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秋水（作家、制作人）
花间时代
老北京的老宅子，进了垂花门，左右两边抄手游廊，正房五开间，夏天都在外檐挂着五幅竹编大堂帘。每天早上把堂帘放下来，支窗也放下来，可保室内一天阴凉。傍晚太阳西下，再卷起堂帘，支起前后窗户通风。后面几进住人的房子，也同样卷帘放帘、支窗放窗。这是老北京节能型住宅的妙用。
我家乡夏天也挂帘子，除了竹帘，也挂棉布做的夹层布帘。一般人家也是开着门，清风徐来，布帘随风卷动，又清凉，又遮了屋中情景。秋冬就在夹帘里续棉，遮挡门缝中的嗖嗖凉风。
帘起于何时，大概是无法确定的事了。早在南朝时，鲍照就有“珠帘无隔露，罗幌不胜风”的诗句。用珍珠串成的帘子，晶莹剔透，露珠混入也分辨不清了。珠帘、罗幌都是质地轻盈精美之物，然而，愈是美好的东西往往愈加容易破灭。很快，诗人只能“坐视青苔满，卧对锦筵空”了。
在《花间集》成书的残唐五代，重帘”绣帘”这样的字眼频频出现：
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温庭筠《菩萨蛮》）
绣帘垂簏簌，眉黛远山绿。温庭筠《菩萨蛮》）
帘子，分割着女主人公们居所的内外空间。这些在深闺中缱绻的女子们，在帘内的世界里做着自己的绮梦。帘外世界的一声鸟鸣、一阵清风惊醒了梦中女子，让她意识到眼前的分离处境。
词中写景抒情大都遵循由外而内的结构，一道软帘便是这内外世界的过渡，由无情天地进入有情世界。写词之人通透两个世界，他如同一缕东风，轻轻掀起绣帘，和帘内的华丽世界、淡淡情愁打了个照面。
水精帘
温庭筠写过《菩萨蛮》：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古人因水晶剔透晶莹，犹如水之精华，称作“水精”。水精质地坚硬，用水精串成的帘子，视觉上自然十分透亮；微风拂过，可闻琼琤之声，又有音律之美。故而，水精帘总是与明月、微风联系在一起。
门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精帘，床上玻璃枕头细腻滑润，女子正盖着绣有鸳鸯的锦被恬然入梦。屋子里的暖香牵惹了梦境，早春的杨柳刚刚发芽，远看如烟。残月西斜，鸿雁北飞。“帘内之清秾如斯，江上之芊绵如彼”，用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中的话说，“千载以下，无论识与不识，解与不解，都知是好言语矣”。
词人们笔下描绘的女子，穿着华美的刺绣服装。头上戴金钿、翠翘一类的饰物，周身是鸳被、绣衾、鸳枕、鸾镜、罗扇、红烛，居室里则是画屏、绣帐、罗幕、珠帘、画堂、画梁、琐窗、朱户、绣户。眼里所见则是玉楼、画阁、画船、兰挠、锦帆。这些具有鲜明意义的意象，被词人以和谐的、富有秩序感的结构，创造出浑然一体的、具有美感直觉的艺术空间。李白有句诗：“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对着水精帘，观望玲珑的秋月，怀念着一个人，那是怎样缠绵的感情呢？韦庄也说“画堂帘幕月明风”，室外则“隔墙梨雪又玲珑”。如此良夜，柔情自当缱绻，也不必问上一句：为谁风露立中宵？
在挂着水精帘的屋子里，枕在颇黎枕上的是何人？不消说是美丽皎洁如月的女子了。古代社会没有今天快捷的交通工具和通讯手段，其结果是催生了大量的诗词，描绘留守女士们的相思、猜疑、悔恨等诸多“分离情感”。词人们大多是男性，浪迹天涯的游子在旅寄中怀念远方的女子，写下如梦如幻的情境。
水精帘是两个空间——帘外世界和深闺——的连接，也是两个世界——现实世界和诗意世界——的冲突，词人们借现实世界叩问诗意世界，为自己的孤寂寻找出路。有时，诗意世界也会被突然切入的现实世界打乱。敦煌曲子词有一首《怨春闺》：
好天良夜月，碧霄高挂。羞对文鸾，泪湿红罗帊。时敛愁眉，恨君颠罔，夜夜归来，红烛长明云榭。
夜久更深，罗帐虚熏兰麝。频频出户，迎取嘶嘶马。含笑阖，轻轻骂。把衣挦扯。叵耐金枝，扶入水精帘下。
上半阕是一位典型女性在典型情境里“闺怨”；下半阕里，淡淡的“闺怨”让位于女子照顾男子的嗔怨和脉脉温情。人性的真实打破梦幻世界，让冰冷坚硬的水精帘也有了一种世俗的温暖。
水精纯洁透明的特质是它被反复歌咏的原因，但只有毫无瑕疵的水精才是上品。8世纪时，西域各国曾向唐朝进贡水精杯等水精制品。然而，花间时代的姑娘们似乎人人的闺房都挂着一幅水精帘，那其实是一种透明或半透明的玻璃。
玻璃制品在中国历史悠久，早在战国时期就有玻璃珠、玻璃璧，是和金玉等值的贵重装饰品。但在唐朝，舶来的玻璃更胜一筹。玻瓈，西国之宝也。玉石之类，生土中。或云千岁冰所化，亦未必然也。”
唐朝所称的“玻璃”，其中一类为琉璃。琉璃不透明或半透明，颜色也比较暗淡，往往被当作天然宝石的替代品。温庭筠说“水精帘里颇黎枕”，有可能就是透明玻璃制成的帘子和琉璃枕。
绣 帘
花间时代还有一种绣帘。温庭筠写过一句“绣帘垂簏簌”，就是指帘子很有下垂感的样子。张泌写道，“东风斜揭绣帘轻”，可见质地轻盈。帘上还有精美的刺绣，有时干脆称作“画帘”。还是张泌，写过一句“黄昏微雨画帘垂”。
因为悬挂着一幅分割内外世界的帘子，《花间集》里便有了一个富有动感的意象——卷帘。这是闺中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早上醒来闲卧，“未卷珠帘，梦残惆怅闻晓莺”；春昼午睡片刻，深院无人，“画帘垂，金凤舞”；深夜明月高悬，远处的歌声惊醒了梦中人，“烛尽香残帘半卷，梦初惊”。如果清晨起得早，紧接着也许便是卷起帘子，就像现在我们早上起来习惯马上开窗透气一样。张泌写过两阕《江城子》：
碧栏杆外小中庭，雨初晴，晓莺声。飞絮落花，时节近清明。睡起卷帘无一事，匀面了， 没心情。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据《古今词话》载，张泌年少时，曾经和一位邻居姑娘在浣花溪边相识相知。后来女子别嫁，张泌梦萦魂牵，写过一首很有名的诗：别梦依稀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又过去了很多年，张泌常常想起少年时那段青涩入骨的恋情。那时候她是明媚少女，色若秋水般明澈，黛眉轻描，高绾的秀发簪着金质蜻蜓状的首饰，许是发钗？然而记忆中最深刻的却是当时两人的对答。他约她再见，她笑着说你莫多情。
我们都有这种经验，一段旧情过去了，也常常会念起。然而记得的偏偏是一些细节，一些话语。大段的剧情已然模糊，碎片式的记忆提炼出的是生命最美好的菁华。疼痛已是往事，激情也不再回来，生命赶着前行。我们负重不了太多的哀怨，只记得那一刻的旖旎。
《花间集》里的女性们，都有一种“戏剧性的自觉”，似乎她们知道有一些隐藏的观众在看着她们。在唐朝，男性也一样热衷于公开表演。身为帝王的李世民曾经在一群美女中间起舞，而他的父亲李渊则在晚年迷上了西域传来的琵琶。梨园行当的老祖宗唐明皇在荔枝宴上击鼓，取悦杨贵妃。当众展示他们的激情，在当时似乎并不是一件难堪的事。
唐人的天真随着王朝的衰落而消亡了，“戏剧性的自觉”转移到了文人笔下的闺阁之中。于是我们能看到花间时代里高度风格化的女性“表演”。韦庄的《应天长》最直接：
绿槐阴里黄莺语，深院无人春昼午。画帘垂，金凤舞，寂寞绣屏香一炷。
绣帘上的金凤似乎在微风中轻舞，这个意象如此强烈，吸引了阅读者全部的目光，躲在绿槐里的黄莺似乎都给比下去了。帘内的美人日日忍受刻骨相思，但又无力从中跳脱出来，就如同那被绣在帘子上的凤凰。
卷帘人
“卷帘”这项“表演”有赖于物的存在，即帘这个道具。
《水浒传》里，潘金莲家里装的更是极便宜的芦帘。她每天在卷起的帘子下看着外面的世界，到了武大归来的时分，便放下帘子。可是有一天，这程序化的行为出了差错，她正拿叉竿放帘子，一阵风将叉竿刮倒，正打在西门庆头上。施耐庵发挥了唐代以来“戏剧性表演”的深意——它往往和暴力、死亡或失意联系在一起。
到了宋代女词人那里，情势发生了变化：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的这首《如梦令》里，卷帘人的身份一直是个谜。大部分词学家认定其身份是词人身边的一个丫鬟，负责照顾从事精神创作的女主人的物质生活。明代刻印的《诗余画谱》中有据此而作的画，明确地将卷帘人画成了一个侍女。单从花间时代以来的风尚看，这种说法似乎值得商榷。
在词人们的想象里，卷帘这种富含诗意张力的行为，一定要闺中人亲力亲为。宋人李石的《生查子》：“今年花发时，燕子双双语。谁与卷珠帘，人在花间住。明年花发时，燕语人何处。且与寄书来，人往江南去。”分明也说卷帘人是自己所爱慕的那个女子。所以，我认同吴小如的说法，这个卷帘人就是词人的丈夫。
花间时代闺中人百无聊赖的自我表演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年轻夫妇的艳冶之情。不妨大胆地猜测，词首两句既是实写，也是虚晃一笔。闺中之乐，有甚于画眉者，词人把卷帘这一行为和燕好后的淡淡惆怅相系。
年过半百的女词人在霜鬓风鬟的晚年写下《永遇乐·落日熔金》：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李清照以乐景而写哀情，回忆二十多岁时才名正盛、上元观灯，对比今时今地的寂苦，显得无限凄楚。
明清时代的帘子已较过去素朴很多，水精帘、珠帘这一类奢侈品并不多见。就是皇家居室，也用硬板夹帘和软绸帘。硬板夹帘以上、中、下三根细横木为框架，上面部分又有可以掀起的小帘和衬纱。这一类的帘，是找不到卷帘的诗意的。
《红楼梦》第八回中，宝玉去梨香院探望犯了旧疾的宝钗，“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难得地写了她的妆饰：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绵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她是皇商之女，要是穿新衣，要多少穿不得？但是她性格沉稳，不喜张扬，不爱富丽闲妆，帘子都是半旧的。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的珠帘，往往是把珠子串成长缕，纵向挂起来。要卷这样的帘子，非得手忙脚乱一番，恐怕诗意全无了。据考证，古代的水精帘、珠帘，是先用红丝线或铜丝把玻璃珠串成长串，然后把这些长珠串横并在一起。再用细丝竖直向上把珠串紧密编缀起来，大概在每颗珠子之间都要打个结。最后的成品宛如珠子编成的一方长长的“席子”。
古人说“织珠为帘”，正是因为珠帘乃是纵横编结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