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曙明
【越王台上的读书人】
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的广州,风和日丽,万物安宁。布衣黄畿在越秀山下的双槐洞筑了一座“粤洲草堂”,作遁世读书之用。那时许多人做学问只为功名,因虚誉而猎冠服,狷介之士不屑于此道,往往隐居乡野,或闭门读书,或开馆授徒,成为一时的风气。
越秀山在广州城北,北倚白云山,西与席帽山、西山相接,南与番、禺二山相属。城墙跨山而过,气势奇雄,下瞰全城十万人家,远江如带,人烟渺渺,云水茫茫,就像一座雄伟的屏风,为这座千年古城藏风聚气。
黄畿是香山(今中山)人。7岁便能吟诗作对,鼓琴弦歌,被誉为奇童。16岁入郡学,通《诗》《春秋》,文章自成风骨,令督学佥事惊叹,以为不亚于“古作”。但当时郡学的士子往往耽溺于酒色游乐,无心向学。有一回,同学外出偷鸡煮食,邀他同食,黄畿对这种行为深为不耻,以就近侍奉父母为由,辞学归里,转到邑庠读书。
黄畿早年便绝意举业,隐居在罗浮山,潜心学问,时人尊称他为“粤洲先生”,留下的著述十分丰富,有《三五玄书》二十五卷、《皇极经世书传》八卷等。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对他赞誉有加:“粤人书之精者,以畿为最。”
可惜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正德八年(1513年),黄畿陪儿子黄佐赴京应试,途中染疾不治,客死他乡,年仅49岁。他在双槐洞的草堂,位于今小北大石街附近。后来因为兴建明道书院,草堂被划入书院范围而遭拆除。嘉靖七年(1528年),书院被改建为周元公祠,祀周敦颐。
以当年黄畿的布衣身份,要聚徒讲学,并不太容易,谁会把子弟送给一个连举人都不是的老师教学?故他的“粤洲草堂”,当属私人读书之所,并非教学的书院。在黄畿逝世15年后,黄佐把书院买下,重建粤洲草堂。
黄佐,正德十六年(1521年)中进士,廷试选庶吉士,嘉靖初授翰林院编修。在他的重整旗鼓下,粤洲草堂已具有书院的讲学功能,在岭南文坛上享有盛名的梁有誉、欧大任、黎民表等人,都是黄佐的得意门生。黄佐不仅精通儒家典籍,对古乐也很有研究。他还制作了琴、瑟、钟、磬、管、篴、笙、箫等乐器,向门人传授。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记载了一件逸闻:有一回,黄佐和门人合奏一曲,忽有两雉从云天之外翩翩而降,起舞和鸣。大家亲睹这一奇异景象,无不欢喜道:“这是文明的瑞应!”
“迂冈书院”在越秀山麓,这是伦以谅(山西道监察御史)、伦以训(翰林修撰)兄弟为纪念父亲伦文叙而建的。
伦文叙是广东南海人,据说他“长身玉立,头颅大二尺许”,明弘治二年(1489年),伦文叙以儒士身份到省就试,中高等肄业,入太学。十年后参加考试中会元,殿试又中状元。伦文叙在广州的状元第,建在今海珠中路福地巷。他的三个儿子伦以谅、伦以训、伦经诜均先后中进士。父子四人,都由儒士身份擢鼎甲,极尽一时荣盛,当年在擢甲里巷口,就立有一座“父子鼎甲”牌坊。
伦文叙出身贫寒,童年常帮家里卖菜,相传有一回,伦文叙给寺院送蔬菜,和尚嫌菜不新鲜,要他挑走。伦文叙苦苦哀求,和尚说:“百贤殿上的柱子还差一副对联,你若能说出一副切当的联来,菜就如数买下。”原来和尚久闻伦文叙聪明绝顶,想请他写对联,但又觉得开口相求,面子上有点抹不开,便想了这个办法。伦文叙不假思索,应声而作:杏坛七十二贤,贤资希圣;云台二十八将,将将封侯。”七十二加二十八,正好一百,和“百贤殿”的名称堪称璧合,和尚不禁为之喝彩。
这类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故事,几百年来,经过“讲古佬”和戏曲的不断渲染,广泛流传。伦文叙在广州人眼里,就像一位生活于市井中的智者。
在越秀山东麓,有一座“天关精舍”,由湛若水主办,是明代广州书院中一颗明亮的巨星。弘治至嘉靖年间,湛若水历任吏、礼、兵三部尚书,与王守仁齐名,致仕后一心办学。有一位名叫吴藤川的老人,因景仰湛的道德学问,以77岁高龄到天关精舍拜师,湛若水深为感动,尊称他为“藤川丈人”,并赠予南岳四方竹拐杖,上刻亲自题写的铭文:不知日之将暮,步高一步,久矣高蹈。”后又有两位老人前来拜师,一位是82岁的黎养真,一位是81岁的黄慎斋,人称“天关三皓”。
在湛若水学生中,年纪最大的,是一位102岁的简姓老人。但湛若水不敢以师尊自居,恭恭敬敬,请简姓老翁上忠爱堂南面而坐,自己东向坐以示尊敬。天关精舍竟有五位年过八旬的生徒,加上他自己也是八十多岁,凑成“天关六皓”。天关精舍,真不愧为“岭南儒林之光”。
【越秀山与书院教育之缘】
正德、嘉靖年间,越秀山上除迂冈、泰泉外,还有清泉、镇海、慎德、白山等多间书院,以及众多的历代名宦名贤祠。
清泉书院是正德年间进士黎贯所建。黎贯,是从化建县后的第一位进士,致仕归田后,在越王台下筑山房,开办清泉书院。其子黎民表是岭南诗坛的一位大诗人,诗书丹青,无不精妙。清泉书院中常常英贤满座,他们闲评古帖,豪谈诗画,大有“俯凭栏槛倾樽罍”的快意。
镇海书院是湛若水的门生王渐逵讲学之处。王渐逵,广东番禺人,世居沙湾青萝山下,人称“青萝先生”。传闻有一回他在书斋中秉烛夜读,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潦水涨满沟壑,他却全神贯注于书卷之中,浑然不觉。等到读完一卷,灯油已尽时,才从书中的世界返回现实,吃惊地问旁人:“刚才下雨了吗?”
正德十二年(1517年),王渐逵中进士,任刑部侍郎。才做了两年官,已有南枝之恋,辞官归里,一边讲学,一边自种果蔬。后从沙湾老家搬到广州洛城街(今吉祥路北段)居住,但见满城朱楼绮户,声色犬马,不禁叹道:“纷华波荡之中,其不溺人寡矣!”这令他萌生起办学育人,端正士习的愿望。
嘉靖十四年(1535年),礼科给事中董进第向世宗皇帝举荐天下人才凡三十余人,皇帝钦定了十几人,王渐逵便是其中之一。他奉诏上京任官,两月内上疏数千言,敢道人之所难言,朝中大臣个个怕他。高官生日请他赴宴,他拒不出席,但对一些身份低微的老朋友,却殷勤款待,故而得罪了不少权贵,谗言不绝,结果被皇帝革职,永不叙用。
之后,王渐逵在广州筑“小云谷精舍”,专心著述,也在镇海书院讲学。讲学之余,他与伦以谅、伦以训、何维柏等人踏歌于越秀山上,把酒赋诗于菊湖水畔,成就了一段文坛佳话。对于这一代的儒者来说,越秀山俨然成了寄托人生理想的一方圣土。
慎德书院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霍韬所创办。霍韬,人称“渭厓先生”,广东南海人。正德十六年(1521年),武宗皇帝驾崩,因为无嗣,以遗诏迎堂弟朱厚熜继帝位,即世宗皇帝。按照程朱理学的礼制,堂弟入继,应改叫武宗的父亲为父亲,叫自己的父亲为叔父,但后来世宗欲尊生父兴献王为“皇考”,引发“大礼议”。
当时满朝大臣极力劝谏,世宗却一意孤行,追封其生父为“恭穆献皇帝”,加封生母为“章圣皇太后”。在这场风波中,霍韬是支持世宗的,他认为天伦不可颠倒,因此得到世宗的宠信,要给他加官晋爵。但霍韬为避媚上取宠之嫌,三次坚辞不受,他说自己的立场完全出于一片公心:“公议所在,系国家元气,系天下治乱。”因此,《明儒学案》称他“举动光明”,“其所论列,动关安危大计”。
白山书院是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巡按陈储秀为纪念伦以训(号白山)而办,县志载其院址“在北城内”,北城范围包括今西起盘福路口,北至小北,南至东风路一片,可见白山书院也是依越秀山而建的。
正德、嘉靖年间,广东渐成全国的学术中心之一,湛若水创办大科书院、云谷书院,方献夫创办石泉书院,霍韬创办四峰书院。四大书院都在西樵山,皆因从两宋开始,书院就有一个传统,选择林泉幽静之地,避开城市的尘嚣。书院的主讲不称“院长”,而称“山长”“洞主”“山主”。
环顾明代广州新开办(包括毁后重建)的书院,可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官立书院计有九所,除泰泉书院是由私人草堂改建为官立书院,位置在越秀山下,及五羊书院地址不可考外,其余七所(崇正、白沙、濂溪、正学、晦翁、龙德、营道)都在闹市中心。这是因为官府要利用旧公署的废址来办书院,城内自然较为方便,亦便于官员公余讲学,但到嘉靖元年(1522年),崇正和濂溪也迁往越秀山了。
私立书院计有十所,除矩洲书院在西关,较接近市井外,其余九所(白山、天山、白云、天关、镇海、迂冈、慎德、赤山、云淙)全在白云山、越秀山、城东北角一带,或珠江南岸乡村,尽量远离城市中心的繁华之地。
从这时开始,越秀山与书院教育结下不解之缘,一直传承至今。后来的史家,以春秋责备贤者,指明代“醇儒高谈心性,极高明之致;一涉政务,便空疏之极”,但事实上,在明代的广东学者中,不乏肝胆昆仑之辈。当时参与和领导抵抗清军的,就有陈子壮、黎遂球、屈大均、陈邦彦等名重一时的诗人、学者,他们都曾在越秀山上留下过足迹。而当人道、国家、民族、文化存亡之秋,无不以自己的学问与生命,展现一种道德理想与人格精神,足以彪炳青史,绝非“聚讼盈室,言不及义”的腐儒。
【面朝大海的商人】
大元的国祚短暂,明代继起,出于对倭寇海盗的恐惧,朝廷实行严厉的海禁,禁止二桅以上的船只出海,凡私下与海外互市、贩卖番货者,一律严惩不贷。这时世界已开启了大航海时代,而中国则视乎九州之外,都是龙荒蛮甸之地,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只许他们若干年朝贡一次,而朝廷则赐予金帛珠玉,以示施恩布德。郑和去世后,中国便全面结束了对海外的探险活动,关闭国门。
朝廷在广州、泉州和宁波分设三个市舶提举司,管理“四夷朝贡”,只准朝贡国的贡船进港,非朝贡国的商船,统统拒之门外。在市舶司之外,朝廷又另委派一名太监到广州,作为皇帝的私人代表,又设立“提督市舶衙门”(又称市舶公馆)。市舶提举和市舶提督并驾齐驱,互相监视,互相牵制,但太监的实际权力在提举之上。
即使对朝贡贸易,也有诸多限制。官府指定由家底殷实的人充当官牙,代理市舶司管理朝贡贸易。哪家牙行接引哪个国家的贡船,都由官府规定好,不能随便过界。牙行从官府领取印信文簿,上面注明客商船户的住贯、姓名、路引字号、货物数量,官府每月都要查验一次。牙行的主要职责是:番舶抵岸后,上船验货,代为报官;市舶司对番货征税后,估值定价,介绍买卖;管理番货市场的各种事务。
明代海禁时期,广东市舶司主要负责来自暹罗、占城(在今越南中南部)和西洋的贡船。朝廷规定,安南、占城、高丽、真腊、爪哇等国三年一贡,琉球两年一贡,暹罗六年一贡,日本十年一贡。每次船不能超过三艘,每艘船上人不能超过两百(后来放宽到三百)。嘉靖年间,福建、浙江两个市舶司被撤,只留下广东市舶司,广州再次成为海上丝路的唯一进出口岸。朝贡的物品,不用运上京城的,都在这里抽分,然后交由牙行招商发卖。
这些牙行利用垄断地位,千方百计牟取更大的利益。往往在船还没开始验货时,就先和船主私下交易,把最值钱的货品买走,“或去一半或去六七。而后牙人以货报官”。于是,朝廷决定对官牙制度实行改革,开放给更多民间商人加入,同时建立客纲和客纪,前者是牙行的主事,后者是牙行的经纪。
这些牙人本身也是商人。明人黄佐的《广东通志》说:客纲、客纪“以广人及徽、泉等商人为之”。1962年,一份题为《1500年至1630年在印尼群岛的亚洲贸易和欧洲影响》的西方文献,记述了这些牙人的角色:“当(外国)帆船到达后,通知于广东的地方官。广东的评价者(牙行)就来估价货物,然而他们是和中国批发商人一起评价货物价格的。”这就是明代掌控外贸市场的“三十六行”,有时也称作“十三行”。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有一首著名的《广州竹枝词》云: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很多人根据《广东新语》成书于康熙年间,认为屈大均这首诗是描写清代十三行,其实不然。从屈氏书中行文可以推测,这首竹枝词乃屈氏引用自己的旧作,而非专为《广东新语》而写。屈氏生活的清代前期,南方反清复明抗争,此起彼伏,朝廷实行禁海与迁界,海外贸易早已不复“洋船争出”的盛况,屈氏在缅怀昔日“番夷辐辏”的繁荣时,尝作“今皆不可问矣,噫嘻”之叹,可见他写作时,乃“寸板片帆不许下海”的时代,所谓“银钱堆满十三行”,不过是“白头宫女闲话天宝旧事”。
明代官牙的作用越来越大——从代官家验货、定价、征关税到发卖舶货,而市舶司的权力则逐步分解,功能日见萎缩,双方呈此消彼长的态势。牙行实际上成了实行数百年的市舶司制度的掘墓人。
隆庆元年(1567年)之后的六年间,越来越多的私商不避刑辟,加入到海贸行列,不断冲击朝廷的海禁政策。据清代旅行家、航海家谢清高在《海录》一书中所记,当时“广州几垄断南海之航线,西洋海舶常泊广州”。许多非朝贡商船,也打着朝贡旗号蜂拥而来,珠江水面上,舳舻相接,十里连樯。
当葡萄牙在澳门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贸易点后,每年从中国进口不计其数的丝绸和瓷器、漆器、壁画等工艺品。澳门从一个荒凉的渔村,摇身一变,成为世界瞩目的繁盛商港。但澳门只是葡萄牙采购中国商品的一个中转基地,真正的货源集中在广州。
朝廷规定,澳门海市由香山县(今珠海)管理,负责验货抽盘,“澳夷”禁止进入广州。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葡萄牙传教士克罗兹在广州逗留了几个星期,走街串巷,眼界大开,对遍布城厢内外的粤绣和其他工艺品作坊印象深刻。他在《中国志》中津津乐道:“(广州)很多手工业工人都为出口贸易而工作。出口的产品也是丰富多彩的。有用彩色丝线盘曲地绣在鞋面上的绣花鞋、彩漆绘画盒、硬木家具、镀金的铜盘、瓷器等,都是绝妙的艺术品。”仅以纺织作坊为例,当时在广州附近,便多达2500余家,每个作坊约有工人20名,其盛况可窥一斑。
广州还有一种美妙绝伦的艺术品,较少被人提及,但它很早就成为欧洲贵族青睐的奢侈品之一,那就是象牙雕刻。四牌楼(今解放中路)南段西侧的象牙街,西至走木巷一带,在宋代是买卖象牙货品的专业街,到明代发展为加工象牙、玉器的专业街。
有“仙工”之誉的广州牙雕,亦称南派牙雕,分雕刻、镶嵌和编织三大类,以雕刻之中的镂雕最具特色,精致玲珑,巧夺天工。题材多为花木、山石、龙舟、宝塔、蟹笼等岭南山水景物,一直是海外客商心仪之物。把精致的象牙工艺,运用于印章、文具、梳具、餐具等,在中国的士宦人家,十分普遍,良工巧匠制作出极为精细的象牙球、象牙扇、项链、象牙梳、鼻烟壶、文房用具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当时坊间有“苏州样,广州匠”之谚,明代的《广州志》称:“(广州)香犀、象、蜃、玳瑁以及竹、木、藤、漆诸器,俱甲于天下。”
【市井中的芸芸众生】
明代的广州,经过三城合一的整治后,面貌一新。每天辰时一过,沿街的店铺陆续开门营业,一夜无声的城市,像河渠开闸放水般喧闹起来。城门一开,第一批涌进来的,总是那些运花入城贩卖的花农。
几百年过去,历尽朝代更替与战火摧残,河南庄田仍然繁花如海。花农半夜即起,踏着月色下田采花,至五更鸡唱过后,便运到珠江边装船,在晓色与波光相映之间,一艘艘摆渡过江。这时,五仙门码头泊满花船,芬芳飘满一江。花农们“吱吱呀呀”挑着一担担素馨花,把馥馥香风也带进城里。大南门、归德门、小南门、正东门、正西门、大北门、小北门等大大小小的城门,都做了花市,仅素馨花每天就卖出不下数百担。
人们不禁要问,那时的广州到底有多少人口,一天消费几百担素馨花?说到这个,不妨拿广州人吃猪肉的数量,作个旁证。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有位在广州生活的传教士写了本《葡萄牙人在华见闻录》,书中写道:“(广州)城里的统治官员命令调查每日的食品消耗量,结论是光是猪肉就要五六千头,要不是有很多人吃黄牛肉、水牛肉、鸡及大量的鱼,猪的消耗量将达一万或一万头以上。”由此可以想象,广州人口众多,确实不假。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修筑新南城后,高第街被纳入城墙范围之内,称作“南关”。濠畔街在高第街以西,与玉带濠相连。总督吴桂芳曾形容这里“生民之凑集如云,财货之积聚满市,真一省丰阜之最,两广通利之源也”。霍韬的儿子、进士出身的霍与瑕也写道:“城南门外,东西亘六七里,人烟辐辏,货贿山积,盖会城繁华之所都也。”沿濠两岸,千庑万室,人烟凑集,各种各样的店铺,一望无尽。
广州虽是千年商都,但民风依然淳朴。外地顾客在店铺里买了货品,几天后发现有瑕疵,拿来更换,店主一般都会准允,并不刁难。万历年间,钱塘人叶权游览广州后,在《游岭南记》中大发感慨:“广城货物市与外江人,有弊恶者,五七日持来皆易与之,非若苏杭间转身即不认矣。”他还发现,广州人待人态度柔和,彬彬有礼,做生意很讲信用,追求薄利多销,只要有赚就行,不在乎赚多赚少。“广城人家大小俱有生意,人柔和,物价平,不但地产如铜锡俱去自外江,制为器,若吴中非倍利不鬻者,广城人得一二分息成市矣。以故商贾聚集,兼有夷市,货物堆积,行人肩相击,虽小巷亦喧填,固不减吴阊门、杭清河一带也”。
高第街是一条“货物堆积,行人肩相击”的街道。人们喜欢到高第街选购布料和缝制衣服。那里的店铺,陈列着广州的白细棉布和斜纹棉布,顺德的蕉布、葛布,东莞的苎布、丝经布、麻经布,还有舶来的西洋机织布等,应有尽有。
裁缝不仅要手艺好,还要熟悉朝廷的各种规定。比如耆民(年高有德之民)的衣服,袖长过手,复回不及肘三寸;庶人的衣长离地五寸,袖长过手六寸,袖桩广一尺,袖口五寸,分毫不能改动。农民入城可以戴斗笠,其他人都不准戴;公差出外可以戴帽子,入城不许戴;妇女不许着销金服饰、戴宝石首饰,农民的衣服可以用、纱、绢、布,商贾只能用绢、布,颜色不能过于鲜艳。诸如此类的规定,繁琐无比,且不得随意僭越。
但在广州街头,身穿各色纻丝绫罗纱衣服的妇人,穿梭往来,香雾成阵,春色满城。朝廷不准民妇穿的大红衣裙,一样有人穿,还有人穿沉香色、元色、酱色、玉色等五彩斑斓的衣服;有的妇女还用金链子把耳挖子、牙签、摄子、小刀串起来挂在胸前,作为装饰。
女人们喜欢逛南关,这里不仅有鳞次栉比的布店、裁衣店、首饰店,还有各种鲜花档、糖果档,初一、十五拜神,都要来这里采购一番。珠江三角洲盛产甘蔗,榨糖业十分发达。糖果品种繁多,有用麦芽糖制成的窠丝糖;有做成玲珑条状的糖通;实心糖小的叫糖粒,大的叫糖瓜;还有制成番塔、人物、鸟兽形状的饷糖;祭灶拜神则用糖砖。嘉靖年间,市面上开始有白糖出售,这种晶莹如雪、速溶味甜的调味品,很快进入千家万户和酒楼食肆,并成为抢手的外销商品。崇祯十年(1637年),从广州开出的英国“凯瑟琳”号商船上,便运载着一万二千多担广州白糖和五百担冰糖。
与宋时相比,广州人对茶的热衷,渐渐超过酒。街上的茶坊、茶行、茶寮,骈门连室,成行成市,四乡茶农也挑着担子进城贩卖茶叶。本地的西樵山茶、白云山茶和苦艼,因为价格比较便宜,颇受普通茶客欢迎。河南地除了出产素馨花,也出产茶叶,“春深时,大妇提簏,少妇持筐,于阳崖阴林之间,凌露细摘……每晨茶估涉珠江以鬻于城,是曰河南茶。”
本地茶虽不及岭北的蒙顶石花、白露鹤岭、鸠坑、兽目、雀舌等茶名贵,但更适合广州的水土气候,因此购买者不乏其人,他们甚至声称西樵山茶“甲天下”。而“香色殊绝,气味深远”的鼎湖山茶饼和“芳香勃发”的罗浮茶,都是佳妙之品。文人儒士到刻书坊搜罗《茶经》《茶谱》《茶疏》一类书籍,作为附庸风雅的谈资。
从高第街沿着玉带濠往西走,花团锦簇,步步繁华。两岸的酒楼排列成阵,宴席齐开,处处莺歌燕舞。濠畔街在宋时便是花街柳巷之地,公子哥儿吃风月酒、使脂粉钱的地方,明时仍是豪门巨族、官宦子弟、富商大贾的酒食征逐之所。
太平时世,在红尘中打滚的士大夫们,总爱流连于酒楼食肆之间,今日张三设宴,明日李四请酒。大家往桌前一坐,先上一壶靓茶,再上餐前小食。据参加过这类宴席的克罗兹传教士描述,小食有炒过去皮的栗子、敲碎和剥好的核桃、清洁和切成片的甘蔗,以及荔枝干脯等。另有新鲜果品堆成塔状,插上牙签,方便客人享用。吃完果脯再上小菜,最后是正菜。这些习惯,大部分到今天仍然保留着。
克罗兹观察到,广州人是用“涂金的棍子”筷子)吃饭,用“涂金的瓷杯”喝酒的。不管洋酒、土酒、茅柴酒,就像玉带濠的流水,有去无回。广州人见面互相致意,都是问“吃了没有”,如果对方没吃,便马上拉着上饭馆。
广州市场上出售的肉类,以猪肉和鱼为主。广州人的购买习惯很独特,猪要整只买,鱼却切开买。万历年间的两广总督张瀚见了,大呼奇怪:市肆惟列豚鱼,豚仅十斤,既全体售;鱼盈数十斤,乃剖析而售,惟广州为然。”他说的“十斤豚”,很可能是乳猪。而鱼切开出售,不同部位可以卖不同价钱,屈大均品评:“鲩之美在头,鲤在尾,鲢在腹。”这是美食家的经验之谈。
广州人还特别喜欢吃鱼生,以前有句俗话:“冬至鱼生夏至狗。”鱼生用草鱼、鲩鱼或是鲈鱼的肉制作,把鱼在山泉水中养数天,不给饲料,让鱼耗掉体内脂肪,吐净肠中污物,然后将鱼开刀放净血,鱼肉切成薄片,以呈现雪白质感为佳,不能有一丝血迹。拌以腌姜丝、葱丝、酸萝卜丝、香芝麻、柠檬叶丝、椒丝、蒜丝等调料,食之爽口美味。
入夜的濠畔街张灯结彩,比白日热闹十倍,各家酒楼都有自己的镇店之酒。本地烧酒,以龙江烧最为出名,又有细饼烧、大饼烧之类。广州盛产鲜花,免不了用花酿制各种美酒,有酿酒师把鲜花放到龙江烧里,加入少许沉香,封缸两月,一打开异香扑鼻,名为“百花酒”。龙眼花、蒲桃壳、桂花、荔枝花,都可以酿成美酒,用角香、沉香、黄香、熟香等香料酿制的七香酒,芬芳馥郁,从街头香到街尾;又有用荼蘼露制成的秋露酒,隆冬之夜,一盏御寒,也是人生的快乐时光。
酒过数巡,半醉的客人就要摆开马吊,大杀三方”了,酒楼上立即嘈闹起来。马吊是明代兴起的一种四人纸牌赌博游戏,从文人雅士到胥吏隶役、屠侩脚夫,爱好者甚多。连深居香闺绣阁之内,不便抛头露面的宦家女子,也把马吊、斗虎作为度过炎炎夏日的消遣。
经历了几次兵变,广州一次次浴火重生,比原来更加繁盛。万历末年,因海禁逐渐松弛,濠畔街的兴旺,达到了顶峰。江苏人王临亨在街上转了几圈,便被广州人的饮食奢费吓着了,惊叹:“穗城人富而俗侈,设席宴客,日费二三十金。”
那时在遥远的北方,后金胡马长驱,北方难民,杖履相从,开始向南逃亡。广州的读书人,置身软红十丈,怎能不兴起一腔“惜乎,如此江山”之叹呢?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