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的美育观:培养“完全之人”

2023-01-19 11:40:55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于昊燕(大理大学文学院教授、作家)

  美是人类永恒的追求,如夸父向着金色的太阳炽热追赶,一刻不肯停留。早在公元前,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柏拉图言“教育首先是通过阿波罗和诗神们来进行的”,已经在文化的沃土里播下了美育的种子。席勒1793年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提出美或艺术能使分裂的人变成完整的人,美育成为独立概念,闪耀着诗歌与哲思的奇异光彩,探讨人类心灵深处对美的告白。

  中国现代美育观建立于古代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上。1906年,王国维在《论教育之宗旨》一文中,倡导培养能力全面、和谐发展的“完全之人物”,如晨曦中清脆的风铃声一般,唤醒黑夜里沉睡的人们,发出了现代美育之先声。紧随其后,蔡元培、丰子恺、朱光潜等大师纷纷为中华美育事业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著作若砖石,构筑起一座灿烂辉煌的美学大厦。

  蔡元培:美的奠基

  1912年1月,春寒料峭,一位身穿长袍、戴着眼镜,有点瘦削的中年人出任民国教育总长,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甚至相貌平平如路人,但是,他发表的讲话《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却如惊蛰春雷,“五育并举”的教育方针第一次将“美育”写入中国教育政策,带来现代教育的浩荡东风,扫除陈腐的旧观念。这个中年人就是被毛泽东誉为“学界泰斗,人世楷模”的革命家、思想家、教育家蔡元培先生。

  蔡元培认为“美感是普遍性,可以破人我彼此的偏见;美感是超越性,可以破生死利害的顾忌”,强调“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涵养美感,陶冶德性”的功能,最终实现培养“完全人格”的目的。美育成为健全人格的重要元素,正是近代教育区别于封建教育的关键所在。蔡元培深入研究美学,以美育唤醒国人,以美育救亡图存,成为他一生的学术主张。他先后撰写了《以美育代宗教说》《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美术的起源》《美术的进化》《美育实施的方法》《二十五年来中国之美育》等文章,以真知灼见倾力于美育倡导,在当时形成了空前的“美学热”。

  蔡元培的美学思想多围绕美育实践而发挥,他认为“照现在教育状况可分为三个范围:一家庭教育,二学校教育,三社会教育。我们所说的美育,当然也有这三方面”。美处处存在,幼稚园的设置,家庭中的屋舍布置,社会里的婚丧仪式等,无不可以激发美感,推动教育的进步。

  美育从家庭起步,蔡元培认为社会应设立风景优美、设施优良的公立“胎教院与育婴院”,那里有宽阔的广场、高大的绿树、悦目的花朵,美丽的鸟儿唱着婉转的歌,让人之初就奏响美的乐章。

  校园是美育的重要阶段,蔡元培强调要在学校课程中挖掘出美育元素,“我们提倡美育,便是使人类能在音乐、雕刻、图画、文学里又找见他们遗失了的情感”,培养学生发现美、欣赏美与创造美,做一个有人格魅力、有道德修养、以及对国家和人民有用的人。幼稚园通过舞蹈、唱歌、手工等简单活动激发儿童对美的热爱;中小学通过音乐、图画、运动、文学等方式拓展学生对美的感受;大学则开设更高级别的美育形式,蔡元培在北京大学组织了“画法研究会”“书法研究会”“造型美术研究会”“附设音乐传习所”等,还聘请徐悲鸿为美术导师,萧友梅为西洋乐导师,一时间人才辈出,新潮迭起。

  社会是美育的延伸,人们走出校门、走向社会之后应该继续接受美育,特别是在重重工作压力、生活压力下,更应该重视美育对人格塑造与情感陶冶的作用,主动发现生活中的美的元素,寻找内心的宁静。社会也应该进行地方美化,设置音乐厅、美术馆、博物馆等机构,让美在生活中延续,成为人们心灵的港湾。

  蔡元培提倡的美育不是枯燥的概念,而是多姿多彩的社会实践。蔡元培是语言的巨人,亦是行动的巨人,身体力行美育的观念。他在上海为儿女购买了小学生文库500册,供他们广泛阅读,并让孩子们看苏联画报和抗日漫画,了解天下大事,接受多元文化熏陶。在欧洲留学期间,蔡元培的女儿蔡威廉钟爱绘画,蔡元培就带她参观法国卢浮宫、德国德累斯顿画廊、意大利佛罗伦萨乌菲齐画廊等艺术场所,培养她成为画家。其他子女虽然学习理工专业,也对艺术充满兴趣,后来成为物理学家的蔡怀新擅长书画,向张元济先生学习书法;航空专家蔡英多喜爱绘画,尤其爱画马;中科院高级工程师蔡睟盎自幼喜欢音乐,在俄罗斯女教师家学琴。儿女的非凡成就印证了蔡元培的美育观念,科学是人类开发自然的手段,美学是陶冶人生、美化人类的手段,科学是理性的结晶,美学是感情的升华。

  蔡元培说“科学救国,美育救国”,他像一株执着的蒲公英,在乍暖还寒的早春,深扎根系,散播着美育的种子,让美在广阔的天地里生根、发芽、开花,把美育推向社会,教育国民,洗涤、净化心灵,改造落后和愚昧,推动教育现代化。如美术家刘海粟所言,“今天祖国的历史已经更新,通过世代相传,蔡先生的学生以及第四第五代的人,早已遍及五大洲,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为人类文明和美育事业耕耘着创造着”。

  丰子恺:童心之爱

  抗战爆发后,有一家老小从浙江桐乡出发,经江西萍乡,湖南长沙,广西桂林、宜山、思恩,再到贵州都匀、遵义,最后到达重庆。在山河破碎、颠沛流离的生活中,那位衣着普通、戴着眼镜、胡须渐白的父亲,总是笑意盎然,领着孩子们背诵《古文观止》、阅读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作品《爱的教育》;周六晚上,举办拮据而有趣的“五元会”,给孩子们买5元的糕点果品,一边吃,一边讲故事。这个在战乱中呵护着孩子美丽心灵的父亲,是集文学家、漫画家、翻译家于一身的丰子恺先生。

  1922年,丰子恺在白马湖畔开始了教学、写作与漫画创作生涯,一生都在从事艺术教育事业,创作漫画集50余册、文学集17本,翻译和编写了近百部艺术理论著作,在长期的美育实践中,形成了独到而深刻的美育思想。

  丰子恺的美育思想主要体现为“童心说”,所谓童心,是指“不经世间的造作”所以“纯洁无瑕、天真烂漫的真心”。丰子恺说:“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在他眼里,儿童是一切真善美的代表。丰子恺随身携带的烟斗上,刻着近代高僧八指头陀的一首诗: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对镜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堪嗟年既长,物欲蔽天真。”他时刻以此诗提醒自己——守护童心。

  丰子恺的漫画清新、亲切,充溢着诗心之美,他经常在作品中通过率真的儿童形象反映自己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寄托情感。他爱家庭、爱孩子,时常被孩子们的天真可爱所感染,从孩子们身上得到人生的启迪。有一次,丰子恺在家编写讲义,4岁的儿子要求去看火车,丰子恺认为看火车不及工作重要,孩子哭着说:“写字不好,看火车好呀!”于是,丰子恺抱他去看火车,“一到铁路旁边,他就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地欢喜,两点很大的泪珠还挂在两颊上”。丰子恺在这件日常小事中深受启发,发现孩子的世界最接近艺术世界,孩子的眼眸里只有单纯的快乐,没有世俗的烦恼,他不由感慨,“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

  丰子恺美育的目标是培植“艺术的心”,即“我教艺术科,主张不求直接效果,而注重间接效果。不求学生能作直接有用之画,但求涵养其爱美之心。能用作画一般的心来处理生活,对付人世,则生活美化,人世和平。此为艺术的最大效用”。丰子恺注重“诗教”,寓教于乐,西子湖畔的夏天,丰子恺把屈原的《离骚》用小楷写在扇面上,让孩子们在炎热中挥扇之时,在缕缕清风中不由自主地学习“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等佳句,一个夏天过去,自然而然把诗词铭刻在了心中。

  丰子恺的社会美育实践十分丰富,提倡“曲高和众”,组织发起中华美育学会,参与创办开明书店,积极投身抗战文艺宣传,进行艺术创作,从事艺术教育,他用全部的热情拥抱着美,以水滴石穿的耐心,一点一滴,方方面面,深入大众,践行他的美育思想。丰子恺一生从教20年,参与创办了上海专科师范学校和立达学园,为了创办立达学园,他卖掉自己在白马湖畔的“小杨柳屋”,所得700余元全部贡献。在上海专科师范学校、春晖中学、立达学园、浙江大学、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等校园里,都留下了丰子恺为学生讲授美术、音乐和艺术鉴赏课的忙碌身影。

  丰子恺任教于浙江大学时,讲授艺术指导、艺术教育、艺术欣赏等课程,每次上课总是人山人海,抢不到座位的同学只有站在教室后面;有时连教室也容不下了,同学们就站在门外听课。丰子恺非消极避世之人,相反,他积极组织学生上街进行抗日宣传,不仅搞抗战画展和抗战墙报,还亲自走上街头,教群众唱《读书郎》,将抗战文艺带到民间。

  巴金先生说,丰子恺的形象是:“一个与世无争、无所不爱的人,一颗纯洁无垢的孩子的心。”丰子恺以广阔的胸怀面对人生,以温柔悲悯之心看待世界,在经历了幼年丧父、中年战乱、举家南迁等坎坷生涯后,他始终心怀儿童的率真与趣味,突破物质生活的枷锁,进入精神生活境界,追求灵魂生活,在平凡中孕育着生活的美好,在绘画、翻译、写作、音乐、教育等方面皆建树非凡,成为多方面卓有成就的文艺大师。

  朱光潜:人生的艺术化

  上世纪80年代,北京大学燕南园的矮墙边,青石板上坐着一位身材矮小、满头银发的老人,他穿着朴素的深蓝色中山装,踏一双布鞋,毫不起眼。春和景明的日子里,看到年轻学生走过,他会站起身来,拄着拐杖,隔墙递来一支盛开的花枝,他微笑着,宽阔的额头闪现睿智之气,仿佛美神的使者。这位老人就是中国美学史上横跨古今、沟通中外的“桥梁”——文艺理论家、翻译家、教育家朱光潜先生。

  朱光潜在美学和美育研究领域作出了开拓性的贡献,他的美育理论核心是“人生的艺术化”,目标是培养健全的、完美的人。他认为美和艺术最重要的功能在于弥补人生的缺陷,使人超越自然的限制和实际人生的牵绊,从而获得心灵的自由和解放,实现生存的艺术化。

  人生的艺术化意味着人生的情趣化,“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抗战中,武汉大学迁到四川乐山,朱光潜任教务长兼外文系老师,家中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学生见了想帮忙打扫,朱光潜却赶紧制止说:“别别,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这个记忆,比读许多秋天境界的诗更为生动、深刻。”朱光潜以情与感的方式来看待自然和人生,宇宙万物自然有了勃勃生机,云飞风舞,泉跃山鸣,美好而动人。情趣丰富的人,总是善于领略人生百态的新鲜有趣,亦能够创造庄严伟大的生活。

  人生的艺术化意味着人生的超脱化,摆脱实用功利主义的束缚,“凡是文艺都是根据现实世界而铸成另一超现实的意象世界,所以它一方面是现实人生的返照,一方面也是现实人生的超脱”。抗战时期,硝烟弥漫中,清瘦而神采奕奕的朱光潜在英诗课上为同学们开辟出了一块诗意的空间和乐土,他在分析华兹华斯的《玛格丽特的悲苦》时,讲到动容处,泪水流下双颊;他讲授雪莱的《西风颂》时,大手挥拂出西风怒吼的力量。学生杨静远多年后回忆:那掠过长空的云雀的欢歌,溪边金星万点的水仙……都随着朱先生那颤抖的吟诵声,深深植入了我的心田。”艺术化的人生,以超脱的精神关照人生,也以超脱的精神创造人生,无论身在何处,都有繁花盛开、鲜果飘香的精神乐园。

  人生的艺术化意味着人生的道德化。美育是德育的必由之路,美感活动可以带来心灵的自由,“伸展同情,扩充想象,增加对于人情物理的深广真确的认识”。真正的艺术家严谨对待作品,优秀的生活者认真对待生活,两者都严肃地追求完美,以达到生命的和谐完满。朱光潜有一个著名的“三此主义”——此身、此时、此地,就是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由此身担当起,不推诿给旁人;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时做,不拖延到未来;此地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诿到想象中的另一地去做。朱光潜总结自我是“本分人做本分事”,正是在这种严谨与务实的基础上,他完成了几百万字的著述和翻译,在博学自律中培养优雅的趣味、体验精神的愉悦。

  人生的艺术化意味着人生的完满化。朱光潜认为“求知、想好、爱美,三者都是人类天性,人生来就有真善美的需要,真善美具备,人生才完美”。真关于知,善关于意,美关于情,因此,理想的教育应当包括德、智、体、美的全面教育,培养健全和谐的个体,达到完美的生活。1943年清明节,朱光潜与老友丰子恺一同去看望陈西滢、凌叔华夫妇,适逢懂中医的数学系教授萧君绛给陈小滢的姑姑看病。丰子恺在陈小滢的纪念册上画了一幅女孩浇花图,题为“努力惜春华”,朱光潜在画上的题词:“小滢,你今晚看萧先生开药方,丰先生画画,丰先生似乎比萧先生更健旺快乐。假如你一定要学医,也不要丢开你所擅长的文艺,文艺也是可医人医自己的。”朱光潜一双慧眼看世界,恰恰也是对全面教育的期待与体现。

  朱光潜在60余年的美学研究与教学生涯中,完成的论著和译著超过700万字,《文艺心理学》是中国第一本系统的现代美学著作,诗论》是中国现代诗学的第一块里程碑,《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谈修养》《谈文学》《谈美书简》等美育随笔,从美学角度与青年谈心,对重要的人生问题进行积极引导,被无数青年人誉为“心灵导师”。著名学者钱念孙说:“朱光潜的学术人生,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既轰轰烈烈,又静穆隽永,既清澈似水,又凝重如山,是一部浅近而深奥的大书。”

  结语

  大学之大,要有大师、大学问,还要培养大写的人、完全之人。朱光潜先生启示我们,只顾求知而不顾其他的人是书虫,只讲道德而不顾其他的人是枯燥迂腐的清教徒,只顾爱美而不顾其他的人是颓废的享乐主义者,这三种人都不是“全人”。丰子恺先生告诉我们,全为实利打算,做人全无感情,全无义气,全无趣味,这不是“生活”,而仅是一种“生存”。蔡元培先生百年前已经发出充满力量的美的倡导,他大声疾呼,塑造全面完整的人,是美育的宗旨,美可以激发人的情感,成为人探索科学奥秘、创造新世界的动力。

  学生像花草,扎根时代生活的土壤中,沐浴着中华文化的春风细雨,美若阳光,照亮枯寂的世界,美似泉水,浇灌人生之树茁壮成长,根、茎、枝、叶、花、实都得到均衡和谐的发展,才长得繁茂有生气。在美育的神圣殿堂里,健全人民的人格,丰盈民族的精神,文明之火才会生生不息,焕发出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