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伟长:“国家的需要就是我的专业”

2023-02-01 10:32:05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梅兴无

  中国科学界一直有“三钱”的美誉,钱伟长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位是钱学森、钱三强。在多年的科研生涯中,钱伟长的研究横跨数十个行业,且在诸多领域贡献杰出。倘若细看他在每个重大关头的选择就会发现,爱国情怀贯穿了这位科学家的一生。他有句名言:“我没有专业,国家的需要就是我的专业。”

  救国:弃文学理

  1912年,钱伟长出生于一个书香世家。16岁那年,父亲钱挚病逝,他随叔父钱穆到苏州中学读书。高中毕业后,因家庭经济日益拮据,钱伟长面临辍学的窘境。这时,他得知上海有一位叫吴蕴初的化学家,利用自己开办味精厂所得的利润设立了一个“清寒奖学金”,专门用于资助那些缴不起学费的优秀学子,每年有12个名额,钱伟长决心去试试。

  1931年夏,钱伟长只身来到上海参加高考。那时的大学招生是各大学自设考场、自出考题,文、理科试卷相同。在1个月时间内,钱伟长接连参加了清华大学、南京中央大学、浙江大学、唐山交通大学和厦门大学的入学考试。

  由于他对文史国学充满兴趣,因此中文和历史两科成绩考得非常好,但数理化却考得一塌糊涂,幸得文、史两科补足了理科的不足。他同时收到了上述5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并得到了“清寒奖学金”。遵从四叔钱穆的意见,钱伟长最终选择了清华大学。

  文史入学考试的满分成绩,让钱伟长成了清华中文和历史两大系争抢的学生。陈寅恪想让他进历史系;闻一多认为他该进中文系;朱自清也看中他的文学天赋,邀请他到家里做客,劝他进中文系。

  就在这时,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国民党政府奉行不抵抗政策。一时间,北平各高校的青年学生义愤填膺,纷纷罢课,上街游行,强烈呼吁抗日。钱伟长的爱国热情一下子爆发了,他下定决心弃文学理,走“科学救国”之路:我要用自己的聪明才智造出中国人自己的先进武器,赶走凶残的侵略者。”钱伟长向当时的清华物理系主任吴有训教授申请读物理系。吴有训查看了他的入学考试成绩,物理只考了5分,数学、化学共考了20分,英文是0分,就劝他还是学文科好。钱伟长执拗地说:“我读物理是为了将来为祖国造坦克、造大炮,是为了救国。”吴有训说:“学文也同样可以救国呀。”此后几天,吴有训走到哪里,钱伟长就跟到哪里,他缠着吴教授苦求了一个星期。吴有训见他如此执着,终于同意让他先到物理系试读一年,说:“化学、物理、高等数学这三门课,你每门都要能考70分,才收你。若有一门考不到,就转回文学院。”

  钱伟长知道,要达到吴教授的要求,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只能拼命学习。在这一年里,他每天最多睡5个小时,早晨6点起床到科学馆去读书,晚上熄灯后才悄悄返回宿舍。他埋头在草稿纸上一遍一遍地演算,遇到难题时,就虚心向老师和同学请教。就这样,他用了3个月的时间把中学数理化补习完成,又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追赶上大学数理化的教学进度。一年后,他的各科成绩都在70分以上,得以顺利留在物理系。

  从此,钱伟长迈进了自然科学的大门。起初,他像学古文一样,熟读强记物理学的典籍。吴有训点拨他,不要以为书本上的东西都是正确的,每读一本书都要能看到没有完成的部分,发现一些新问题。钱伟长学到了这个方法,这也成为他终生受益的治学理念。

  在物理系,钱伟长有幸聆听了吴有训、叶企孙、萨本栋、赵忠尧、周培源、任之恭等知名教授的课,还有来校访问的信息论泰斗诺伯特·维纳、空气动力学权威冯·卡门的短期讲学,以及欧洲物理学家玻尔、保罗·狄拉克、郎之万等的演讲,大师们的分享使钱伟长洞悉了物理学界最前沿的景观。

  在吴有训、叶企孙等教授的指导下,钱伟长还选学了材料力学、工程热力学、近世代数、化学分析诸学科,在数学、物理、化学诸领域广泛涉猎,为日后建造学科金字塔奠定了坚实基础。他的物理成绩名列全班第一,更重要的是,他掌握了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1935年毕业时,他与同学顾汉章合作完成的论文《北京大气电的测定》,在同年6月于青岛举行的物理学会年会上获得宣读。

  拿到本科文凭后,“清寒奖学金”随之结束,钱伟长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吴有训的研究生,继续深造,从事X光衍射研究分析。其间,他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和民族解放先锋队,并组成自行车南下宣传队,一路发动群众参加抗日救亡运动。

  1937年七七事变后,清华大学迁到昆明,与南迁的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合并为西南联合大学。钱伟长因旅费问题未能成行,先在天津耀华中学任教一年,攒足旅费后,于1939年初辗转抵达昆明,在西南联大讲授热力学。在这里,钱伟长与清华同学孔祥瑛结婚,吴有训主持了简单的婚礼仪式。

  在此期间,钱伟长完成了3篇光谱学论文,其中有代表性的《对稀土元素硒的单游离光谱分析》,刊于《中国物理学报》英文版第4卷第1期。这项工作开辟了我国稀土元素研究之先河,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稀土光谱分析的基础性工作,受到国际物理学界的重视。此外,钱伟长还开始研究“弹性板壳的内禀理论”。

  为国:两次说“不”

  1939年7月,钱伟长参加了“中英庚款基金委员会”第七届留英公费生考试。招生名额共20个,报名人数却逾3000人。钱伟长所选的力学专业只有1个名额,由于他和郭永怀、林家翘的考试成绩完全一样,经招生委员会再三斟酌,决定将3人同时录取,这就使总录取名额变成了22人。

  9月1日,这22名留学生在香港集中,准备乘船前往英国。但因二战突发,他们的留学计划被搁置。3个月后,他们被改派去加拿大留学,因为当时英国很多知名教授为避战火迁往加拿大。钱伟长等人遂从上海登上了开往加拿大的轮船。

  船上,英方负责人将护照发给留学生们,并说船途经日本横滨时将停泊3天,护照上已有日本签证,大家可以到横滨游玩。钱伟长认为,国人正在与日寇浴血奋战,在日本观光有失国体,是对中华民族的莫大侮辱,他带头说“不”,坚决不同意去日本,随手将护照扔进了滔滔黄浦江中。在他的带动下,全体留学生愤然离船。英国人连连道歉,只好让船只先返回昆明。

  直到1940年8月,钱伟长等人才终于成行,登上俄国“皇后”号邮船,前往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求学。在邮船的甲板上,留学生们立下誓言:学成后一定回国,凡是他们留学的专业,国家就不必再派人出国留学了。

  钱伟长在多伦多大学开始了留学生涯。他的老师辛祺教授发现自己和钱伟长都在研究“弹性板壳的内禀理论”,即决定师生合写一篇论文《弹性板壳的内禀理论》。后来这篇论文被收入《冯·卡门教授六十岁祝寿纪念文集》里,文集中不乏著名学者如爱因斯坦等的文章,而钱伟长是其中唯一一位中国青年学子。该文奠定了钱伟长在美国科学界的地位,引起了冯·卡门的注意,使他有机会到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在冯氏的指导下从事研究。

  1943年6月,钱伟长获得了多伦多大学博士学位,正式加入加州理工学院喷射推进实验室,他与钱学森、郭永怀、林家翘一起师从“世界导弹之父”冯·卡门。

  钱伟长主要从事弹道计算和各种不同类型飞弹的空气动力学设计。由于他在航空研究上的成就,1944年夏,他被吸收为美国航空科学学会(现美国航空航天学会)的正式会员,同年秋,他在美国航空工程学会上宣读了《超音速对称锥流的摄动理论》,其中一个重要方程还被称为“钱伟长方程”。

  二战期间,伦敦遭受德国V1、V2导弹的威胁。英国首相丘吉尔向美国求援,美军方将任务交给喷射推进实验室。钱伟长等人经过研究分析,发现德国火箭是从欧洲西海岸向伦敦发射的,多数落在伦敦东区,这说明德国火箭已采用最大射程攻击。据此,钱伟长提出,只要在伦敦市中心地面造成多次被击中的假象,以蒙蔽德国飞弹仍按原射程攻击,伦敦市中心就可避免遭受破坏,英国接受了这一建议。丘吉尔后来在回忆录中谈及此事,赞赏“美国青年真厉害”,殊不知,这一建议来自一位中国青年。

  1946年,钱伟长与冯·卡门合作发表《变扭率的扭转》一文。冯氏曾说,这是他一生中最为经典的弹性力学论文。然而,就在论文发表后不久,在同行眼里前途一片光明的钱伟长却突然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他履行了6年前出国时立下的誓言,放弃年薪8万美元的工作,以探亲为名悄然回国。尽管他知道回国后的生活水平会降低,但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报效祖国,他说:“我的脑袋不应该给他们用。我的脑袋应该回来给中国人用。”

  钱伟长受聘为清华大学机械系教授。学校当时缺少力学教师,他承担了工学院全部班级的力学课程。一般教授一周上6节课,他要上17节课,但拿的工资是15万元金圆券,只能买两个暖瓶,他不得不向同事、老同学借钱度日。

  钱学森回国探亲,见到钱伟长的生活如此窘迫,就提到加州理工学院喷射推进实验室还是希望他回去。由于生活所迫,他动了去美国的念头。不久,他被告知,喷射推进实验室亟愿他回去复职,并允诺可携全家去定居,给予优厚待遇。钱伟长持邀请函到美国大使馆申请签证。签证官让他填写一张表格,需要回答一些问题。他按要求逐项填写,但到了最后一项,他填不下去,问题是:“假如中国和美国开战,你是否忠于美国?”钱伟长想,我是中国人,当然忠于中国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填了“NO”,就这样,他被拒签了。

  对于这个选择,钱伟长一点也不后悔,他说:“为了我们的民族,我们个人吃点亏不要后悔,不值得后悔。我们历史上有很多英雄人物靠这么点精神,为我们中华民族立了大功绩。”

  为了施展科学救国的抱负,也为了生计,钱伟长几乎“承包”了清华大学机械工程系和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工学院的基础课程,外加物理系的理论力学、弹性力学等课程,还担任《清华工程学报》主编。教学之余,继续进行科学研究,发表了8篇有影响力的论文。

  报国:全面精进

  新中国成立后,钱伟长任清华大学副教务长、教务长,参与了我国大学首个力学专业——北京大学力学系的创建,出版了中国第一本《弹性力学》专著,开设了我国第一个力学研究班和力学师资培养班,该班的学员后来大多成为了新中国力学研究和教学的领军人物。1955年,钱伟长被选聘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

  1954年至1956年春,钱伟长和钱学森、钱三强一起参加由周恩来总理主持的新中国《1956—1967年科学技术发展远景规划纲要》的编制工作。钱伟长、钱学森、钱三强力主将原子能、宇航、计算机、自动化四个项目列入科技发展规划,但有人持反对意见。争论一年多后,周恩来最终拍板:“‘三钱’的意见是对的,国家需要这个。”“三钱”的称谓由此传播开来。

  1956年,钱伟长被任命为清华大学副校长,与钱学森等创办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并任副所长。虽然官职加身,事务繁忙,但钱伟长对于科学的探索一刻也没有放松,他说:“科学研究是科学家的真正生命,放弃了科研,科学家的生命就停止了。”

  钱伟长通过各种渠道将科研成果奉献给国家,先后为各方提供咨询、解决技术难题100多个。比如,应地质部部长李四光之邀,共同研究测量地应力的初步设想和措施,开创了我国地应力测量之先河;为国防部门建设防爆结构、潜艇龙骨提供咨询;为人民大会堂眺台边缘工字梁的稳定,提出了栏杆框架承担增强作用的方案;为北京工人体育馆屋顶提出采用网格结构的设想和计算方法等。钱伟长的研究项目五花八门,有人嘲讽他是“万能科学家”,对此他坦然以对,说:“国家需要的我都干。我的目的是解决问题。”

  1970年,美国作家韩丁来华访问,周恩来点将钱伟长全程陪同接待,前后为期一个月。1972年后,世界各地友人频繁来华访问,钱伟长先后接待了以任之恭为团长的24位美籍华人教授访问团,还参与接待了李政道、杨振宁、吴健雄、袁家骝、陈省身等世界级华裔科学家的访问。

  1972年10月,周恩来又点名钱伟长参加中国科学家代表团,出访英国、瑞典、加拿大、美国。他按照周恩来的嘱咐,重点考察了西方国家的环保问题,回国后写下了长达5万余字的报告《关于环境污染和保护问题》。周恩来采纳了他的一些建议,成立了国务院环境保护领导小组办公室和环保研究所。此后,钱伟长先后到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以及四川成都等地做环保巡回报告,为我国环境保护做了开拓性工作。

  1975年1月,钱伟长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出席第四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会议期间,周恩来亲切地对他说:“伟长同志,听说你这位力学家对装甲车很有研究啊。”周恩来的鼓励让钱伟长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1978年,科教事业迎来了第二个春天。钱伟长沐浴着阳光,参加了3月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钱学森、钱三强也参加了这次盛会。钱伟长精神抖擞,准备为祖国科教事业的发展繁荣贡献出自己的聪明才智。

  爱国:育人之要

  1982年底,年过古稀的钱伟长突然接到一纸调令,被任命为上海工业大学校长。调令是邓小平亲自签发的,上面还有批示,这个任命不受年龄限制。1994年,上海工业大学和上海科技大学、上海大学和上海科技高等专科学校合并,组成新的上海大学,钱伟长被任命为校长。他给上海大学定下的办学宗旨是:“培养的学生,首先应该是一个全面的人,是一个爱国者,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者,一个有文化艺术修养、道德品质高尚、心灵美好的人。其次才是一个拥有学科专业知识的人,一个未来的工程师、专门家。”

  “一个爱国者”成为钱伟长培养全面发展人才的首要目标。他尖锐指出:假如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罔顾对国家和社会应有的责任感,只是考虑自己小利益的人,如何能担起跨世纪的重任,更何谈为祖国和人民作贡献?个人、家庭是私,国家并不是没有考虑,但大公更重要,要考虑整个民族和国家。如果学生不能很好理解这一条与做到这一条的话,我们的教育是失败的。

  钱伟长始终以“一切从国家的需要出发”“祖国需要什么我就干什么”的朴素理念和实践,去教育和影响学生。他通过各种机会与学生、学生干部谈话、作报告,从各种途径教育学生要热爱祖国,做有志气、有担当的中国人,担负起建设祖国的重任。

  周哲玮1982年考取钱伟长的研究生,1987年博士毕业。在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后,周哲玮向导师请教自己的研究发展方向。就因为这样一个十分平常的问题,他挨了一顿批评。钱伟长说:什么叫往哪个方向发展?是将来国家需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做的。”他教导周哲玮,除了一些基础课必须学透,其它课程不能一门一门地学下去。“缺少理论的地方解决理论的问题,缺少工具的地方解决工具的问题,但都要解决到恰到好处,解决到刚刚能解决你现在面临的问题就够了。你应该继续再做新的问题,下一次碰到了你再来。力学中碰到的数学问题很多,要捏着鼻子跳进数学的海洋里,但不能淹死在里面。”周哲玮说,钱老的这种治学方法让他一生受益无穷。

  钱伟长在上海大学喊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心声:要办出能兴国的教育。他尝试在大学里营造这样一种环境:重新勾勒西南联大宽松活泼的教学氛围,以及加州理工学院积极严谨的科研氛围。他说,上海大学要着眼于改革创新,提出“拆除四堵墙”:拆除学校与社会之间的墙,加强产学研合作;拆除教学与科研之间的墙,教师必须把最前沿的科学成果带给学生;拆除各学院与各专业之间的墙,让各学科结合成一个完整的科学知识体系;拆掉教与学之间的墙,应该把学生培养成为有自学能力的人。

  在上海大学延长校区,正对校门的一块卧石上镌刻着钱伟长题写的“自强不息”四个遒劲大字,这是他为上海大学提出的校训,也是他几十年来始终秉持的人生理念,更是他希望学子们具备的精神品质。在2005年举行的上海大学研究生毕业典礼上,钱伟长大声疾呼,上海大学的校训光“自强不息”四个字还不够,要再加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说:“天下是什么,是老百姓;忧的是什么,百姓之忧、国家之忧、民族之忧。”

  钱伟长以才干和品格造就了全新的上海大学,把一个建校历史不长、办学基础薄弱、校区分散的地方大学建设成为综合性的国家“211工程”重点大学,在校学生从原来的800多人发展到3万人,在全国综合排名从原来的100名以外跃居到40名以内。

  多年来,钱伟长一直担忧的是,国家发展所需的技术还不能完全自主。他认为,民族要发展,国家要富强,就要打破外国的技术垄断,培养大批能不断创新的人。1996年,钱伟长造访华为公司,赞赏华为走自主创新之路:“我们不能向外国现有的技术低头,我们要超过他们,没有这个雄心壮志、老靠引进那是没用的,哪一天不让你引进怎么办呢?我们是有办法的,就是你们的办法,就是发挥每个人的作用……”他20多年前的话今天仍让人振聋发聩。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