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在军
吴奚如(1906—1985),原名善珍,湖北京山人。1925年进入黄埔军校,当了半年“入伍生”,参加了讨伐陈炯明的第二次东征。胜利回师后,成为黄埔军校第四期正式学员。受军校图书馆馆长毛泽覃的影响,吴奚如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军校毕业后,吴奚如拒绝蒋介石的分配,被周恩来直接派遣到叶挺独立团任连指导员、团政治处副主任等职,参加了北伐战争。1928年11月,任中共河南省委委员兼秘书,不久后被捕入狱。1932年秋,吴奚如获释出狱,随即被党组织派往上海。
1933年,吴奚如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并担任“左联”大众化工作委员会主席。最富神秘色彩的是,吴奚如于1934年奉调到中央特科,以文学活动为掩护,开始从事党的秘密工作。
党中央与鲁迅的“承转人”
1930年底,周扬从日本留学回到上海,很快就与鲁迅并肩战斗,投身于左翼文化运动。后来,中央特科决定,另择他人负责党与鲁迅的联络工作。那时,党中央已迁往瑞金,留下中央特科在上海代表党中央执行任务,是一个由周恩来直接领导的绝密组织。
在冯雪峰、瞿秋白等人早已转移到江西中央苏区的背景下,由谁来代替周扬,负责党与鲁迅的联络工作呢?陈赓建议上海特科的陈行健同志说:“你我都是黄埔军校出来的,就在这里面找个合适人选吧!”陈行健认真考虑,选择了吴奚如,汇报周恩来后得到了正式批准。
梁立真曾采访晚年吴奚如,他曾这样阐述陈行健推荐吴奚如的理由:第一,鲁迅熟知吴奚如,他们在“左联”有工作上的往来;第二,1934年冬,吴奚如由党组织安排,调入中央特科,熟悉情报保卫工作;第三,吴奚如既懂得特情事务,又有公开合法的作家身份作掩护,这一点最关键;第四,吴奚如有黄埔军校毕业生和左翼作家双重身份,在上海人脉广,可作为耳目为特科搜集情报。(梁立真《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1933年,吴奚如出席艾芜短篇小说讨论会,第一次见到鲁迅。自此,他便“在鲁迅身边面受鲁迅的教诲,开始自己新的工作”。他晚年回忆道:我是多么兴奋而欢欣啊!我这个小人物,第一次见到了我所崇敬已久的伟大导师鲁迅!我的心里涌起了激荡的浪花!……
在讨论的进程中,我一个劲儿地盯住鲁迅先生:他那伟大思想家的眉眼的闪耀,锐利、深刻、粗硬的竖立的头发,上唇一字形的浓重胡须,都很性格化。谈话则稳静、锋利,带着幽默的微笑,具有极强的吸引力。鲁迅先生的脸色浅黑而略带微黄,显然带有病容(是肺病的征候),我私心感到忧虑!……
先生发出挚爱、幽默、爽朗的大笑,我们也随之大笑!先生像是有引力一样,我们都被吸引为一个护抱的整体,多么忘我的同志爱啊!
会议结束后,我们喝啤酒和汽水,为了爱护鲁迅先生的健康,向他以啤酒致敬时,杯子里注入一半以上的汽水,先生逢人敬酒,总是微笑地一饮而尽。(吴奚如《回忆伟大导师鲁迅》,《鲁迅研究资料》第5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这就是吴奚如与鲁迅交往的起点。后来,他像许多青年作家一样,受到鲁迅的提携。他的《卑贱者的灵魂》是送鲁迅审阅后,才交给《作家》杂志发表的。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小巫集》,是由鲁迅介绍给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在“两个口号”论战中,吴奚如始终站在鲁迅这一边,还签名于鲁迅等人发起的《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
胡风担任“机要交通员”
吴奚如担负联络鲁迅的特殊使命,要注意高度保密。因此,吴奚如第一次约见鲁迅于内山书店时,把一张字条交给鲁迅,“通知鲁迅先生:我是党中央(中央特科这个绝密组织,按严格规定,对鲁迅先生也保密的)指派和他联系的,但为了彼此的安全,不直接联系,由胡风居中传递信件和消息。只有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我才会直接去见他。因为胡风是我建议委派的,鲁迅先生在政治上对他很信任,可胜任这一‘机要交通员’的差使”。
从此,各省的党组织或个人常常来到上海,通过内山书店致信鲁迅,再通过胡风传达给吴奚如,一一顺利地与中央特科接上了关系。长征后,有几位失掉党组织关系的红军将领,就是来到上海,通过鲁迅先生的渠道和中央特科接上关系的,例如乐少华、周建屏同志。
有一次,中央特科要紧急派一位干部去山东工作,但一时拿不出路费。吴奚如“向鲁迅先生求援(捐助或借贷),先生当即二话不说地拿出了几十元”。这件事情,在《胡风回忆录》中也有记载:
吴奚如要我替军委(即中央特科,为保密起见不直说)向鲁迅要了三十元钱,吴把一个卷成寸把长的小纸卷给了我,说是收条。我这时就把它交给了鲁迅,鲁迅接去没有打开看就放进烟灰缸里去了。我把此事告诉了雪峰,他说:现在好了。意思是,他来了,不必这样捐钱了。(《胡风回忆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鲁迅先生虽说稿费收入比一般左翼作家为多,不过他常自费出书(如《铁流》《海上述林》等),经济状况并不宽裕。但为了援助党的事业,他总是慷慨解囊,而自己的生活费用则尽量节约。
传递方志敏狱中文稿
有一天,胡风拿着几张白信纸匆匆跑来找吴奚如,说是鲁迅收到的内山书店转给他的信件,一个字也没有,莫明其妙,便交给胡风研究。胡风猜测可能是什么密信,特来找吴奚如想办法。吴奚如让胡风用碘酒擦拭,立刻就出现了字迹。
原来,这封信是红军将领方志敏在南昌狱中托人送出来的。内容是请求鲁迅联合宋庆龄、蔡元培先生,以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名义,向社会上发动一个营救他的活动。
鲁迅经过深思熟虑,决定了他的意见:蒋介石是什么人?这绝对办不到。请党中央代他转告方志敏同志,如果发动一个营救运动,只会加速方志敏的死刑执行期。应该利用蒋介石企图软化方志敏同志(蒋介石曾亲自布置劝降,要方志敏脱离共产党,许以显要官职)的短暂时间,请方志敏在狱中赶快写下一些留给后人的珍贵遗言。
胡风向吴奚如转达了鲁迅回复方志敏的口信,并特别交待:鲁迅先生不直接给方志敏同志写回信了,你要照鲁迅先生的意思转达党中央代为致意。”
吴奚如回忆说:
当时,党中央特科收到了方志敏同志在狱中的第一个报告书,并和他建立了直接联系的交通线路,就把鲁迅先生向他作复的意见连同党对他的指示,交给那位义士的妻子带回南昌监狱去了。从此以后,方志敏同志在狱中除了不断通过那义士的妻子,向党中央特科传递秘密文件外,还以从容就义前的卓越精神,接受鲁迅先生的意见,写成了留给后代的珍贵遗著:可爱的中国》。这本遗著是分期写成,送达党中央特科保存的,直到全国解放后才得以出版。(吴奚如《鲁迅和党的关系》,《鲁迅研究资料》第4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那位义士”即胡逸民。胡逸民早年参加过同盟会,追随孙中山革命,曾任中央政府监狱典狱长。因官场倾轧,被囚禁在南昌军法处看守所的优待号。鉴于胡逸民的特殊背景,狱方对其监管比较宽松,给予一定的行动自由。胡逸民在狱中与方志敏接触渐多,以至成为挚友。据胡逸民回忆:“我夫人经常带些吃的东西来探望我,我也拿些给方志敏。有一天,方志敏试探性地问我,能否为他捎一封信,我满口答应,保证由我夫人送到。”
据党史专家考证,方志敏曾五次从狱中送出文稿。能将文稿一次又一次地从监控严密的国民党监狱带出,送到白色恐怖下的上海,交到地下党手中,这在党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奇迹。
寻找红二方面军联络员
1935年2月,吴奚如接到一项紧急任务:由于秘密电台被敌人破坏,中央特科与红二方面军的联系中断了,与红二方面军常驻上海的联络员也断了联系。那位联络员代号叫“抽大烟的”,只有这么一点线索,中央特科要求吴奚如务必找到他。
听到下达的任务,吴奚如心里一阵惊喜。原来,吴奚如以前在工人夜校授课,宣传抗日救亡思想,在与电车工人的频繁交往中,无意间知晓了红二方面军领导人贺龙秘密居住在上海的家属的身份。
特科上司代号“李尖嘴”,吴奚如当即把握十足地回答他:“我早已探明了贺龙同志家属在上海的住地。”吴奚如判断,贺龙家属与“抽大烟的”应该有联系渠道。
当晚,吴奚如委托相熟的工人同志转告贺龙的妻子“琴妹”,贺龙军长的一个老部下有要紧事和她面谈。“琴妹”警惕性颇高,以早已和贺龙脱离关系为由,拒绝与吴奚如见面。情势紧急,吴奚如只好果断行事,直接去见“琴妹”,亮出暗号,告知来访目的。
两天后,吴奚如应约与“抽大烟的”接头。早晨七点半,吴奚如出现在约定的地点,头戴一顶灰色礼帽,手持一张《申报》。一个人迎面走来,头戴尖顶的黑缎子瓜皮帽,棉衣上罩着一件黑绸子坎肩,手持一张《新闻报》,机警而快速地向吴奚如走近。当他们面对面靠拢时,吴奚如问道:“请问,哪里有‘抽大烟的’烟馆?”来人答道:“八仙桥。”吴奚如立即回答:“好,跟我来!”
于是,吴奚如在前面引路,来人紧紧跟随。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便见上司“李尖嘴”在那里等待着,吴奚如把“抽大烟的”交给了他。不久后,中央特科和红二方面军恢复了电台联络。
鲁迅提供珍贵情报
1935年秋,共产国际在上海的情报机关突遭破坏,大批情报人员被逮捕。吴奚如与该情报机关有工作联系,他感到情况不妙,准备转移。
两天后,沪上中外报纸纷纷登出共产国际情报机关被破获的新闻。有一条报道特别引人注目: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向国民党政府提出照会,要求立即释放一名被捕者,称此人是日本方面的情报人员。同时,日本人办的报纸也大篇幅地登载这一事件。吴奚如判断,日本情报系统已掌握该事件的内幕。
事态紧急,吴奚如不得不直接面见鲁迅,请他通过日本方面的友好人士,把这一事件的经过查明。准备去大陆新村鲁迅寓所之前,吴奚如先到内山书店,看看鲁迅是否会在那里。
真巧,鲁迅刚走出内山书店,手里拿着一包书籍。吴奚如迎面打个招呼:“周先生!我有紧急事和您商谈。”鲁迅一面轻轻问道:“出了大事吧?”一面带吴奚如向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路走去。
三天之后,胡风兴奋地跑到吴奚如的住处,向他转达鲁迅先生辗转探知的情报。原来,共产国际情报机关的一个交通员奉命到武汉取情报,任务完成后,在乘船返冋上海途中被特务发觉。那个交通员以为任务已顺利完成,失去警觉,殊不知已被敌人跟踪。特务顺藤摸瓜,共产国际情报机关遂遭破坏,十几人被捕,但尚未被敌人一网打尽。
根据鲁迅先生提供的珍贵情报,中央特科得以判断全局,避免了遭受更大的损失。
永别
1936年9月,中央特科委派吴奚如前往“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西安工作。根据组织纪律,事先并不知道具体任务。等到了古城,吴奚如才知道,他的任务是为张学良将军主持对外宣传工作,秘密编印《文化周报》。
临行前,吴奚如给鲁迅写了一封告别信(即《鲁迅日记》中的“接奚如信”),照旧由胡风转达。鲁迅约吴奚如到梁园饭店,为其饯行。鲁迅先生可能早已从冯雪峰处得悉,党中央已和张学良将军缔结了共同抗日的统战关系,他显得十分乐观,在席间“不时爽然大笑,频频举杯,像一个天真的大孩子”。
吴奚如以为和鲁迅的离别是暂时的,“鲁迅先生的健康情况还好,有多少壮烈的战斗,正有待于他的领导,全国的文化战士将跟随他前进”。不承想,他到西安之后不足两个月,就从报纸上惊闻鲁迅病逝的噩耗。吴奚如悲痛不已,向上海遥致吊唁。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