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传玺
新文化运动兴起后,传统家长制被定位为封建专制在家庭关系中的反映,开始受到批判。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陈独秀也有过“非孝”的过激言论,常常引起别人的误解。在《实庵自传》开头,陈独秀就回忆了一个片段:1921年,陈独秀担任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在一次宴席上,陈炯明问他:“外间说你组织什么‘讨父团’,真有此事吗?”
其实,民国士人深受传统文化浸染,虽在言论上批判着封建家长制,骨子里并没有彻底抛弃传统孝道。他们仍然在日常生活中、行为方式上守孝行、尽孝心,陈独秀同样如此。
嗣母谢氏
陈独秀生于1879年,祖父陈章旭,生父陈衍中,生母查氏。陈独秀2岁时,生父去世;10岁时,祖父去世;20岁时,生母去世。
在《实庵自传》第一章《没有父亲的孩子》中,陈独秀详细生动地描述了父亲去世后,白胡爹爹”陈章旭亲自教其读书的严苛、生母对他的疼爱与期望以及长辈们待人接物的态度对他的影响。虽然生父去世得早,在父爱方面有缺失,陈独秀同时又得到了来自大家庭中长辈们的关爱。
17岁时,陈独秀过继给叔父陈衍庶为嗣子。陈衍庶是光绪元年(1875)乙亥恩科举人,据《怀宁县志》记载:“以知县治河有功,保直隶州,历署军粮,同知怀德、柳河等县事。授辽阳州,寻升凤凰厅,以知府赏戴花翎,权新民府,擢道员。在官惠政,以柳河最著。”他对陈独秀很看重,在东北做官时,亲自带在身边加以培养。陈独秀后来投身革命,陈衍庶去宗祠办了“退继”手续,表面上不承认父子关系,实际上暗中给予陈独秀接济。1913年,陈衍庶在安庆去世。
陈衍庶的妻子谢氏成为陈独秀的嗣母。关于谢氏,陈氏宗谱评价道:“居巾帼而识大义,能继公未了之愿,慷慨捐资,重建祠宇,族人怀德。”陈氏宗祠即是由谢氏做主,捐资重建的,并请陈独秀题写了“陈氏宗祠”字样。
族人回忆道:“他们那个大家庭的家就是她当的,她在家中说话,就是圣旨,说了算。就像《红楼梦》中描写的贾母那样,主观行事,独断专行。陈家当时是个大家庭,五世同堂,几代人、几房人同住在一起生活,她就是这个家庭的最高当权者。”虽然如此,“她把陈独秀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十分喜欢”。
陈独秀对这位嗣母也非常敬畏。别看他在外面“顶天立地”,回到家,照样得听这位母亲的话。有一次,陈独秀穿一身西装回家,谢氏看不惯,陈独秀只好乖乖脱下来。
举家西迁
1932年10月,陈独秀被捕,关押在南京老虎桥监狱。1937年8月出狱后,陈独秀在傅斯年、陈钟凡两家短暂停留,随即于9月赴武汉居住。
南京失守后,日军开始向长江中游地区进攻,安庆首当其冲。住在老家的谢氏已经76岁高龄了,陈独秀担忧家人安危,不忍让老人留在沦陷区,遭受日寇欺凌。他嘱咐三子陈松年,带上祖母前往重庆会合。对他们的行程,陈独秀安排妥帖、关怀殷切,请看1938年6月14日他给陈松年的信:
……你们有船便行,千万不必在宜昌候我,倘一时买船票不得,我到宜昌时,或随原船同行,或另觅他船同行,都好办。倘收到此信时有船可行,可将我附来寄潘赞化先生信原封由航空信寄去(信中空处填某公司船名,至要!),以便到重庆时有人照料一下好些。到重庆下船登岸到客寓,你们都必须坐轿,万万不可省此小费!……(《陈独秀研究参考资料》第1辑,安庆市历史学会、安庆市图书馆1981年编印)
对途中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陈独秀逐一交待,几近唠叨。在“千万不必候我”“至要”和“必须坐轿”等字句上,陈独秀都着重做了标记。
1938年7月,陈独秀到达重庆。正值盛夏,重庆素有“火炉”之称,更是酷热难当,又常受日军飞机轰炸。陈独秀接受老乡邓初(字仲纯,邓稼先叔父,曹禺岳父)的邀请,前往城郊江津居住。邓初在江津开办了一家“延年医院”(纪念陈独秀长子陈延年),住房比较宽裕。
几经波折后,一切收拾妥当,陈独秀很快把谢氏接了过来,躬身侍奉。据吴晓先生采访陈松年的记载,那段时间,陈独秀年近六十,且患有高血压,日子又非常拮据,但对老人百般孝顺。每天早晨,少不了一碗豆浆和两只鸡蛋,亲自端送到母亲手中;每餐吃饭,必亲自奉菜到母亲碗里;晚上必和母亲拉一会儿家常,承膝下之欢。(吴晓《陈独秀一家人》,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
西迁路上长途跋涉、舟车劳顿,谢氏毕竟年事已高,到江津不久就病倒了。陈独秀精心护理,请医疗治,谢氏病情还是渐渐加重,1939年3月病逝于江津。
谢氏享年78岁,在当时算是长寿了,但她身体日渐病弱,无疑与家门连遭不幸有关。从1927年到1928年,两个亲手带大的孙子陈延年、陈乔年相继被反动派杀害,孙女陈玉莹哀痛兄长牺牲,伤心病逝。陈独秀的两任妻子高大众、高君曼也于1930年、1931年先后逝世。接下来,陈独秀又于1932年被捕入狱。一连串的打击,让老人家悲痛不已。
陈衍庶在外为官时,谢氏要操持一大家人的日常生活和官僚家庭的对外交际事务。过继陈独秀后,本盼望他走父辈的道路,读书做官,光耀门楣。然而,陈独秀成为了一位革命者,家中常常遭到清政府、军阀们的打击迫害。陈独秀早年为革命四处奔波,在外有朋友相助,在家庭方面则是有谢氏的保障。特别是陈延年、陈乔年兄弟,能茁壮成长,后来又走上革命道路,谢氏居功至伟。
“心丧”之礼
作为一个思想新潮的革命者,在经过一番思量之后,陈独秀还是选择以中国传统葬礼送别母亲。也许,他觉得母亲为一家人付出了那么多,这是最后仅有的报答。
葬礼期间,陈独秀头缠白帕,身披麻衣,腰系麻绳,鞋面蒙着白布。虽患有高血压,亲友前来祭奠时,他跪在棺前一一还礼。出殡那天,陈独秀双手将母亲遗像端在胸前,满面悲戚地走在送葬队伍前面。安葬了母亲之后,他嘱咐陈松年:“等战事结束,我们回安庆时,一定要把奶奶的遗骨带回去。要让她一个人留在四川做孤魂野鬼,你爹心里不会安宁的。”
陈独秀坚持按古礼守孝,居丧期间,有人请他题字,他以不合礼仪拒绝。请看他1939年5月5日给朋友杨鹏升的一封信:
弟遭丧非谣,前有一函……述丧中不便为刘启明君为文写字,想未达兄也。先母抚我之恩尊于生母,心丧何止三年,形式丧制,弟固主短丧,免废人事,然酒食酬应为人作文作书,必待百日以后,刘君所嘱,迟至此期,方能报命,晤时请代达鄙意!弟遭丧以后,心绪不佳,血压高涨,两耳日夜轰鸣,几于半聋,已五十日,未见减轻,倘长久如此,则百事废矣。心所拟著之书一部未成,诚堪浩叹!(《陈独秀著作选编》第5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杨鹏升曾在北京求学,其时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他深受影响,对陈独秀相当崇敬。抗战爆发后,杨鹏升屡次接济陈独秀,少则数百元,多则上千元。按说,这样一位关系密切的老朋友请自己写字,总该应允才是,但陈独秀仍坚持守孝期间的“心丧”之礼。
守孝百日过后,陈独秀欲觅一清净之地,尝试能否使血压降低,以便完成著作大愿。同时,日军也开始对江津城进行轰炸。于是,陈独秀转移到江津乡下的鹤山坪杨家石墙院居住,直至1942年5月逝世。
抗战胜利后,陈松年遵从父亲遗愿,将祖母和父亲的遗骨迁回老家安庆。鉴于谢氏对家族做出的贡献,“族人怀德,议送十里铺祖山”安葬,并树碑纪念。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