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昌华
【周海婴:一辈子都在传承鲁迅精神】
我认识海婴始于1996年。我社策划选编鲁迅、许广平散文合集《爱的呐喊》,函请他授权,他欣然同意。该书出版后,本社除按合约付许广平部分的稿酬外,还象征性地付了一帧照片的稿费,海婴在复信时特别提及“收到这部分(指照片)使我十分感动”,说了一番致谢的话。
次年春,我拜访了海婴。当我了解到许广平的几部著作市场断货已多年,又虑及许先生百年诞辰在即,于是萌发了编《许广平文集》的创意。海婴十分高兴,选题很快进入操作阶段。事先说好合同条款由我方初拟,再请他提意见、协商。海婴复信寄回合同,没作实质性的修改,只说希望出版日期提前半年,以作许广平诞辰一百周年纪念大会的礼品。书稿工程较大,文稿搜集也很琐碎、麻烦,出版日期如此之短,当时我只答复“争取如期”出版,他表示理解,又说:“他的话只是代表家属的建议和希望而已。”
我请他先编目、分类,他没有做,说“我是有意不分类编目,目的是使你们主动,便于取舍”。我将所拟“编目”奉上,请他指正,他复信说:“文集的分卷方法甚好,就这样编排好了。”但他将“出版前言”的第一段改了一下,附言说“这是不作数的”,由我们定夺。他既如此“大度”,对他的意见,我也就实事求是地有取有舍,事后,他也未表示异议。我们相互间的沟通比较顺利,双方都很满意。
我请海婴为《许广平文集》写“后记”。他有点调侃地说:有些感情性质的话以及牢骚之类,放在后面为宜。”一周后,我收到了海婴的“后记”,原稿中有一段“牢骚”,我颇为难。此前,我已略知海婴有点执拗、喜欢较真,怕碰钉子,但我还是鼓足勇气给他写了一封长函,大意说这是许广平先生的文集,含纪念性质,“后记”中的一些话放在里面不大妥当,如实在有话要说,可另写专文,不一定非要放在这儿。大概我言词恳切,或许他也意识到我的话不无道理,他来电话爽快地同意删去。
从出版社的角度来说,社方在出版《许广平文集》的尽心尽力上,令周海婴深深感动。为使该书能赶在许广平百年诞辰纪念活动时出版,出版社督请承印厂加班加点,当年2月10日装订出第一批书。可是厂家在淮阴,交火车快运已来不及,偏偏此时天降大雪,到处冰天雪地。出版社出资请运输公司派专车,日夜兼程终于在11日晚间平安抵京,为次日首都各界纪念许广平大会献上礼品。海婴说:“实在太感动了。”
在南通师范学院纪念鲁迅的会上,我大胆地与海婴探讨了鲁迅先生的为人为文,包括鲁迅当年对陈西滢、梁实秋等的批评。海婴很坦诚,他说:“金无全赤,人无完人。鲁迅也是可以批评的,但必须读通他的作品,研究他所处的社会背景和恶劣环境。他的文风不得不犀利,语言不能不苛刻。”在谈到有人觉得鲁迅生性“多疑”、出语尖刻时,他说那是有些人对鲁迅的误解。鲁迅一般针砭的是社会弊病,并不对具体的人。当然,他不是圣人,有时也会“误伤人”;但当他发现自己批评错了的时候,也会自责。这一天,海婴在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时,笔者陪同在侧,亲耳听到他说:有人曾利用了父亲,或者是父亲对某人、某事一时说话欠当,致使他当年的老朋友或亲属遭到一些伤害的话,我非常理解、同情他们(上述为大意)。在摄像机前,海婴还微微欠身,对因此而受到伤害过的人代表鲁迅表示歉意。
海婴对我说,他这一辈子都在奋力传承鲁迅精神,晚年时,他与长子令飞在上海创立鲁迅文化发展中心,通过演讲、出书、办展览、拍电视,为弘扬、普及鲁迅文化不断“呐喊”。2006年,我们合作出版《鲁迅的艺术世界》,海婴亲自出席上海的新书发布会,并为读者签名。
2011年4月7日,海婴逝世,我代表出版社专程赴京吊唁,向他作最后的告别。
【翁心钧:助我为其父作传】
2008年春节,一朋友来电,说他节后来南京,希望我陪他逛逛。我一口应允,问他想看什么,他说想看看翁文灏的办公室,发点幽思。这令我有点意外。朋友说,翁文灏是个有故事的人,“你该写写他,他真是个君子”。
这个电话,引起了我对翁文灏先生的兴趣,遂翻阅史料,材料颇丰,觉得真值得一写。我写人物传记有个习惯,喜欢走访传主或当事人,以取得一手资料。通过朋友的朋友,辗转在上海一个里弄里找到翁文灏的小儿子翁心钧。当时心钧先生已80多岁了,毕业于清华机械系,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为我提供了不少其父的相关资料。初稿完成后我呈翁心钧审读提意见,他回复并在小样上做了仔细的订正。次年清明,翁心钧先生偕夫人来宁,到南京航空烈士墓为其兄翁心翰扫墓,寻访故居,我全程陪同,有不少趣事,已写入拙著中,在此不赘述。
翁文灏,中国第一位地质学博士,享“中国近代地质之父”之誉。因历史的捉弄,他无心插柳(从政),却官至国民政府行政院长。蒋介石欣赏他办事干练、清廉正直,人缘甚佳,毛泽东则称许他有爱国之心。而史家认为,他的从政是典型的科学家“错位”,贻给历史的是一纸辛酸。
这儿不谈他的长子翁心源,为我国石油工业发展作出的重要贡献;也不谈次子翁心翰,为了抗战,新婚蜜月中报名上前线,结婚不到半年,二十七岁为国捐躯……专门说说翁文灏的做官和做人。
翁文灏早期海外归来后,英国人曾以丰酬请他出任湖北蒲圻煤矿总工程师,他断然谢绝,坦言“专业不对口,而且不愿帮助外国人”。1932年,他向蒋介石建议:“外辱迫切,爱国心同,故用人之际,应以保国兴国之目标,振发其志气,不宜过于以党政之界线,限其范围。”蒋欣赏他的才干,邀他出任国防设计委员会秘书长,翁再三辞却不得,就任实为虚名,由副职钱昌照主理事务。宋子文任行政院长,任命翁为教育部长,翁以“丁忧”(为母奔丧)名义通电请辞。
面对日本入侵,翁发表《我们还有别的路吗》等文章,尖锐批评定都南京后新政府的弊端,呼吁当局立即停止、取消党内小组织。面对种种积弊,翁文灏锐意改革,刚立马横刀,便遭各路权贵责难。他每日埋首文山阅读,画圈、叙稿,被人笑话他是“为老蒋看大门”。抗战胜利接收敌产,全国大小官员中饱私囊,作为接收主任的翁文灏对北平记者发表谈话,指责“坏到使人不敢相信的程度”,并疾呼“本人官可以不做,此若干坏事必加追究”,结果只有哀叹。抗战胜利后,他曾五递辞呈,未果。
1948年阴差阳错,翁文灏出任行政院长,听信财政部长王云五的“绝招”发行金圆券,结果惹下大祸,天怒人怨,他的内阁提出集体辞职。他半月内闭门谢客,蒋介石无奈,只好接受他的辞呈,结束了官场生涯。
1950年代初,他应召回国,参加政协工作。
1971年阳历正月初一,翁文灏走完了他的风雨人生路。他留有一篇文情并茂的遗嘱,将他的工资、稿费、存款和南京的房产出售所得全部积蓄六万元捐给国家。翁心钧幽默地对笔者说:“这些大概相当于他为新中国工作15年工薪所得。”
【张素我:“以文会友”】
张素我,和平将军张治中之长女也。
我与素我先生是忘年交,而且交情还不浅。五年间,她致我的信有39通之多,她先称我“作家”“作家同志”,后改为“弟”,殊不知她比我母亲岁数还大。我们相识也很偶然,是地道的“以文会友”。她是“民革”的老人,常在《团结报》发回忆性短文,我也为《团结报》写稿,一次,我俩的稿子发在同一个版面上,就这样相识了。因同为徽人,又同姓张,且有许多共同相识的朋友:周而复、张兆和、沈峻、吕恩等,所聊的话题也就更丰富。五年内,我到她府上拜访过三次,她向我讲了许多故事。谈其父张治中与蒋介石的交往,以及张治中三访张学良的往事,特别是1947年底那次,她陪同父亲会见张学良并为他们拍照的故事。
张素我先生不仅是位教育家,同时是一位著名的社会活动家、爱国人士。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张素我随团到全国各地去学习、调查研究,积极向政府建言献策国土整治、环境保护、教师待遇、文物保护等问题,竭力履行一个民主爱国人士参政议政、民主监督的职责。
因张治中与蒋介石的关系特殊,张素我抗战时在宋美龄麾下,从事妇女和儿童保育工作,常随左右。张素我的丈夫周嘉彬(黄埔出身)又是蒋纬国留德时的同学,两家关系非同一般。张素我与周嘉彬结婚时,宋美龄曾亲书大红幅“宜尔室家”相赠,并送手表、衣料等物。后又赠她的英文著作《蒋介石夫人在战争及和平时期的文电》,用毛笔书写:素我妹妹惠存。”此书张素我一直珍藏着,曾一度流失,后又偶然复得,2006年,张素我将其捐给中国妇女儿童博物馆。
为促进海峡两岸和平统一,张素我不仅向海内外亲友宣讲大陆的对台政策,1997年还先后给蒋纬国、孔令仪等国民党高端人士写信叙旧。蒋纬国亦抱病作复,温故叙家常。蒋纬国在医院还两次接见张素我赴台过访的大女儿周元敏、大女婿陈弘。
【宗璞帮我起名】
在与众多师友交往中,宗璞先生是最早的一位,也是友谊维系最长的一位,迄今已38年矣。宗璞先生惜时如金,惜墨如金,她给我的信仅八封,还不及我跑她府上的次数多。
宗璞,冯友兰之女,茅盾文学奖得主,窃以为她的散文比小说更耐看,有一些篇什早收入中学语文课本。1980年我应某出版社之邀,编一本《范文创作谈》,请入选教材的作家们谈自己的作品,我请宗璞谈《西湖漫笔》,她谢绝了。
但宗璞对我的出版工作始终支持如一,我为她编过《宗璞散文选》《冯友兰自传》等。
1992年,我社曾出版某作者著《钱锺书传》。此书未出之前,社长曾要我请钱锺书先生审读原稿,钱锺书、杨绛二先生立马表示意见,非但不愿审读,而且劝阻出版。钱先生信云:“‘传’既未得‘传主’本人同意,作者岂‘文责自负’耶?倘失实过多迹近造谣诽谤,将来诉讼,亦为可得耳。”那时我在社里主持稿务,非常为难。我向社里陈述钱锺书的意见,主张干脆不出。社长或是有自己的考量,还是坚持出版了。那时全国正是“钱热”当口,该书销路不错。我将样书寄钱锺书,他复函说:“略一翻阅,东扯西拉,道听途说,不胜枚举。”并举了四处谬误。不过钱先生大度,信末又说:“木已成舟,书已出版销售,微名薄利,目的已达。置一笑可也。”钱先生置之一笑,可宗璞先生十分生气,她给我写信,说书中对冯友兰的描述有些是“纯属不实之词”,“不仅损害冯先生的名誉,也给我和冯先生的其他遗属造成精神伤害”,要求做妥善处理。
1998年8月某日,我借到北大组稿之便,顺便去拜访宗璞,正走到燕南园三松堂门口,儿子来电话告诉我当爷爷了。我一脸喜气去见宗璞,她问我:“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我大笑说我刚接儿子电话做爷爷了,随即向先生抱拳一揖:请您为我孙子命名,想沾点你们冯家的书香气。”一个礼拜后,宗璞电话告知,她起了两个供选。一单名“竝”,又复名“理禾”。我考虑“竝”难认难读,惟理禾别致,意取后者。我又问“理禾”的含义,她说过两天写信告诉我。不日,接宗璞惠函,果有一篇《为张昌华孙命名说》,先生先用签字笔写一份,大概觉得不够郑重,又用毛颖在民国旧笺上又写一幅,签名钤印。
【舒乙:大方热情,助人为乐】
在我的编辑生涯中,舒乙先生对我的帮助甚多。我们通信达二十年之久。他的信有一特点,没有客套话,开首即直奔主题,简短得类如电报稿。第一封信除告知详细联络方式外,仅九个字:“有事请找我,不用客气!”这二十年间我烦他的事真不少,如请病中的曹禺先生为徐志摩、陆小曼集题签;致函李小林,希她为我组巴金、萧珊合集稿提供方便;帮我的朋友鉴定其父老舍书法;向其母胡絜青老人讨字,等等。记忆中托他代办的事,几乎都是“马到成功”。
我对舒乙的印象是,对朋友大方热情,助人为乐。尽管他是学自然科学(林业)出身,1984年投身文学事业后,兢兢业业,尤其是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筹建工作中功不可没。郁风在参观现代文学馆后曾对我说,舒乙‘上蹿下跳’,惨淡经营,把现代文学馆张罗得这么好,真没想到”。他在文学馆一干二十年,功成身退。
退隐后的舒乙,致力于书画创作,他的字写得有点老舍先生的遗韵,尤其是他那个性鲜明风格独特、充满童趣和禅意的画作,颇受读者欢迎。
舒乙曾叫我干过两件事:送一双中国作协为90岁以上会员定做的凫皮底布鞋给巴金。鞋我送到了,但巴金长期坐轮椅,脚面浮肿,穿不上;再就是托我转一封他致顾毓琇先生的信,为现代文学馆征集顾先生的文字资料和实物,信是2002年1月21日写的,我转了,不过其时百龄顾先生已病危,是年九月仙逝。结果恐不尽如人意。
【吴青:“名门侠女”】
38年前,我编《范文创作谈》一书,内收冰心的《小桔灯》,遂开始与她通信。后因编《名人日记》《名人书信》之需,我又写信向冰心求援,希望她能提供未发表过的日记、书信之类。她说那些“早于抗战中丢失”,但她还是从民族学院研究所调出一页吴文藻的手稿送给我。此生共得冰心先生赐札四通,虽简短但温馨。
1998年初,我请冰心小女婿陈恕征询冰心老人的意见,拟为她与吴文藻先生编选一本散文合集,老人欣然首肯。书选编完毕,陈恕来信云,书名拟为《两地书》。我认为此书名与鲁迅、许广平的书信集雷同,建议更换一个。旋即她老人家易为《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我与吴青、陈恕夫妇见过三次面,十分巧合,都是他们夫妇同在。一是2002年在无锡,举办顾毓琇学术研讨会暨百年诞辰会上(因冰心、吴文藻夫妇与顾毓琇是同船留学的好友,被邀请);另一次是2010年在上海,萧乾诞辰百年纪念会上,晚上是与会者自由活动时间,我到他们夫妇房间去话旧,谈了两个多
小时,我建议他们出版《冰心家书》,吴青饶有兴趣。2013年出版了一本《冰心书信全集》,陈恕寄我一册,我认真通读,还在《文汇读书周报》发了一篇书评。
2015年秋,我进京专事拜访吴青、陈恕伉俪。他们住在民族大学“教授楼”里,在客厅里我见到冰心的手迹,装在镜框里,写给吴青的是“天地有正气,江山不夕阳”,写给陈恕的是“谦卦六爻皆吉,恕字终身可行”。客厅里有一台大立柜似的音响,主机上立着冰心的遗像和冰心、吴文藻的合影。两只大音箱上端置着一些小玩偶之类杂物。令我好奇的是右侧音箱上悬着一面燕京大学香港校董会“纪、念旗”,左侧挂着的是一个硕大的繁体“聽”
字,像左肘右臂,对衬相依。我向陈恕求教,陈恕说“纪念旗”是他们去年出席香港校董会举办的一次“从甲午海战至仁安羌大捷”报告会的纪念品。我问吴青那“聽”是怎么回事,吴青说,那是我向陈恕的一位老乡索要的。我问有何故事?她说:古人造字很有讲究立意,就拿“人”字来说,“人”一撇一捺,就像一个人被两条腿支着,人才能够站得直,立得稳。又说,“聽”字的结构表示是任何人都要听,左下方有个“王”字,是说大王也得听。
怎么听?繁体字中的结构是十加四再加一,下方还有一个“心”字,意味要带着十五颗虔诚的心去听。
人称吴青是“名门侠女”。当年吴青当选区人大代表的第一天,母亲冰心即送她一本《宪法》。后来,母亲还给她书了林则徐的名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沈龙朱:为晚年的父母画素描】
余生也晚,与沈从文先生没有任何交集,然与夫人兆和女士、长子龙朱次子虎雏均 有浅深不一的过从。上世纪末,我曾想拉兆和先生入盟“双叶丛书”,最早托允和先生当说客,兆和说她的作品少,没有多少文字可选,婉拒。我不甘心,从图书馆找出兆和的散文集《湖畔》,持书登上虎雏的门,希望他能帮助我说服其母。孰料虎雏当面谢绝,说《湖畔》集子内的文字杂驳,当散文选实在不合适。
“五岳寻仙不辞远”,不怕难,我又请与兆和有忘年交之谊的三联编辑曾蔷带我拜访兆和,作“最后一搏”。兆和表示欢迎。本已约定某日上午相见,不料那天兆和突然有事不能践诺而搁浅。这大概是天意吧,随缘是福,组稿的事就此画上了句号。
结识龙朱先生是距此十多年以后的事,时在我在七十,他八十前后。我是张家自办家庭刊物《水》的资深读者。《水》复刊时允和先生主编,每期寄我。
允和先生羽化后由张寰和(九如巷张家的“小五哥”)操持,有两期没有收到,我向寰和索求。寰和说他已九十多,忙不动了,交班给外甥龙朱了。我遂函求龙朱。龙朱将手边的裕本送我,还赠复刊后《水》的光盘,我亦随手送他两本小书,我们的交情在这礼尚往来中渐生渐浓。2011年我见《水》中常刊龙朱对家族亲人们的素描作品,特别是不同历史时期的沈从文的素描像,传神极了,便向他约稿。龙朱憨厚,说他是画着玩的,羞于示人。后经不住我的“忽悠”或却于情面,他“就范”了。画作刊出后,读者反映奇好,有人赞龙朱素描的功夫不输给专业人士。
次年,“听沈龙朱讲述沈家旧事”的《沈从文家事》出版,龙朱送我一本,当我请他签字时,他坚决不肯,他不肯掠美,认为那不是他的作品。
据我所知,龙朱受父亲和四姨充和的影响,自幼即喜画画,高中时一度曾想跟表哥黄永玉学画,打算报考美院。后响应党的号召,以科技报国,改学工科,就读北京工业学院(现北京工业大学,编者)。他很上进,大三入了党,还是班上团支书。后被安排到校办工厂当钳工,一干就是21年……直到不惑之年才成家。
也是在《水》中,我见龙朱为晚年父母作的一幅素描,满头皱纹一脸慈蔼的兆和,偎依着历经沧桑老态毕现的沈从文的肩头飞针走线,沈从文静静地享受着老伴的温馨。那是一幅绝妙的一对夫妻夕阳下的恩爱写照。我眼皮浅,在某封致龙朱的信中云里雾里露出一点讨画的信息。龙朱厚道、质朴又善解人意,不到一个月他为我复制了这幅作品。龙朱为人谦逊,热情厚道。某年,我受朋友之托,在西泠的拍卖会上,为辨识一件20世纪30年代署名为“沈从文”的《莫干山小志》书作的真伪,我夜半三更打电话向他请教,他怕自己吃不准,还不厌其烦转请弟弟虎雏鉴定……
不久,《百家湖》停办,因没有书稿联系,我们的音问也随之中断。八年后的2020年岁末,我居家赋闲,以练字为乐,为曾经提携帮助过我的师友们写册页,感恩,也为龙朱写了一本,并送上一纸新年祝福。龙朱是位极讲礼数,待人宽厚的君子,他收到册页后,立即又打电话又写信鸣谢,谦称他“缺乏书法的天分,不敢以相应的作品回赠”,就回赠一幅他的近作“自画像”,并谦云,如果我乐意,寄张照片给他,他乐意也为我作一副素描。如今的龙朱已是八七老翁,每天坚持游泳锻炼身体。他说他买的是年票,有时偷懒想不去,但心里“老在嘀咕一天不去就‘损失’十五块钱”,真是老幽默。
【邵绡红:真正的大家闺秀】
邵绡红者,邵洵美之女公子也。她是位口腔科医师,退休后为父亲收集资料,编辑出版其文集,著有《我的爸爸邵洵美》《天生的诗人——我的爸爸邵洵美》与《乐爸爸所乐》。我与邵绡红女士的相识是文洁若先生介绍的。她给我的信不多,一段时日电话联系较频繁。最先是写其父《邵洵美是只“壶”》,尔后是写《美丽的项美丽》,都是在写作中遇到困难,我向其讨教的。邵绡红给我的印象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无论是动作谈吐或是文字的表述,显现出一种优雅。如2007年的那通信,我在信中只淡淡地问我寄去的杂志收到否。她说:“您再次提及,可能是我在收到后没有给您去信,太没有礼貌了,请原谅。”2008年的那通信,我请她改我的稿子,她纠正了谬误,却说:“试着改动了一些字句,不知是否合适,望勿见怪。”在稿末附注中我鸣谢她对我的帮助。她说:“专门提到我,不合适,望将那一句删去,多谢!”真谦谦君子也。我想这素养当是家庭熏陶之果。
我对其父邵洵美的尊崇,绝不是因他是诗人、作家、翻译家,或因我本身是个出版人,最敬佩的是他是一位真正的出版家。自1928年到1950年,22年岁月,邵洵美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出版事业上。先成立“金屋书店”,后是“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再是“第一出版社”。先后拥有《狮吼》、《金屋》月刊、《时代画报》、时代漫画》、时代电影》、文学时代》、《万象》月刊、《论语》半月刊、《十日谈》旬刊、《人言》周刊、《声色画报》等达十一种之多。好多杂志今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过。还和友人合作出版过《新月》月刊、诗刊》、《见闻时事周刊》。1934年至1935年鼎盛期间,他同时出版的刊物有七种,每隔五天至少有两种期刊面世。
邵洵美把开书店、出刊物作为终生事业去追求,娱人悦己,不以谋利为旨,常常在亏损累赔的恶劣环境下,倾注全部心血和财力去经营。妻子盛佩玉晚年回忆说:“洵美办出版无资本,要在银行透支,透支要付息的。我的一些钱也支了出去。抗战八年,洵美毫无收入,我的首饰陆续出笼,投入当店,总希望有朝一日赎回原物。”可是往往总一去不返。有人笑话他,说他做生意像作诗,目的在抒情,不在乎家产的流失。卞之琳说邵洵美办出版“赔完巨万家产”“衣带渐宽终不悔”,很是精确。邵洵美的出版思路也随时代的脚步在前进,从“唯美”到“现代”,再到“紧跟时代”,越来越贴近民众,贴近生活。伴随着“一·二八”事件,邵洵美及时创办《时事日报》,反映民众的抗战呼声,唤起全国人民同仇敌忾抗日。
邵洵美办出版的辉煌,是在1938至1940年期间,他与项美丽合作,默契、愉快、紧张、玩命。创办了《自由谭》月刊,为了安全,编辑人、发行人署的都是项美丽的名字,而具体工作全由邵洵美做。封面上“自由谭”三个大字,是邵洵美模仿颜体的手迹。画面是一幅木刻,背景是日本的飞机在轰炸,大地在燃烧,一头牛被炸死在原野上,一个孩子手捂着脸在流泪,一位中国农民双臂上托着自己被日寇炸死的孩子,孩子伤口还在滴血……邵洵美以各种化名为《自由谭》写了许多富于战斗气息的短论,揭批日寇的暴行和汉奸的无耻。他还借《几个卖掉灵魂的律师》,揭出自己弟弟“邵式军已就任伪苏淞皖统税局局长”这件事,说明邵洵美夫妇以大局为重,绝不附逆的爱国情操。同时,他又借《自由谭》向读者推荐毛泽东的《论持久战》,称它是一部“人人能了解,人人能欣赏,万人传颂,中外称赞”的作品。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在延安发表,中共地下党员杨刚,当时就隐蔽在项美丽的家中将此文翻译成英文,邵洵美在《直言评论》(英文版)上连载,同时出单行本。毛泽东亲自为英文版写了序言,印了五百本,除一部分由地下渠道发行外,邵洵美与项美丽于夜间开汽车,同去的王永䘵将书塞进霞飞路、虹桥路一带洋人寓所信箱中。抗战胜利后,邵洵美仍致力于出版业,把家产赔光,负债经营。
解放后,他的那台从德国进口的影写版印刷机,全国仅此一台。北京要成立新华印刷厂,出版《人民画报》无设备,夏衍亲自登门,邵洵美才“割爱”的。邵洵美铁肩担道义,曾参与营救潘梓年、丁玲,并资助一千元给丁玲,让沈从文送丁玲回湖南。在对外文化交流上,邵洵美也做出过不小的贡献。1933年萧伯纳访问上海,由世界笔会中国分会接待。当时邵洵美是分会的会计。分会没有经济来源,平时的花销,往往是邵洵美自己掏腰包。那次在宋庆龄寓所设素宴招待萧伯纳(萧不吃荤),就是邵在功德林要的一桌素菜。席上有宋庆龄、蔡元培、鲁迅、杨杏佛、林语堂和邵洵美。所费64元大洋是邵洵美付的。
邵洵美的故事本就精彩,加上身边还有一位出彩的美国女性:美丽的项美丽,其人生故事更是精彩绝伦了。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