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钱锺书的那些“年”

2023-02-01 10:31:29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钱之俊

  钱锺书(默存)先生1910年11月21日出生,1998年12月19日去世,享年88岁。在中国人的一般观念里,这也是高寿,大可不必悲伤。默存先生一生过了87个农历新年,最后一个未及赶上(1999年2月15日是除夕)。从呱呱幼儿到风华少年,到挥斥方遒之中年,再到沉沉暮年,默存先生一生所历之“年”中,有些影响至大,有些使他铭骨难忘……

  一

  钱锺书得识民国诗坛大佬、“同光体”大诗人陈衍,是在清华读书时,和父亲钱基博有关。1931年,陈衍南下无锡国专任教,此时钱基博已在国专兼职四年余,二人始为同事。“先生(钱基博)始与之订交,此后同事七年,谈诗论文,相契极洽”。(傅宏星《钱基博年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时钱锺书正就读清华,亦始与陈衍交往,有诗信往还,常得其指教。钱基博一再提醒儿子:“石遗老人八十长者,而殷勤及汝小子,谈何容易,此我少年之所未得也。汝宜如何自爱重,以无负老人之望。”在外人面前,钱基博极其得意:“此系一少年,而石遗老人亟许之。”这其中,那年除夕钱默存与石遗老人的一次面谈,尤为重要。

  那是“二十一年阴历除夕”,即1932年2月5日,钱锺书陪陈衍在苏州胭脂桥寓所守夜度岁。他为何要到苏州和一个老人度岁呢?皆因女友杨绛在苏州。这是钱锺书在清华读书时的最后一个寒假,正与杨季康身处热恋之中。

  1937年7月8日,陈衍于福州病逝。1938年2月,钱锺书已从伦敦转到巴黎求学,仍对石遗老人心有记挂,暇余回想当年苏州夜话(“二十一年阴历除夕”),竟提笔成奇书——《石语》。“犹忆二十一年阴历除夕,丈招予度岁,谈䜩甚欢。退记所言,多足与黄曾樾《谈艺录》相发……”《石语》篇末钱锺书附记:“丈先后赠余诗三首,其二藏家中,遭乱,恐不可问,仅记一联云:仍温同被榻,共对一炉灰。’盖二十三年阴历除夕招余与中行同到苏州度岁也。”“二十三年阴历除夕”,是1934年2月13日,按钱锺书的回忆,陈衍时隔一年后,又一次招他去苏州度岁。但从后来《侯官陈石遗先生年谱》看,这一年除夕陈衍似乎仍是在老家福州过的。

  1933年秋,钱锺书清华毕业到上海光华大学上班,杨绛考入清华大学研究生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暑期,他们已在苏州订婚,正是热恋中人,哪里受得了南北相望的煎熬,钱锺书几乎每日一信,有时甚至一天两信。1934年初,寒假终于来临,杨绛一回到家,钱锺书就迫不及待地赶到苏州,短别重逢,两人有说不完的浓情蜜意。

  可惜,这一年寒假杨绛竟不在苏州过年。1934年2月4日(腊月二十一)钱锺书日记:“得季书,云拟八日赴平,欲留不可,为之失神落魄者终日,两作书与之。昌运来谈。终日不快,率二顽弟出观电影。门里安心,出门亦不能遣也。”也就是说,腊月二十五(2月8日),杨绛将要回到北平,钱锺书因此闷闷不乐,失魂落魄。2月6日,赶在杨绛回北平之前,“访季话别。弦弹录别,花赠将离。梦绕梨云,泪零兰露。虽皆知言面在即,而各有忽忽作恶之怀,惘惘可怜之色。旋复哂彼此之情痴,破涕为笑也。季将于八日夜午时行。风霜勿厉,中我玉人!晚归,即作书与之。”(当日日记)2月8日,钱锺书一天写了两封信给杨季康,2月9日又写了两封,还作了《念季平、浦车中第二夜,冒寒嗽疾无恙,并怀觐虞》一诗——这是多么不放心呢!

  1934年2月13日,农历除夕。这一年,钱锺书过了个寂寞难耐的年。日记所记除夕前后几日极为粗略:“大除夕至正月五日:人事碌碌,略观杂碎书,日听说《三国志》而已。四日送霞妹赴丹阳,五日大人、牛弟赴沪。”正月初十,钱锺书回上海上班,是日致函罗家伦,信中有“生还家度岁”之语。

  二

  钱锺书常在除夕或元旦之时写诗抒怀。《槐聚诗存》为先生唯一公开出版之诗集,收录一生所作诗170余首。这些诗中,仅在除夕或元旦日所作诗,就有7首:《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1936年)、《己卯除夕》(1940年)、《新岁见萤火》(1940年)、《庚辰除夕》(1941年)、辛巳除夕》(1942年)、甲申元旦》(1944年)、《乙酉元旦》(1945年),除一首作于1936年留学之际,其余6首均作于1940到1945年抗日战争时期。

  忧国伤时,念亲怀故,是这些诗的感情基调。

  兹以《己卯除夕》诗为例。1939年12月初,钱锺书遵父亲钱基博之命,暂辞西南联大教授职,在日军侵华的炮火里,辗转来到湖南安化县的一个小镇蓝田,就任初立不久的国立师范学院英文系主任。这一年寒假,他不能回上海与妻女团聚,年也要在蓝田度过。

  国破山河,夫妻分离,加之西南联大的误解,钱锺书心境极为不佳。为迎接新年,国立蓝田师范学院教务主任汪德耀写了一篇《新年感言》,文章开头就感叹当时的形势:“爆竹声音听不到了,充耳的是敌人飞机大炮与机关枪的丑音;春联看不见了,触目的是经敌人蹂躏后的遍地疮痍;春酒郁香闻不着了,扑鼻的是敌人火药与血腥气息!如此新年,如此元旦,在神圣抗战的揭幕以来,已是第三次了!”

  1940年2月7日,农历年除夕。这一天,钱锺书来到国立蓝田师范学院仅两个月零三天。刚刚穿越战火的钱锺书,对“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更有切身的感受,对“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更是刻骨铭心。可能在集体团聚的时候,安排了一个即兴吟诗的节目。此时,钱锺书心里一定冒出了许多古人写除夕的诗来,如唐朝文学家崔涂的《除夜有怀》:“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渐与骨肉远,转于僮仆亲。那堪正漂泊,明日岁华新。”于是,他拿起早已摆好的纸笔,一挥而就,写下《除夕》:

  除 夕(1940年)

  别岁依依似别人,脱然临去忽情亲。

  此时方作千金惜,平日宁知尺璧珍。

  欲仗残灯驻今夜,终拚劫火了来春。

  明朝故我还相认,愧对风光百态新。

  在《槐聚诗存》里,这首诗名为《己卯除夕》,已有不少改动:“别岁依依似别人,脱然临去忽情亲。寸金那惜平时值,尺璧方知此夕珍。欲藉昏灯延急景,已拚劫火了来春。明朝故我还相认,愧对熙熙万态新。”诗云,与亲人相聚的日子如寸金般珍贵,今晚大家聚集在一起,想借助昏暗的灯火延长易逝的时光,大家谈论最多的是何时战争能停息,能回家团聚。但时局却不容乐观,来年战争结束是不可能的。明天是新春的第一天,但自己忧愁的心情仍会如旧年一样,没有一丝欣喜之情,只能愧对万象更新的新春了。

  这首诗引发了很多人的共鸣,光发在《国师季刊》第6期的唱和诗就有锺泰、马宗霍、章慰高、仁甫、颖之、吴忠匡等人的作品。有学者认为:“时国难未艾,未知几极,故诗有与汝偕亡之语也,诗中同时还表达了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对寸金光阴的珍惜,就着油灯读书的情景呼之欲出。”

  其余新岁作诗还有《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1936年)》:“海国新年雾雨凄,茫茫愁绝失端倪。直须今昨分生死,自有悲欢异笑啼。无恙别来春似旧,其亡归去梦都迷。萦青积翠西山道,与汝何时得共携?”《庚辰除夕(1941年)》:“曾闻烧烛照红妆,守岁情同赏海棠。迎送由人天梦梦,故新泯界夜茫茫。污卮敝屣行将弃,残历寒炉黯自伤。一叹光阴离乱际,毋庸珍惜到分芒。”等。

  钱锺书晚年盛名在外,常有不请之扰,过年亦不例外。有人士年初二来拜年,一番好意也是人之常情。钱家人并不以春节为事,都在读书写字,做自己的事。钱锺书放下事情去开门,见来人说完“春节好”准备进门,他却只开了条门缝:“谢谢,谢谢!我很忙!我很忙!谢谢,谢谢!”(黄永玉《北向之痛:悼念钱锺书先生》)颇为“不近人情”,让对方极为难堪。

  当然,这也要看来的是什么人,愿意见的人来贺年,他还会“回礼”的。比如1963年1月25日,新春正月初一,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马得志到家中给夏鼐贺年,同行的就有钱锺书夫妇与杨一之夫妇。

  每年新年,钱锺书都会收到各类贺年问候,他和杨绛都尽可能礼貌答谢,有时还会回寄自己手书自制的贺卡。学者范旭仑曾寄给先生新年贺卡,便收到了来自三里河的回函。在这张自制的贺卡上,钱锺书补写道:旭仑贤友,改年多福。”笔者曾去函给正旅居美国的范先生,询这份贺卡的“背景”。范先生说:“我给钱先生寄贺年片,钱先生就礼貌性回复,哪有什么‘背景’呢。”礼尚往来也。学者水晶自美国给先生寄来贺年柬,先生回函致谢:“顷奉贺岁赐柬,不遗在远,益感高谊。愚夫妇亦敬祝贤伉俪少病少恼(佛家起居语)、大吉大利耳!”亦是同理。

  春节期间,钱锺书一般读书写信如常。

  三

  1997年2月6日,农历除夕,牛年到来。钱锺书和杨绛收到了一份特殊的拜年贺信——来自女儿钱瑗的新年问候。这年新年是钱瑗的本命年,对钱家来说,却是尤其悲伤的一个新年。钱锺书正缠绵病榻,经受病痛的折磨,而女儿钱瑗,亦已走到生命的尽头。

  病重之中的钱瑗,在医院给爸爸妈妈分别寄来贺年信:

  DearPop:

  拜年,拜年……

  我没有粗笔了,只好请mom读给你听。我听你要给我写信,其实可以省了,因为mom每天都与我通长电话,你的情况我都知道,我的情况她也告诉你,这样,咱们就都省事了。我现在吃得多,出得多。脸是翻司法脱脸盘肥。我的阿姨文化不高,不过再(最?)近她把我问倒。她问我“什么是哲学?”“什么是散文?”我的医院里有不少你的fans,他们都祝你新年好!

  Oxhead.除夕。

  敬上

  问候宝珍,祝她牛年万事如意! 

  钱瑗给妈妈的贺年信,是首打油诗:

  牛儿不吃草

  想把娘恩报

  原采忘忧花

  藉此谢娘生(又铅笔改为:谢我母劬劳”)

  祝mom娘新年好,身体好,心情好。

  打油“诗”连韵也不押,但表达了我的心中对你新年衷心的祝愿。

  拜年,拜年。

  丑年丑女拜年

  1997,丁丑年

  钱家人谁也不会料到,这将是钱瑗最后一次给爸爸妈妈拜年了。1997年3月4日,正月二十六,新年未过,钱瑗病逝。

  人到暮年,钱锺书的身体状况逐年转差,但他对生死看得很淡,不讳言病疾死亡,即使在过年之际。1992年除夕夜,有小友照例打电话到钱府,给钱锺书和杨绛拜早年。他们正说着吉庆话,先生话锋一转,冒出一句:“老啦!要死啦!”小友吓一跳,赶紧拦住说:新年新世,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这可是您在瞎说!”先生哈哈大笑,不以为意。他曾在给人信中说:宋诗云:老去增年是减年。增一岁当然可以贺之,减一岁则应该吊之。一贺一吊,不是相互抵销了吗?”

  年无尽了,但花有谢时,人有没日。也是在1997年农历年除夕,那是先生一生过的倒数第二个年。他躺在北京医院的病床上,虚弱异常,已无暇感受年的存在了。此时,社科院的同事来探望他:“那次卧病的他,还伸出已经无力的手,尽可能地拉住我,用微弱的耳语般的声音,竭力表示见到我的兴奋。想不到匆匆一晤,竟成永诀!”(丁伟志《送默存先生远行》)

  他无力的双手,再也拉不回年轮的重生。余生的最后几年,先生皆未离开医院,在三里河过年已成奢望。很久以前,他对人说,从长远看,人生是悲剧的,所以眼前要乐观,要珍惜。40多年前,蓝田除夕所作诗,犹在眼前:别岁依依似别人,脱然临去忽情亲。此时方作千金惜,平日宁知尺璧珍。”

  1998年12月19日,离农历腊月还有一个月,钱锺书仙去。“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杨绛说,她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我们仨》)从此以后,在钱家,“年”只是一个时间的符号了。

  (作者系文史学者、政协第十四届芜湖市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