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剑杰
多年后,张岱披发入山,在“邯郸梦断,漏尽钟鸣”时,借着山间熹微的日光,一笔一划写下“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这是他对江南风雅生活刻骨铭心的追忆。
江南风雅的化身
隋唐以来,作为帝国经济命脉的京杭大运河,在沿岸各个码头城市孕育了巨大的财富,尤其是江南的苏州、杭州、扬州,累世繁华,物阜民丰。朦胧多情的江南烟雨滋生了独特的闲情,演变成为一种独特的美学精神。
这种美学精神集中在日常用物上,有学者将其称为“物”的崛起,也有人称之为器物美学、休闲美学或者生活美学。具体地说,物质的极大丰富催生了人们造物、鉴物、藏物、玩物的闲情逸致,无论是文人雅客还是工匠商人,都乐于投身这种风尚。今人整理那个时期的博物闲赏类著作,常会发现“风月门”“笑谈门”“酒令门”“戏术门”“棋谱门”“琴学门”等内容。譬如袁宏道《瓶史》、文震亨《长物志》、张应文《罗钟斋兰谱》……
但是,如果能在江南烟雨里酣梦一场,那梦中一定会有张岱。
张岱出身江南大族,祖上四代为官。曾祖父张元忭是隆庆五年(1571年)状元、王阳明的再传弟子。“余生钟鼎家,向不知稼穑。米在囷廪中,百口丛我食。”在锦衣玉食中成长的张岱,精舍、鲜衣、美食、骏马……无一不精;赏霞、看月、观灯、制茶,无一不雅,仿佛是时代的化身。
家中藏书三万多卷,张岱自幼喜好读书。16岁那年,因仰慕大画家倪瓒(号云林子)的书阁,张岱在自家大宅造了一间叫“云林秘阁”的书房,誓要读尽万册书,并祈梦于南镇梦神之前:“功名志急,欲搔首而问天。”屡试不第之后,他便断绝了对仕途功名的念想,全心投入风雅世界:诗词、茶事、梨园、古董……
张岱曾自嘲:“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但实际上,他的风流姿采、艺术造诣比旁人更多了些天才、真意与逸趣,几令人目眩神迷。正所谓“风流灵致张宗子”,并非虚名,确是江南雅士中的翘楚。
可贵的是,张岱“玩物”,却不为物所迷。纵然繁华入眼,却能让自己的心灵保持纯明不染的澄澈状态,能领会到常人无法感受到的玄远幽思、真趣真味。加之天生的那股痴意,让张岱总能像个纯真的赤子一般,去对待他所遇到的一切,所以才能煮茶、烹饪、弹琴、赏灯、布置园林书屋诸事都能做到“雅之极”。
无一物不精,无一物不雅
张岱雅好极多,制茶、抚琴、斗鸡、赏雪,皆不在话下。只要是他喜欢的,最后都能玩成这个领域的佼佼者。
古人普遍爱茶,在士人们的读书、雅集、游冶等日常活动中,茶事都是重要的媒介及辅助手段。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朱元璋下令“罢团进散”,停止进贡宋元以来的龙凤团茶、饼茶,而改用散茶。这是中国茶史上一个重大变革。这道诏令在中断了中国抹茶传统的同时,却也使得“散茶”“盖碗茶”走向大众,在市民化、商业化的江南得以风行,成为主流,因为散茶很契合江南士人所推崇的自然古朴之风。
茶之平和安定、苦寒醒脑、纯真自然等特性,正宜加持士人淡泊明志、自省静虑的心境,在一壶一饮中得以修养性灵。表现在茶事中,即对茶叶、水质、茶器、茶寮等皆一丝不苟、别出心裁,所谓“文人天地虽小,一具一器可表吾心”。
唐伯虎有诗云:“日长何所事,茗碗自赏茶。”闲暇之时,于静谧中自在赏茶,是何等乐事。但是,很少有人能如张岱一般,既能煮茶制茶,又能识水辨茶。
绍兴会稽山日铸岭下出产一种茶,名为“日铸雪芽”,生长于云雾缭绕间,芽长寸余,自有麝气”。此茶在宋代就被选为贡品,有“越州日铸茶,江南第一”的美誉。后来,日铸雪芽不敌制法先进的安徽松萝茶,渐渐衰落。
张岱不甘家乡茶就此没落,于是招募一批优秀茶师,与他一道改进日铸雪芽。他们借鉴松萝茶的制作方法,提升雪芽的品质,经过“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等处理,再加入茉莉花炒制。“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新茶被命名为“兰雪”。不到五年,兰雪茶风靡江南,人们纷纷把品兰雪茶视为时尚的象征。
趁热打铁,张岱又创制出一款“奶茶”:用静置奶酪所得的“奶皮”和兰雪茶一起煮开,“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自是天供”。
好茶还要配好水,《陶庵梦忆》曾记载张岱各处尝水。他曾于绍兴城东的斑竹庵试水,认为那里的“禊泉”无比清澈,“磷磷有圭角……如秋月霜空,又如轻岚出岫”。将此水放置三天三夜,待石腥味散去后用来煮茶,茶香四溢。通过品尝水质,张岱能说出水的产地,“诸水到口,实实易辨”。
在江南,修造园林既是闲情也是风尚。张岱的梅花书屋,“筑基四尺,乃造书屋一大间。旁广耳室如纱幮,设卧榻。前后空地,后墙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墙上,岁满三百余朵……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其旁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缨络。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
梅花书屋远离街道,前后都有空地,且有高墙隔开外界喧闹,周遭静谧,满足了“市声不入耳”的要求。书斋又有花卉包围,春有兰花,夏有海棠,秋有菊花,冬有梅花,还有艳丽夺目的云南茶花,花香四溢,景色宜人。
书斋内部,张岱种植的藤状蔷薇攀爬于凉棚上,遮挡强光,幽静凉爽,沉浸书海时自然心神爽朗。另一书屋“不二斋”更是精妙,“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城西稍空,腊梅补之,但有绿天,暑气不到”,清幽秀美,如仙窟洞府。
江南盛行抚琴,徐渭曾与友人徐君“论道沿流水,弹琴坐古椿”,在淙淙泉水旁、古椿树下弹琴听琴。“琴川社”严澂等琴士也经常在天气暖和、风景宜人之际,在山川间奏琴。张岱自然不会缺席,他曾跟随名师王侣鹅学琴,习得《胡笳十八拍》等曲,深得技法,提出了“练熟还生”的独特观点。
张岱与朋友范与兰、何紫翔等人结成“丝社”,每月集会三次,交流切磋琴艺。他曾感慨:“幸生岩壑之乡,共志丝桐之雅。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涧响松风,三者皆自然之声,正须类聚。”于山野间相聚弹琴,琴声在山谷中回响,山涧水声、松树风声与琴声相得益彰,水声与风声如同弦外之音。
张岱还是资深戏迷。其父张耀芳喜爱戏剧,家中养有戏班,因此张岱从小对戏曲颇有研究,《陶庵梦忆》中有关戏曲的记述甚多。《彭天锡串戏》中写道:“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实珍惜不尽也。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奈何!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
后来,张岱干脆自己写戏、排戏。他曾动用巨资建立一个戏班,取名“苏小小班”。甚至开班授课,教别人演戏,并说:嗣后曲中戏,必以余为导师。”
雅好自然,交游广泛
古人雅好寄情山水,许多人像张岱这样,放弃仕途,终日以山水诗酒为乐,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境界。优越的经济条件,使他们不事稼穑却能生活优裕、游山玩水。
在商品经济发展、市民阶层成长及王阳明心学风行等诸多因素推动下,程朱理学受到严重挑战,士人们开始背弃传统儒学,崇尚个性的解放。比如,李贽提出“童心说”,提倡个性自由,否定“存天理,灭人欲”;公安派“三袁”提出要做“真人”;竟陵派钟惺、谭元春等人则提倡“性灵”。而游览山水,最重要的就是“真”,因为大自然从不会掩饰自己。要得山水之妙趣,只有以一腔真情面对山水,在山水之间成为“真人”。
张岱一生雅好自然,常常轻车简从探山访水,足迹遍及苏杭、南京、曲阜、剑门、峨眉……他又乐于在寂静中思索创作,不少脍炙人口的小品文,就是他在游历中所作。
在众多自然风景中,张岱尤喜夜航看月。《庞公池》《炉峰月》《西湖七月半》等文章,都是他夜游观月,有感而作。张岱少时在庞公池读书,每逢月夜便出游,月色渐淡之时,他便枕着湖风与舟人的歌曲悄然睡去。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风雅洒脱、心无挂碍。
在张岱看来,山水有灵,莫不自然,以率真的情感面对自然,那么目之所及,皆是山水的性情神韵。他喜爱冰雪的清气: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湖心亭看雪》一文写得情致深长: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浩荡天地间,四下俱静,只有“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精妙的白描手法几近化境,素来为世人称道,张岱刻入骨髓的清雅跃然纸上。虽自况如芥米般渺小,可整个画面又是藏于他胸中的俯视图,颇有俯瞰世间的傲气。
交游也是古人生活的重要内容,这方面,江南士人继承了宋元以来的遗风。所谓雅集,是文人雅士议论学问,有身份限定、学识要求的文化活动。参与雅集者,通常都是志同道合、志趣相投者,他们视彼此为知己,一起徜徉于山水之间,曲水流觞。如张岱《游山小启》中说:凡游以一人司会,备小船、坐毡、茶点、盏箸、香炉、薪米之属,每人携一簋、一壶、二小菜。游无定所,出无常期,客无限数。”这是一个文友出游的邀约,并详细交代了要准备的物品。
于绍兴蕺山亭,张岱组织过一场盛况空前的聚会。“每友携斗酒、五簋、十蔬果、红毡一床,席地鳞次坐。缘山七十余床。”席地而坐,对酒当歌,大家兴致愈发高涨,又在山亭大摆戏台,一连演了十几出,引得附近的居民和僧人纷纷半夜起身前去看戏,拥观者上千人。四鼓时分,喧嚣落尽,人群逐渐散去。此时,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白云冉冉起脚下,远处山巅仅露髻尖,恍若置身唯美写意的水墨画中。
张岱先后组织过“读史社”、弹琴的“丝社”、写诗的“枫社”甚至“斗鸡社”。他还喜欢与民间的奇人异士交往,例如擅雕刻的濮仲谦、擅识茶的闵汶水、擅说书的柳麻子、串戏妙绝天下的彭天锡……
张岱曾说:“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交,以其无真气也。”确实,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从不避忌表露自己的真性。他曾如孩童般夜半唱戏,戏弄众僧;为一季好花、一口好茶、一轮好月而痴痴等待;为登峰赏月,常不顾坠崖的危险,缘绳而上……可以说,成就张岱的不仅是江南风雅,更是他为人的深情与真气。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