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上苇
从“祚”到“胙”
一切得从“乍”这个字根说起。
古人认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跟打仗一样重要,如果祭祀虔诚,自然国“祚”昌盛。“祚”就是福气。
祭品也就半点马虎不得了。为了求得祖先赐“祚”,子孙们就要用大鱼大肉去孝敬老祖宗。古汉语“月”与“肉”互通,于是“祚”变成了“胙”,虚幻的福气变成了真实可触的祭肉。
在一些盛大祭典上,有时献祭的牲口实在太多。虽说“周人尚臭,祭天则燔柴”,但也不能把冷肉都拖去烧烤了。现场参祭人等,依照血缘亲疏、祭金多少,各分得一块冷肉回家,福气均沾。
胙肉通常赐予同姓诸侯,但对一些在“尊王攘夷”事业中有突出贡献者,周天子也会赐胙以示荣宠。例如,齐桓公九合诸侯,周天子“使宰孔赐齐侯胙”。商鞅辅佐秦孝公变法强国,就有“天子致胙于孝公”。商王室的后代偶尔也能得到“天子致胙”的恩遇。
从“胙”到“鲊”
为了防止胙肉腐败,以便诸侯携回遥远的封地,还得对胙肉加以处理。用盐腌成咸肉?这种理所当然的解决方案,在古人看来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奢侈做派。
要知道,在人类社会早期,盐可是极其昂贵和颇具等级象征意义的东西。直到公元5世纪,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赐给宠臣崔浩水精盐一两,“与卿共飨其美”,还足以让史官载入史册呢。
古人的做法是,将献祭后的冷肉埋在煮熟的小米饭中装坛密封。小米饭发酵产生酸浆,抑制腐败菌的滋生,冷肉就可以保存较长时间了。
这种酸浆,就叫做“酢”。它还有一个血统更为纯正的嫡系传人,那就是河东狮子的最爱——醋。在日语中,醋”的写法仍是“酢”这个中古以前的字眼,至今没有改过来。不单是兽肉,更容易腐败的鱼肉同样也适用该法保存,“胙”就变成了“鲊”。
在因缺盐而常常淡食的古代,“鲊”这种变相的“醋浸肉”不但可保鱼肉之鲜,而且别具滋味。自汉魏六朝以降,人们特好以鲜鱼做鲊。例如,汉昭帝在皇家池塘泛舟垂钓,以香金、霜丝为钩纶,以丹鲤为诱饵,钓得三丈白蛟,形状若蛇,通体无鳞甲。汉昭帝认为这是鱼鳝之类,命御厨将其做成鲊,赐给群臣享用,“肉紫骨青,味甚香美”。
东晋名将陶侃未发迹前在寻阳县做监管渔业的小吏,利用职务之便送给母亲一坛鲊,受到母亲责备,留下了“陶母封坛退鲊”的美谈。南齐的王融,偶受人馈赠紫鲊(当时的鱼鲊中最珍贵的品种),激动得写了一篇华丽的骈文《谢司徒赐紫鲊启》表示感谢。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不仅自己喜爱吃鲊,还将鲊作为一种礼品寄送友人,制鲊赠远成为一种表达情意的方式。王羲之有草书作品《裹鲊帖》传世,王献之亦曾作《白鲊贴》。
如此种种,足见“鲊”之受欢迎程度。
“鲊”与“脍”
“鲊”与“脍”常常又是并生的,恰如寿司之于生鱼片。和生鱼片一样,“脍”也特别讲究鱼的品种与新鲜程度。
做脍不但讲究鱼新鲜,而且必须刀工飞快——毕竟当年没有冰盘,所以必须“鼓化莼丝熟,刀鸣脍缕飞”(杜甫《陪王汉州留杜绵州泛房公西湖》)。甚至“问何如、临池脍玉,扁舟空舣洞庭宿”(吴英《秋霁》),生生是熬夜蹲在钓竿边等着吃。
人们对调味料的爱好倒是古今不变。《礼记》就称“鱼脍芥酱……脍,春用葱,秋用芥”,现在咱们碟子里盛的依然还是芥末酱油。
在古代,鱼很难保鲜,但这也难不倒吃货。没有鲜鱼,他们就用鱼鲊来做脍。隋炀帝爱吃的被誉为“玉脍”的鲈鱼脍,就是鱼鲊的一种。
《太平广记》引《大业拾遗记》记载:“吴郡献松江鲈鱼干鲙(脍)六瓶,瓶容一斗……作鲈鱼鲙,须八九月霜降之时,收鲈鱼三尺以下者作干鲙。浸渍讫,布裹沥水令尽,散置盘内,取香柔花叶,相间细切,和鲙拨令调匀。霜后鲈鱼,肉白如雪,不腥,所谓金齑玉脍,东南之佳味也。”杨慎在《升庵集》中则更清楚地指出:吴人制鲈鱼鲊、鲫子腊,风味甚美,所称金齑玉脍也。”
上等的鲜鱼做脍,等而下之的做鲊,是古人对鱼的一般处置办法。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称:“脍鱼肉,鲤长一尺者,第一好。大则皮厚肉硬,不任食,止可作鲊鱼耳。”
作为一部“吃货小红书”,《齐民要术》列举了多种制作鱼鲊的方法。书中提到一种“长沙蒲鲊”:治大鱼,洗令净,厚盐,令鱼不见。四五宿,洗去盐。炊白饭渍清水中,盐饭酿,多饭无苦。”这段文字意思是:整治大个的鱼,洗干净后盖上一层厚厚的盐,把鱼埋在盐里到看不见。过四五夜,取出鱼把盐洗掉。做些白米饭连鱼一起浸渍在清水里,让盐和白饭发酸,饭多一些,成品味道不发苦。
至唐朝,“鲊”已逐渐成为通用词,不再专指鱼制品。段成式《酉阳杂俎》写道:“安禄山恩宠莫比,锡赍无数,其赐品目有……野猪鲊、鲤鱼并脍手刀子……”
“鲊”就这样鹊巢鸠占,硬生生把本源的“胙”挤进了故纸堆。
花样迭出
以上所言,都是最原始的“鲊”,它们共同的特征是以谷物发酵产生的“酢”腌制鱼肉,以实现保鲜和增味的目的。从原始的“鲊”这条根系上,还进化出了更多的食品。
古人在酿造工艺上是典型的撞大运主义者,酿出来的是醋还是酒,常常没准。缺了神仙帮忙,就会闹出“常酢败”(《列仙传·酒客》)之类的生产事故。传说中,远古时住在贵州苗岭上的阿娜姑娘就常常酿酒而得醋,由此发明了贵州酸汤鱼。
反之,酿醋成酒的也不在少数。单就制鲊而言,这自然也属悲剧。不过,相较酿酒成醋而言,这个“悲剧”更容易以皆大欢喜收场:在酒糟里加入香料、精盐、香油等物,就得到了糟油。将食材置于糟油之中腌制,再蒸熟上桌,就成了“糟菜”。糟钵头、糟鱼片、糟毛豆之类,至今仍是江南菜系中的经典冷盘。
如果想尝尝新鲜的鱼片呢?厨师们就在略微发酸的米饭上铺上薄薄的鲜鱼片,也可以用鱼片卷米饭(或者埋在米饭里),精致摆盘后端上来,这就叫做“旋鲊”。有时等不及米饭发酸,就直接加米醋调味。
从笔记小说看,宋朝人很喜欢吃“旋鲊”。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宋孝宗在集英殿设御宴招待金国使者,第九盏菜便为“水饭、咸豉、旋鲊、瓜姜”。又如《武林旧事》记载,清河郡王张俊在府中设宴款待宋高宗,席间“脯腊一行”,其中便有“旋鲊”。
南宋岳珂《桯史》中“紫宸廊食”一则也讲到:“侑食首以旋鲊,次暴脯,次羊肉,虽玉食亦然。”“侑食”就是餐前开胃菜,作为头盘呈进。连皇帝也这么吃,可见“旋鲊”之妙。
鱼、肉、蔬菜掺合尚未发酵出“酢”的米粉,上笼蒸熟,就成了湖北名菜“沔阳三蒸”。如果爱吃辣,等辣椒于明代引进中国后,就可用它取代《齐民要术》中的茱萸,再混合土产的花椒等物,研磨成粉,掺进各种“鲊”里上笼,那便是粉蒸肉、粉蒸排骨、羊肉笼笼……
将米粉与肉类、鱼类或碎辣椒等物合拌,入坛密封,就成了贵州酸鲊、祁阳鱼鲊或者鲊辣椒。非但鱼、肉可变换,原始“鲊”中的小米饭也可以换为大米、糯米甚至玉米(为了入味,通常是炒制后掺合香辛料磨成粗粉)。一言以蔽之,它们都是“鲊”。
湖北宜昌、恩施及湖南湘西一带有一种名为“鲊广椒”的食物,制法是将玉米磨成细粉,并将其与菜籽油、食用盐以及切碎的红山椒搅拌均匀,放入老坛中。坛口封实并用水隔绝空气,发酵百日以上即可取用。当地人把鲊广椒用作开胃爽口的烹饪辅料,在制作炒菜、汤品、火锅时加入。这种制鲊方法已脱离原始鲊制品的基本外壳,仅保留了用饭糁或谷物粉发酵的特质,其类型也从单独食用的菜品转变为调味的辅料。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