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桑丝绸的千年往事

2023-02-01 10:31:23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江上苇(文史学者)

  蚕桑的传说与历史

  远古之际,某位猎人偶然发现树上有许多闪亮的虫茧,便顺手摘下带回家给孩子玩。没想到孩子淘气,竟扔进了妻子正在烧水的陶罐中。这位怒气冲天的夫人随手抓了根木棍,想把虫茧从水中挑出——虫茧上的细丝被木棍粗糙的表面钩挂,随着木棍的转动被卷成一轴丝线。这些丝线细长而坚韧,略加搓纺就能做成弓弦或用来缝补兽皮。

  于是,人们便刻意收集这种虫茧抽丝。丝线充裕后,又有手巧者试着编织成片,发现穿起来比兽皮和麻布舒服多了。再后来,人们又发现这些虫子只吃特定的树叶,便开始人工饲养……这就是荆苗传说中蚕桑的起源,恐怕也是最符合逻辑的解释之一。

  严肃地说,正史中并无对蚕桑发明者的清晰记载。《史记》称黄帝“淳及鸟兽虫蛾”,只是称赞他的盛德泽及鸟兽虫子而已,并不是讲他和嫘祖发明了蚕桑。嫘祖“始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的说法仅仅是古人的传说,并无实证。

  《晋书》开始记载皇后祭祀蚕神的仪礼:“蚕将生,择吉日……依汉魏故事,衣青衣。”宋朝范成大《吴船录》曰:“青衣,蚕丛氏之神也。”汉代扬雄《蜀王本纪》则道:“蜀始王曰蚕丛。”

  亦有古籍称“蚕丛氏自立,王蜀,教人蚕桑”,很明确地将蚕桑的发明之功归于蚕丛。而蚕丛又号“青衣神”,蜀地有青衣江、青神县等地名。汉魏以来,皇后青衣以祭蚕神,正是接受了这一古蜀传说。

  这位蚕丛氏长什么样呢?《华阳国志·蜀志》称:“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也。”对于“其目纵”的说法,历来多有不同解释,三星堆出土的青铜面具,终于清晰地向我们展现了“纵目”的真相。

  据考古测年,三星堆遗址的年代应在殷商时期。这恰可以与近代考古发现相对应——殷商随葬的青铜器表面已多次发现丝绸的残片痕迹,青铜器的花纹中有蚕纹,墓葬中出土了形态逼真的玉雕蚕。

  但丝绸的历史似乎还可以继续往前追溯。据古籍传说,殷商先祖王亥发明牛车,曾驾车以帛、牛与周边部落贸易。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钱山漾文化遗迹中,也曾发现绢片、丝带、丝线。甚至,在山西夏县西阴村的仰韶文化遗址发掘中,还曾发现半枚被切割过的蚕茧。但这些传说或发现,还有一些待确证的疑点,若干孤证尚不能武断地作为蚕桑历史前推的铁证。

  考古学家夏鼐通过对殷商丝绸织物的研究,发现当时已经有三种织法:普通平织纹、畦纹平织纹、文绮。花纹虽简单,但已经使用了有简单的提花机构的织机。也即是说,最迟至殷商,中国的蚕桑和丝绸产业已经较为成熟。

  冠带衣履天下

  随着丝绸产业的发展,相关文字记录也不断出现。在周代的钟鼎铭文中已经发现有“帛”“丝”的字样,成书于战国时代的《禹贡》中则提及了蚕丝和丝织品的产地,诗经》《左传》《仪礼》等古籍中也大量提及蚕、桑及各种丝织品的名目。可见,采桑、养蚕、缫丝、丝织已经成为先秦人民普遍的副业。

  从战国青铜器上的采桑图来看,当时的桑树大多比较高大,采桑需要攀援上树。所以《左传》中就记载了赵衰等人在齐国桑林中密谋,却被正在树上采桑的侍女偷听的情节。

  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都很重视蚕桑,但以黄河下游的齐、鲁两国丝绸产业最为发达。齐、鲁所据均为东夷故地,东夷是殷商的盟友,在丝绸产业上原本就有技术优势。武王灭商后,又将俘获的大量殷商贵族和手工艺者分给齐、鲁两国,两国的国势又长期稳定,因而丝绸产业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史记·货殖列传》记载,姜太公一到封地齐国就“劝其女工,极技巧”,大力发展纺织业。贤相管仲也大力提倡蚕桑丝织,“民之通于蚕桑,使蚕不疾病者,皆置之黄金一斤,直食八石”,还可以免服兵役。又如,国家可以在春天给予桑农贷款,桑农收获后以丝织品还贷即可。

  在如此鼓励下,齐国“桑麻植于野”,不但大量生产罗、帛、纱、绫、绮、纨、缟、綦、縠等初级丝织品,还可织造冰纨、绮绣、轻绡、方空縠、吹絮纶等高级奢侈品。春秋时期,齐君的宫人就已“衣必文绣”;到战国时,连齐君之马也“无不披绣衣而食粟”,甚至以“文绣披台榭”。到汉代,齐地工匠更是包揽了皇帝的服装制造任务。太史公因此感慨,齐地“冠带衣履天下”。

  欲织就更华美的衣物,需要染色、刺绣乃至织锦等技艺。齐国从殷商遗族手里得到了先进的纺织技术,又从东夷人、莱人手里学到了先进的染色工艺。据《管子》记载,“莱人善染”,所产紫色绢、紫青色丝绦的价格比周人便宜许多倍。但由于“齐桓公好服紫”,引起国人效仿,一度炒得紫色丝织物价格暴涨,以至于齐国“五素不得一紫”。齐景公则“衣黼黻之衣,素绣之裳,一衣而五彩具焉”,喜欢穿着五颜六色的丝织衣服到处炫耀。

  甚至,连锦这种顶级丝织品,齐国也可以生产,只不过产量极少。“锦文珠玉成器,不鬻于市”,仅限君王贵族们享用。

  从历史文献看,战国时的染色工艺已经较为成熟。中原列国掌握了靛蓝(染蓝色)、茜草(染红色)、象斗(染黑色)等基本染料的制取工艺,并且逐渐摸索出了更精细的调色技术。例如,茜草加明矾可得猩红色,加铁盐则可得绛紫色。

  及至汉代,许慎《说文》中已经收录表意染色之字20余个。北魏时,山东人贾思勰写的《齐民要术》中又增加了许多染料制造工艺。例如,以红花制红色染料,需要在花开的一至一天半内采摘,最好是在清晨露水未干之前。采下之后,要即刻“杀花”,将花捣烂后放布袋中绞去黄汁。再捣一遍,用发酸的小米清汤淘洗,再用布袋绞去汁,就可以收取染红了。

  蜀锦之美

  从史书记载和考古发现来看,直到魏晋之际,成规模的织锦业中心仍是不多见的。黄河流域仅见于河南的陈留、襄邑以及山东的临淄,由于受战乱的影响,其生产也时断时续。

  只有蜀地的成都一枝独秀。它从先秦起就是极具规模的织锦业中心,一直保持着领先的织锦技术和极高的产能。从战国时秦遣张仪灭蜀(公元前316年左右),于“彝里桥南立锦官”起,直到明末战乱,四川人口凋零,蜀锦的嫡传谱系才算告一段落。即便如此,仍有一部分蜀锦艺人迁至云南继续织锦,是为清代著名的“通海缎”。清初,蜀地织锦业又迅速恢复,传承至今,仍为天下名锦。

  织锦,即是在丝织品织造的过程中,通过二色以上的经线、纬线之调配,辅以经显花、纬显花或通经回纬等技术,把绚烂的花纹织入面料。织锦是一门难度极高的工艺,而且需要成套的体系来配合。虽然个别手巧者,如前秦的才女苏蕙,凭一人之力也能织出繁复的“回文锦”,但那是不计成本的艺术行为,仅能偶尔为之。

  要实现规模化、商业化的织锦,必须具备一系列条件。从硬件上讲,需要高质量的蚕丝原料、优秀的丝染技术、精巧的织机制造工艺。从软件上讲,需要有大批匠人的积聚,长期的摸索、交流、传承,以及稳定的高端市场需求。

  成都的自然、人文条件得天独厚,蜀锦冠绝天下绝非偶然。作为蚕桑的起源地之一,成都平原周边有着优质且充裕的原材料供给。由于都江堰的水利之便,成都平原有最优越的农耕条件,足以养活一大批长期从事织锦的专业手工艺人。流经平原中心的锦江具有良好的水质,最适合濯洗织成的锦……还有一条,自先秦以降,蜀地一直较为安定,长期是高端技术人才净流入之地。例如,秦迁中原富豪入蜀,既源源不断引入中原的最新技术,又增加了高端消费品的市场需求。巴寡妇清、卓王孙之流,皆是蜀锦的固定消费者。

  成都与中原织锦中心的差距有多大呢?看看西晋左思的《三都赋》就清楚了。对中原织锦中心襄邑,左思在《魏都赋》中描述为“锦绣襄邑,罗绮朝歌。绵纩房子,缣总清河”,仅一笔带过而已。

  而在《蜀都赋》中,则是格外浓墨重彩。“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这是讲市场需求和供给情况。“阛阓之里,伎巧之家。百室离房,机杼相和。贝锦斐成,濯色江波”,这是讲从业群体规模之大,成品之灿烂夺目。左思对蜀锦的厚爱,于斯可见矣。

  在《华阳国志》中,同样为晋人的常璩则进一步将蜀锦之美归功于锦江之水,称“锦工织锦,濯其中则鲜明,濯他江则不好,故命曰‘锦里’也”。

  左思、常璩如此推崇蜀锦,那是有原因的。在刚刚过去的三国时代,蜀锦一度是稀缺的战略物资,连他们这种大文学家也不一定能染指得上。

  由于受到东汉末年军阀混战的影响,曹魏辖境内的织锦业几近亡失。长江流域的东吴则直到此时还没有掌握织锦技术,得长途跋涉向蜀国购买。

  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对《管子》那套商品经济治国术自然了然于胸。他将蜀锦列为受出口管控的战略物资,亲自制定蜀锦专卖政策,专设锦官督促发展生产。谓之:今民贫国虚,决敌之资,唯仰锦耳。若南方大种夷侯来诣阙,及吴王求锦者,乃承诏出之。其小种夷及市买,一切不宜用锦。”

  亦即是说,若非孙权或孟获这类够资格的战略盟友,花多少钱都买不到蜀锦——也算是一种饥饿营销法。对西南夷族首领而言,若得蜀锦之赐,是一种极有体面的政治认可,有助于提高其在周边部族中的威望,强化其首领地位。

  孙权自然更有排场。刘禅即位后,蜀、吴实现关系正常化,作为重建战略同盟的馈礼,蜀国一次性就赠送了“锦千端”。稍后,吴国遣张温出使蜀汉,与蜀臣秦宓舌战了一场,但蜀汉君臣在私人馈赠上还是没有亏待他。张温回东吴后,把刘禅送“熟锦(即精制的锦缎)五端”、诸葛亮送“熟锦两匹”,加上其他赠送总计22匹这些流水账逐一列清,请示孙权要不要全部上交国库。

  诸葛亮及其后继者在聚财方面的工作做得极为出色。至蜀汉灭亡之际,府库中尚存“米四十馀万斛,金银各二千斤,锦绮彩绢各二十万匹”。

  丝绸产业南移

  从先秦时期起,丝绸产业主要集中在黄河中下游及巴蜀地区。陇西虽然也有丝绸产业,但无论产量还是工艺水平,均不足与前两者比肩。至于长江以南,丝绸产业近乎空白。

  东晋割据长江流域时,朝廷就很难征收到丝织品了。例如,苏峻作乱攻陷都城建康时,府库中有“布二十万匹、金银五千斤,钱亿万”,而绢仅“数万匹”。东晋朝廷给后汉君主石勒的脑袋所开赏格,仅是“布千匹”,而不是更贵重的绢。直到南北朝末年,历仕南北多国的颜之推还认为,河北妇人丝织刺绣之工远优于江东。

  唐代实行租庸调制,以绢帛为通货,黄河流域30余郡都纳绢,但江浙一带只有吴郡等寥寥数郡纳绢而已。李肇《唐国史补》说:“初,越人不工机杼。”直到唐代宗时期,薛谦训为江东节制,“厚给货币”,密令军中将士娶善纺织的北方女子为妻,每年引进数百人,“由是越俗大化,竞添花样,绫纱妙称江左”。

  到北宋,黄河流域的丝织业虽然有所衰败,但所产绢帛的品质仍比江南强得多。别处的绢每匹重12两,河北绢则轻至10两。技术上更是遥遥领先,例如,定州改进了难度极高的缂丝工艺,“一寸缂丝一寸金”;单州的薄缣“重才百铢,望之若雾”。由于品质差别太大,以至于广南、福建、淮浙等地的商人纷纷跑到黄河流域的河北路、京东路及河东路来买绢。

  当时的外国人也一致认为河北绢最好,辽国人就盛赞河北东路为“绫绢州”。靖康元年(1126),金军威逼东京汴梁,蛮横索要绢1000万匹,北宋朝廷只好清空库藏来应付。结果河北绢金人照单全收,浙绢则以品质轻疏,悉数退回。

  及至元代,形势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南宋末年战乱频繁,对需要全产业体系支撑的丝织业造成了巨大破坏。丝绸业也在此时遭遇了一个要命的竞争对手——棉花。

  棉花很早就已传入中国,但由于加工技术的落后,在相当漫长的时期内,棉花产业仅局限于边陲。直至元代,传奇人物黄道婆为改进棉纺织工艺作出重大贡献,生产效率大大提高,棉花产业才开始逐渐自岭南进入长江流域,最终拓展至黄河流域。

  棉织品虽然不及丝绸贴身舒适,但在御寒方面则远胜之。桑树一般种植三年后,方能摘叶饲蚕,而种棉花当年就能见收益。种棉花技术简单,而丝绸业既要植桑,又要饲蚕,技术含量和投资风险显然更大。以蚕桑供一家之用,须有20亩桑田才够,而种棉花只需要1亩地就行。

  在棉花的强势挤压下,丝绸产业何以在南方兴旺发达至今呢?这就涉及气候问题。据气象史学者考证,自唐代中期以后,中原地区的气温一直呈下降趋势。南宋至明初期间,曾连续出现三次低温波谷。

  丝绸产业恰恰最怕低温。由于气温持续下降,黄河流域的桑树一般只能在春天采一季,饲蚕通常一年一育。秋天虽然也可采摘,但对桑树生长及次年的桑叶收成有较大影响。

  且晚蚕出丝量少,颇不划算。所以,北宋雍熙年间就有懂蚕桑的大臣孔维上书,请求朝廷禁养晚蚕,其理由即如上。

  南方气温较高,从二三月至八九月皆可采桑,且桑叶叶片更大、叶肉更厚。因而可以较普遍地饲养“四眠蚕”,甚至有“一年而八育”者。

  较之种棉花,北方经营蚕桑不划算,南方却有盈利。就这样,市场经济这只看不见的手,在元代短短不到百年的时间内完成了一场宏大的产业改造——黄河流域被棉花占领,长江以南则成为丝绸繁盛之地。

  丝绸以其轻薄光滑的舒适性、光泽艳丽的美观性受到古人的青睐。丝绸之美,在清代《红楼梦》一书中蔚为大观。

  贾母穿“青绉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王熙凤穿“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宝玉穿“松花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宝钗穿“葱黄绫棉裙”,黛玉裹“杏子红绫被”,鸳鸯穿“水红绫子袄儿”,袭人穿“白绫细折裙”,王夫人身边丫环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其中,既有王熙凤等贵妇穿的“刻丝(即缂丝)”披风、褂子等极品织物,也有送给刘姥姥的“实地子月白纱”“茧绸”等普通品。

  最显技术功底的一段描写,却是贾母论纱。贾母嫌窗纱颜色旧了,王熙凤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卍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匹出来,作两床绵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

  贾母揶揄她不懂行: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

  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看着,就像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数语间,道尽了丝绸之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