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 左
万历三十六年(1608),因辽东总兵官李成梁弃地之事,熊廷弼被任命为巡按御史,前往辽东镇调查。熊廷弼从此与辽东事务结下了不解之缘,三进三离辽东,最终因之丧命,传首九边。
初入辽东,形成守辽方略
熊廷弼,字飞百,号芝岗,湖北江夏人,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做过保定府的推官,因为才干突出,被征拜为御史。
文人出身的熊廷弼,许多方面却有明显的武官特点:身高七尺,懂兵法,有胆略,射术不错,可以左右开弓。性格上他也比较刚烈急躁,性刚负气,好谩骂”,所以人缘比较差。
辽东镇是明朝北方边镇之一。通常,人们以三岔河为界线,把整个辽东镇划分为河东与河西两个部分。万历初期,辽东镇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战事,主要发生在辽西,“河西急而河东缓”。后来随着努尔哈赤和宰赛部落力量的增强,河东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变成了“河东急而河西缓”。
巡按辽东的几年里,熊廷弼正当壮年,干劲十足,“杜馈遗,核军实,按劾将吏,不事姑息,风纪大振”,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辽东镇的官场风气。熊廷弼走了许多地方,对辽东的整体形势有了切实的观察与认识,他关于守御辽东的方略,也是在这个时期确定下来的。
万历三十七年(1609),熊廷弼在一份奏章中分析辽东镇的形势,认为河西和河东多面临敌,最危险的敌人是努尔哈赤,如果任由他吞并北关,开原就变得非常危险,将来河东局面将比河西困难十倍。所以明军的核心策略应该是防守,以主待客,以逸待劳;在防守的基础上,看准合适的时机全力出击,给敌人以重创。他反对明军主动出击,反对边将经常实施的捣巢战术。
在守辽的具体策略上,熊廷弼提出“分戍重地”的想法。辽阳、沈阳、铁岭等地各自孤立,难以相互呼应,如果广宁的明军驰援河东,西部蒙古各部又会乘虚而入。因此他建议,设立一支1万人左右的精锐机动部队,驻扎在适当的地方,随时准备救急,这每年需要花费大约30万两银子。
熊廷弼又建议在辽东屯田。这里荒地广阔,土壤肥沃,八万辽兵之中,如果抽出十分之三的军士进行屯田,每年大约可得粟米120万石,节省饷银20万两,将大大缓解国家负担。
万历三十九年(1611),熊廷弼改任南直隶督学御史,入关还乡。以后他几起几落,辽东形势也面目全非,但他的基本理念没有根本改变。
随后几年的督学经历,熊廷弼惹起不少的争议,这当中影响最大的是芮永缙一案。熊廷弼在审案时打死书生芮永缙,被指责“杀人以媚人”,引来官员上疏弹劾。此案的背景错综复杂,与万历晚期政坛的党争紧密相连,熊廷弼深深卷入其中,为他的悲剧命运埋下了伏笔。万历四十一年(1613),熊廷弼回籍听勘,其时45岁。
临危受命,重整辽东防御
潜居湖北老家的几年里,熊廷弼兴修水利,造福乡梓,辽东的形势却发生了巨变。万历四十六年(1618)四月,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誓天,起兵征讨大明,先后攻克抚顺城、清河堡等地。
万历皇帝任命杨镐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经略辽东。北京的廷臣们又想起了赋闲在家的熊廷弼,十一月,他被起用为大理寺左丞兼河南道监察御史,宣慰辽东。
万历四十七年(1619)二月底,杨镐在辽阳誓师,率领十余万军队兵分四路进剿后金都城赫图阿拉。结局却是悲剧性的,三路明军先后被八旗军击溃,仅一路得以幸免,这就是著名的萨尔浒惨败。
形势异常严峻,朝廷匆忙擢升熊廷弼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催促他星夜前往,代替杨镐经略辽东。熊廷弼希望皇上能保证一切军需供应,并请朝廷官员不要干扰辽东事务,万历皇帝同意,赐给他尚方宝剑,将帅以下官员如果不听号令,可以先斩后奏。
熊廷弼在赴辽途中提出自己的想法,认为当前最关键的就是守住开原,丢掉开原就无法守住河东;河东若失守,河西又无险可守,整个辽东镇危矣;一旦丢掉整个辽东镇,京师危矣。可惜熊廷弼呈上疏文时,开原已经失陷。
六月,努尔哈赤攻占开原。沿边的村屯被抢掠一空,居民全部弃城而逃,明军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城堡变成一座座空城;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构筑的国防线瞬间崩溃,只剩下辽阳、沈阳两座孤城。七月,努尔哈赤攻占铁岭,沈阳和附近城堡的居民仓惶奔逃,辽东镇的大本营辽阳也人心躁动。
惨败之后,辽东大地一片荒凉肃杀,几百里之内人烟绝迹。屡见军民尸体横陈道边,熊廷弼心情沉痛,亲自祭奠。经略大人亲自巡视边关,很有鼓舞作用,许多流散的百姓重新聚集起来重建家园,人心渐趋安定。
熊廷弼是一个做实事的人,上任之后,处死贪盗军饷的官员,又弹劾辽东总兵官李如桢,他“勇于任事,号令严肃,身自侦探”,所以将士们对他又敬又怕。短短几个月,熊廷弼通过诛贪斩懦、严明法纪、整顿武备,终于把濒于崩溃的局面稳定下来。
这一次,熊廷弼在辽东经略的位置上坐了一年多。万历四十八年(1620)夏天,努尔哈赤不断派兵袭扰,明军损失几百将士。此时开始出现批评熊廷弼的声音,主力是与熊廷弼素有嫌隙的姚宗文和刘国缙。
姚宗文痛批熊廷弼,说他独断专权,“军马不训练,将领不部署,人心不亲附,刑威有时穷,工作无时止”。姚宗文的同党群起附和,批评熊廷弼在辽东一年有余,漫无定策,毫无作为,而且整个辽东镇的花销非常巨大,
熊廷弼极力为自己申辩,他刚接手辽东时,形势一片破碎,如今已经基本稳固。花费的银钱确实不少,但是整固好了辽阳城防御,组建起了粮草运输队,从关内征调工匠增造了枪炮、弓矢、战车。当初惨败时,将士们手无寸铁,身无寸甲,到现在军械齐备,当然要花费许多的银两;另外,为了提高士气,许多时候要犒赏将士。而这一切开销的结果是辽东的形势转危为安了。
但这种申辩是徒劳的。万历四十八年(1620)九月,熊廷弼罢官回籍。辽东巡抚袁应泰接任经略一职。
再度经略辽东,惨败入关
袁应泰上任不久,辽东形势再次风云突变。
天启元年(1621)三月,努尔哈赤进攻沈阳,守城将领贺世贤、尤世功战死,明军在辽东的精锐部队损失殆尽,当初熊廷弼配备在沈阳的火炮和炮手也落入八旗军手中。努尔哈赤率领八旗军乘胜南下,在浑河一带与明军展开血战,明军的川兵营、浙兵营相继被击溃。袁应泰匆忙把各地驻军集中到辽阳,加强城防,与八旗军对阵。鏖战之际,内奸作乱,城防迅速崩溃。袁应泰于城上自刎,巡按御史张铨亦自尽。
大本营辽阳的失守,让整个辽东镇陷入巨大的惶恐之中,百姓奔逃。远在关内的北京也感受到失败的震动,决策者们又想起熊廷弼的稳定之功,才知道那一切多么难能可贵。如果由他一直统领辽东,虽然没有收复之功,总还不至于失城失地,溃败如此,可惜悔之晚矣。当初大力排挤熊廷弼的姚宗文等大臣受到了处罚。
七月,熊廷弼被急召回京,任命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驻山海关经略辽东军务,赐尚方宝剑。
熊廷弼提出恢复辽东的方略——“三方布置之策”。所谓三方,核心便是广宁城,另外两方分别是海上的天津方向和登州、莱州方向。广宁方向,熊廷弼认为应该固守,牵制八旗军主力;天津方向和登州、莱州方向应建立水师,以便挥师渡海。
离京之前,天启皇帝赐给熊廷弼一品官服,在北京城外为他设宴饯行,各位大臣陪同,宠渥至极。但熊廷弼这次又遇到了一个更难缠的对手,那就是辽东巡抚王化贞。
熊廷弼和王化贞从一开始就有矛盾,许多意见相左。熊廷弼主张防守,守定而后再战;而王化贞主战,一心扑在广宁。熊廷弼依旧是从前的处事风格,褊浅刚愎,有触必发,盛气相加,朝士多厌恶之”,北京的大臣多站在王化贞一边。广宁驻军十四万,都听从王化贞的调遣;身为辽东经略的熊廷弼远在山海关,手中无兵。又因为王化贞手下的一位练兵游击将军毛文龙脱颖而出,大长了王化贞的威风,使他在经略、巡抚之争中占了上风,成为最有实权的一位巡抚。熊廷弼被架空,有经略之名,无经略之实。
天启元年(1621)十月,辽河开始结冰,广宁一带人心惶惶,担心八旗军向西进犯。朝廷催促熊廷弼离开山海关,进驻前线。熊廷弼的态度越来越消极,说话也经常语带讥讽。十二月,熊廷弼率领东拼西凑而来的5000人马进驻右屯。
惨败很快到来。天启二年(1622)正月,努尔哈赤率八旗军挥师西进,总兵官刘渠等人率军迎战,两军刚一交手,明军便开始溃败,刘渠拼命维持队伍,结果被冲撞落马,死于乱军之中。
兵败之后,王化贞狼狈逃出广宁,在大凌河上遇到从右屯率兵赶来的熊廷弼,立刻痛哭起来。熊廷弼此时仍然不忘刻薄,微笑道:“六万众一举荡平,竟然落到这种地步?”王化贞羞愧不能答。
王化贞止住悲声,与熊廷弼商量如何防守宁远等地,熊廷弼叹息一声:“晚了!事到如今,只能护着这些百姓进关吧。”熊廷弼下令清野,焚毁所有辎重粮草和沿途村镇,把五千兵马交给王化贞,自己护送大批难民退保山海关。
努尔哈赤占领广宁之后,率军进攻山海关,随即挥师北上,攻占义州。除此之外,西兴堡、锦州、大小凌河、松山、杏山、十三山驿、塔山等40余座堡镇全部被后金占领,明军失去了整个辽东镇。
传首九边,“生为忠义死为神”
广宁大败的损失超过了当年的萨尔浒之败,明军失地丧师,百姓被掳被杀,物资上的损失也十分惊人。按照兵部左侍郎王在晋的说法:觉华岛有粮料26万(石),河东堡有80万,芝麻湾粮料7万有余。”至于士兵溃退时丢下的兵器、战车、盔甲更是数不胜数,据说光是丢掉的战马就不下2万匹。
这些军资是各地官员从百姓手中征收而来,历尽千辛万苦运送到辽东,结果全部付之东流,而10万明军连一场像样的防御战都没有打一打。这样的结果,身为经略的熊廷弼和巡抚王化贞难辞其咎,罪该万死。
天启二年(1622)二月,王化贞被捕入狱,熊廷弼罢职听勘。会审之后的结论是:王化贞“朴实不知兵……有忧国之心而无谋国之智,有吞胡之志而无灭胡之才”。对于熊廷弼的评判要比王化贞更差一些,指责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重视广宁,“其刚愎之性、虚骄之气,牢不可破”。而且经略、巡抚之争就是由他最先挑起来,不顾大局,“笔锋舌枪相寻不已,守备之计等闲置之”,所以熊廷弼“比之杨镐更多一逃,比之袁应泰反欠一死”。最后的结论是经略、巡抚同罪,熊廷弼和王化贞被判死罪,入狱问斩。
熊廷弼又被安上了行贿的罪名,成为党争的牺牲品。其时阉党魏忠贤正要迫害东林党杨涟等人,熊廷弼的案子有两个很关键的条件,正好可以拿来利用:一则案件涉及边镇事务,案情足够重大;二则熊廷弼是湖北人,与杨涟同乡。阉党官员出面诬告,称熊廷弼在广宁大败之后,用大车装满金银到北京行贿,托请京官为他说情,其中就涉及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党人,都是魏忠贤的死敌。
熊廷弼明白自己难逃一死,在牢狱中写下《七恸歌》,全诗7节,每节7句。恸父母、恸老姊、恸老妻、恸爱妾、恸娇儿、恸爱女,最后一节词曰:
我恸我恸在本身,一具肮脏(音kǎngzǎng,高亢刚直的样子)骨头真。
纵使英魂肯消灭,冤血腾空飞鬼磷。
宗社有灵天有眼,天王明圣终察臣,生为忠义死为神。
天启五年(1625)八月,熊廷弼被斩于西市,尸身弃于荒野,首级送至北方边境各军镇示众。魏忠贤假传旨意,严厉追查熊家行贿赃款,熊廷弼的长子被逼自刎,女儿呕血而死。崇祯皇帝即位之后,屡有大臣上疏为熊廷弼鸣冤,请求归葬,崇祯终于同意,下诏准许熊廷弼的次子为他收尸安葬。
对于熊廷弼的功过是非,《明史》给出的评价是:以盖世之材,褊性取忌,功名显于辽,亦隳于辽。”乾隆皇帝对熊廷弼的评价非常高,为他的屈死深感怜惜:明之晓军事者,当以熊廷弼为巨擘。读其《陛辞》一疏,几欲落泪。而以此尽忠为国之人,首被刑典。彼其自坏长城、弃祖宗基业而不顾者,尚得谓之有人心、具天良者乎?”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