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剑杰(文史学者)
从甘肃马家窑文化遗址出土的“中华第一刀”青铜刀算起,中国古代青铜器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大约5000年前,是世界上较早拥有青铜器的文明之一。
“中华第一刀”出现1300年之后,以青铜器大规模使用为标志,中国开启了持续1500年的“青铜时代”。这1500年,几乎覆盖了中国上古三代——夏、商、周。
除了日用器之外,流传至今的还有象征宗庙社稷的青铜礼器。它们无不是国之重器,楚楚有致,精美绝伦。这种深邃美感和文明底色,使得青铜礼器几乎每每一面世就成为国宝。
青铜不“青”
从物质属性上看,“青铜”是纯铜与锡、铅的合金。在我国古代,青铜曾被称为“金”,精纯而美好的青铜则称为“吉金”。
《诗经·周南》云:“我姑酌彼金罍。”(罍音lěi,古代一种酒器——编者注)这里的“金罍”,不是指黄金罍,而是铜罍。青铜本不“青”,而是灿烂的金黄色。只不过在经历数千年岁月后,蒙上了青灰或者绿色的锈蚀,所以才被后人直观地命名为青铜。
华夏先民掌握青铜技术的时间并非最早,但他们制作的青铜器种类繁多、造型奇异、纹饰瑰丽、内涵丰富、影响深远,几乎没有其他同时期的世界文明可望其项背。诚如考古学者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所言:“像中国这样的青铜时代在人类中是一个极端‘独一无二’的概念和存在……人类的进化史上,不论从‘野蛮’到‘文明’的转化的程序或原因上多么相似,青铜的重要性像在中国这样中心性的,是少而又少的。”
《周易·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就青铜器艺术而言,“形”大抵可理解为青铜器的形制与纹饰;“器”是青铜器所依托的采矿、冶炼和铸造技术;“道”则是青铜器所折射的独特文化品格与艺术风范。在华夏青铜文化数千年的发展历程中,青铜器类别逐步增删损益,形制纹饰不断演进更迭,反映了“道”——中国上古文明思想、政治、文化等多个方面的演化历程。
在青铜器出现之前的史前时代,华夏先民日常生活用器及艺术品的制作材料多为玉石、兽骨、黏土。上古时期,人们造物很难依靠凭空想象,更习惯于模仿既有的手段。哪怕后来人们已经逐步认识了新物质、掌握了新技术,旧材料、旧工艺依然沿着历史的惯性被广泛使用着。譬如夏商周玉器艺术,就是对史前玉器艺术的直接继承。玉璧、玉琮与玉柄形器等,显然与南方良渚文化有着密切联系。
由此也可以推测,在夏商周时期,新生的青铜器也是和旧器物形制长期并存的。有一种观点认为,早期青铜器曾模仿同时期的陶器。据郭宝钧先生推测,青铜鼎铸造工艺中,最初使用的模具可能就是“把陶泥糊在陶鼎外皮上”所得。如此翻制出的铜鼎,简直酷似陶鼎。
但这种模仿并非原样照搬,基于具体的功能需求和铸造工艺的进步,工匠们会在旧器物的基础上不断创新、调整。并且,器型用途也逐渐丰富,整体风格趋向浑厚凝重,纹饰则越来越繁缛富丽。
及至夏代,青铜器在糅合陶器工艺的同时,已经完全摆脱了陶器的桎梏,其形制已由小型工具或饰品,向着更厚重的新型青铜容器和兵器方向演进了。例如,二里头遗址出土的青铜盉通常被认为是盛水器,使用于宴会等重大场合,供古人盥手之需。它顶部为圆拱形,伸出一管,作冲天斜流状,浇出水来,仿佛鸟喙吐哺。
狞厉之美
青铜器的装饰母题、表现形式、组织方式等,同样经历了漫长而丰富的发展变化过程。三星堆文明面世之初,就以青铜器上狰狞凶恶的兽纹、青铜神树的沟通天地功能等商朝特色,被认为已经与中原文明有了深度交流。
在商人的世界里,鬼神与人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他们认为鬼神随时在干预人的生活,因此也就一直用心侍奉着鬼神,无论大事小事都要祭祀,并宰杀羊、犬等动物作为“牺牲”,甚至斩杀奴隶、战俘。
基于这种鬼神崇拜,兽面纹(旧称饕餮纹)就成为了商代青铜器上的一种主体纹饰。标准样式的兽面纹,一般正面画写一只怪兽,其形象狰狞凶恶,但别有一种古朴、厚重,散发着源自上古鬼神的压迫感。这就是学者所称的“狞厉之美”。
商人所推崇的“吉祥动物”类目相当丰富,其中集“尊贵纹饰”之大成者,首推晚商青铜器的巅峰之作,同时也是中国现存商代青铜方尊中体量最大者——四羊方尊。这座方尊,已有饕餮纹、夔龙纹、玄鸟纹和云雷纹等中原地区流行的几乎所有青铜器纹饰种类,排列痕迹屈曲有致,柔韧多变,奇诡瑰丽。青铜器艺术给人的强烈触动,俱流转在纹饰、线条之间,其风格可以用“端庄典雅,优美雄奇”八字来概括。
不仅是动物纹饰,商代青铜器还惯用兽首装饰。比如一些作为重要礼器的青铜罍(通俗说就是大酒壶),有的会把盖子专门做成“鸮”的造型,也就是夜行类猛禽猫头鹰。商人认为,它们是能带来吉祥的神鸟。
但是,这些兽首青铜器中,同时铸造了四肢的却很少,四羊方尊是个特例。正四方处四个立体圆雕的羊头下面,凸有浮雕的两条前足。若细致端详,会发现绵羊似在安详回望,羊口微张,更似有未露之语。与这种庄严镇定之美形成对比的,是与羊头比邻的四只跃然而起的龙首,首后蛇身游动,静谧之中别添生趣。
四羊方尊是一件祭祀礼器。如果从创作母体“羊”作解读,一个最直接的联系是,羊被人类驯养之后,一直是人们重要的食物来源。除此之外,在古代祭祀中,牛、羊还被奉为最主要的祭祀祖先和神灵的“牺牲”。商王武丁时期的甲骨文史料中就曾提到“卜用百犬、百羊”,有些材料中则提到“十五羊”“五十羊”,由此可见羊在商代作为祭品的使用量之大。
“羊”通“祥”,又通“阳”,古代先民把羊与尊相结合制成青铜礼器,寓意“羊”代表了吉祥和正义。上古时期就有“皋陶敬羊”的神话:掌管刑法的皋陶使用独角神羊“獬豸”(xièzhì)来决狱断案。所以,四羊方尊之“四羊”,正符合趋利避凶、保四方安宁的愿景,表达了殷商时期的人们对国族兴旺的期盼。
最早的“中国”
周人的宗法观念影响了青铜器的纹饰风格,其气质开始趋向质朴端庄。抽象的几何纹、动物纹大行其道,同时伴有全新的人物画像纹,极具代表性的是脱胎自兽面纹的“窃曲纹”。
春秋战国时期,青铜器装饰更趋精美,且动感十足,活泼轻巧。此外,还有蟠螭纹、蟠虺纹、宴乐攻战纹等,图案组织形式也渐渐由“单独纹样”“适合纹样”转为“二方连续”,最后变为“四方连续”、分栏式构图。所有这些显著变化,都是青铜器艺术分期的重要依据,更体现了早期华夏文明思想、政治、文化诸方面的重大变化。
对周代青铜器的价值认知标准,与商代也有了区分:商代青铜器之价值,大体以个头论,形制越大越珍贵;而周代青铜器则往往以铭文字数多寡论价值。照这个标准看,刻有足足122字铭文的“何尊”可算是青铜器中的顶流。它铸造于西周初年,是一位名叫“何”的西周宗室制作的祭器,长颈鼓腹,大方灵动,通身浑厚气派,四条镂空大扉棱尽显设计巧思,尊体装饰蚕纹、蕉叶纹、饕餮纹等,
何尊的“国宝之路”惊险而传奇。1963年,一场大雨冲塌了陕西宝鸡贾村镇的一处土崖。居民陈堆夫妇在黄土中刨出了一件青铜器,精美的造型让他们觉得“也许有收藏价值”,便将其擦拭干净,妥善保管在了家里。第二年,陈堆夫妇迁居,由于太重不好携带,便将其交给了兄弟陈湖保管。1965年,陈湖把铜器作价30元卖到了废品收购站。若无意外,这件国宝将会和许多破铜烂铁一起,被运到熔炼厂融化重铸。可就在等待回炉重造时,宝鸡市博物馆干部佟太放来废品站察看遗漏文物,注意到了它的不寻常。
看到它凝重雄奇的造型,严谨而富有变化的纹饰,佟太放当即断定这是一件珍贵文物,立刻向馆里汇报。之后,宝鸡市博物馆以废品站当初的购入价30元,买下了这件高39厘米、口径28.6厘米、重14.6公斤的青铜尊,成为今天宝鸡青铜器博物院的镇馆之宝。
细观何尊的122字铭文:
唯王初雍,宅于成周,复禀王礼福自天……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
大致意思为:周成王遵照周武王的遗训,营建了洛邑作为周朝的东都,取名为成周,表示已完成周朝的开国大业。周成王在洛邑新建成的宫殿里对同宗贵族“何”进行训告,并赏赐“何”30串贝币。“何”深感荣耀,铸造了这件青铜尊以记载此事。
读到“宅兹中国”四字,不禁眼前一亮,这是目前发现最早的关于“中国”的文字记载。虽然此“中国”非彼“中国”,指的仅仅是“周天子居住在天下的中央”,即洛邑(今洛阳)一带。《吕氏春秋》亦曰:“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
藏礼于器
《史记·封禅书》记载:“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遭圣则兴,鼎迁于夏商。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没,伏而不见。”古人以青铜鼎为国之重器,代表王权,又以“九鼎”象征“九州”。
周武王在灭商三年之后就去世了,临终之前,托付弟弟周公以“摄政”的身份辅佐年幼的成王治理国家。周公营造雒邑,将九鼎迁至该城,并请成王亲自主持祭礼,将九鼎安放在太庙之中。从此,以礼乐制度为特征的姬周王权才算是正式稳固了下来。
为了进行有效的治理,周公决定把宗族子弟和周人的亲密盟友分封到各地建立诸侯国。像太阳系的各个行星绕着太阳转一样,形成了各个诸侯国围绕周天子所在的王畿“中国”的同心圆格局。当然,彼时的“中国”离我们印象中的“中国”形成还很遥远。
周人以宗法制度立国,不复商代的“万事卜问鬼神”。这一观念变化,也深刻体现在了青铜器的形制上。
2000年,又一件国宝级青铜器重见天日,这就是山西曲村天马遗址出土的青铜高冠凤鸟。它由上百块残片重新拼接而成,在考古报告中的正式名称是“鸟形尊”,是一种周代敞口青铜盛酒器,俗称“晋侯鸟尊”。它头颈微昂,高冠直立;全身布满鳞毛状纹饰,禽体丰满,两翼上卷。晋国匠人们将多种鸟类形象荟萃于一身,使得它造型像鸡,又像鸟,还很像凤凰。
“鸟尊”背上有盖,盖上有一鸟形钮,如同一只小鸟依偎在凤鸟背上;鸟颈与中空的腹腔相通,锋锐的弯喙则是自动开合的流口。不难想象到这样的画面:当倾斜鸟身往外倒酒时,“鸟尊”的上唇会自动开启;复位后,口即闭合,可防尘、防虫,很是巧妙。
据《史记·晋世家》记载,周成王的同母弟叔虞受封于“唐”地。叔虞去世后,其子始终缺乏考古学实证。直至燮父之墓被发掘,晋侯鸟尊现世,考古学家在鸟尊上找到“晋侯乍向太室宝尊彝”的铭文,此事才一锤定音。所谓“凤鸣岐山”,凤鸟是周人的图腾,是他们心目中连接人与天的神物。晋国宗室是周人的同族近支,自然也继承了周人的图腾和习俗。
据《周礼》记载,宗庙祭器有“六尊六彝”,其中就有“鸟彝”。在这句九字铭文中,“乍”即是“作”;“向”字做“享”解,意为“贡献”;“太室”即太庙。那么,这段铭文的完整意思就清晰了:晋侯制作了一件祭祀祖宗太庙的宝器。晋侯去世后,这件宗庙重器随葬,陪伴他长眠地下3000年。后人至今才得以重拾凤鸟回眸之顾盼灵光。
由此可见,及至周代,青铜器已不仅是实用性器物,其更重要的功能是礼器。商人尚巫,周人则尚文,他们的观念是“敬天爱人”,特意用一套礼乐制度来规范社会秩序及各阶层的权利、义务。天子、诸侯、大夫均有与其身份相应的青铜器铸造、使用规格,不可逾越。
青铜礼器作为“国之重器”,象征宗庙社稷。周代的许多大型青铜器,都有“显赫”尊贵”“盛大”等引申意义,每奉宗庙祭祀、重大庆典或接受赏赐时,都以青铜器旌表功绩、记载盛况。所谓“藏礼于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作为最常用的礼器,青铜器从此与天子、诸侯“生则祭祀,死则随葬”。
从西周到春秋战国,青铜器记录了中国的古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