌。   

  四

  至于那些第一茬来到我这里的孩子,现在在读九年级的最多,也有几个是八年级的,现在他们每个月只上一课,但阅读量加大了。我们一起读唐诗宋词,读北岛的《城门开》、王鼎钧的《昨天的云》、胡适的《四十自述》等,也读约瑟夫·布罗茨基的《水印:魂系威尼斯》、彼得·阿克罗伊德的《伦敦传》,以及雨果和茨威格等人有关滑铁卢战役的作品,最近在读洪业的《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和冯至的《杜甫传》。

  与初来时相比,他们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几年的人文积累,使他们笔端流出的不再是干涩的词句,而是有生命的、活的象形文字,想象、审美、思想都已在他们的血管中流动着。最好还是读读他们自己的习作,这是金恬欣七年级时“唐诗中的唐帝国”一课的习作《对弈》开头——

  下一盘棋,扬州在东,金陵在南。蜀锦编织着辽阔的华西,丝绸之路从涂满厚重油彩的敦煌壁画向西北蔓延开来。长安站在曾经的世界中心,在一朵牡丹中盛开。黑白的棋子中,长夜与白昼交织着,长安十二时辰踩着鼓点,非黑即白的是唐;胡姬酒肆中放歌纵酒、肆意洒脱的是唐;城郊的院子里千朵万朵压枝低,五色斑斓的是唐。

  今年元旦,我们读夏志清的《中国古典小说》,九年级的付润石以“标点符号”为题写下他的回应,开头两段是这样写的:

  那时的中国,白纸黑字中还没有标点符号,竖式排版,自右而左,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表情、一丝喜怒,嬉笑怒骂、阴晴圆缺的人物走出想象的世界,而胡适他们带来的西方的标点符号,感叹疑问、上引下引、冒顿句分,小说中国才开始滔滔不绝,讲述它的历史,它的想象,它的抒情。

  标点符号就是有中生有,给刚而自矜的关羽留下一个感叹的注脚,在他斩华雄归来的三分壮志中添一分其酒尚温的豪情,给西天取经的玄奘留下一个扑朔迷离的身份,在真诚之余画上柔弱无能的一面,在曲折迂回的取经路上加一个更为曲折的问号,有中生有变成无中生有,“言过其实”变成“锦上添花”。记录历史固难,想象历史亦不易,歌咏史诗固难,抒情描写亦不易,当古典小说遇到“,、。!?”……一切王侯将相,官史野史,并仙境幻想,雍容华贵便宛然其中了。

  我读这些少年的文字,仿佛听见了他们的心跳,我和他们从岁月中一路走来,看着他们一点点变化,从内到外,从文字到精神气质,他们在仿佛从土地中长起来的美好母语那里获得滋养。照席勒的说法,他们也变成了一个个少年“审美共和国”。

  美的教育无古无今、亦古亦今,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但人类需要将这种美说出来,不管是天地之大美,还是日常生活中的小美,美是人类最初的追求,也是最终的追求。如果教育是为了寻求人之为人的最高价值,那么最好从美育入手。从更深远的意义上说,自然科学追求的也是美。

  我想起法国科学家彭加勒的话:“那些更深邃的美来自各部分和谐的秩序,而且它能为一种纯粹的智慧所掌握。理性的美对自身来说是充分的,与其说是为了人类美好的未来,倒不如说是为了理解,为了理性美本身,科学家才献身于漫长和艰苦的劳动。”

  只有美,可以贯穿一切学科,跨越东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