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名士江孔殷

2023-02-01 10:32:52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李怀宇

  江孔殷,广东南海人,字韶选,号百二兰斋主人,别号霞公。以其活泼好动,粤人昵称“江虾”,粤语中,“虾”与“霞”谐音。江孔殷的《兰斋诗词存》自署“南海江孔殷霞庵”。江孔殷为晚清最后一届科举进士,曾进翰林院,世人尊称为“江太史”或“太史公”。

  江孔殷的父亲江清泉,为殷实商人,同治年间于上海经营江裕昌茶庄,有“江百万”之称。江清泉的成功之道在“一条龙”式的企业:他自资自理,开发茶圃,广植茶树,按时采摘、处理、运输、包装、批发、零售茶叶,不靠中人。江清泉热心公益,对流寓上海之粤籍人士时加接济,各省赴京士子如有需要,亦多获川资。

  江清泉妻妾三人,大妇招氏,无子,江孔殷为侧室周氏所出。江孔殷生于上海,七岁丧父,而生母周氏亦早逝。管店者黄氏中饱私囊,转售茶庄与汪氏,并悉数动用流动资金,致使江家上海家业钱财尽入他人之手,幸江家早年于各地广置田产,粤广原籍尚有铺户田地,招氏遂举家南返定居。一家得赖先祖余荫,有良田二三百亩,生活无忧。

  江家在南海县塱边乡,堪为望门。至今乡间牌坊,书为“塱边江”。近代广东人素有从乡间出外打拼闯天下的精神,上京沪、下南洋,远赴欧美,在外闯荡出一番事业,挣了钱,常常回老家买田地,盖房子。将来子孙一旦落难,便归根回乡,得先祖余荫保佑。

  江孔殷七岁丧父后从上海回到南海县塱边乡,遂有流转春申而归岭南之语,而他的儿子南海十三郎也曾在局势纷乱时返南海塱边乡。南海十三郎自少在城市,及长又浪迹江湖,甚少乡居,不知还乡之乐,其所忆故乡“村前草野,近水接天,别饶景色,乡人畜牧牛羊,豢饲鹅鸭,均在村前草地,而该处为入村必经之地,游上归踪,草碧留痕,年年春初,还村者众,祠中相聚,倍形亲切”。

  江孔殷晚年自印的《兰斋诗词存》共五卷。第一卷第一首《癸巳乡捷祭告》,癸巳年为1893年,这一年江孔殷中举。第五卷最后一首《穆护砂除夕仿东坡馈岁守岁别岁戏为变体》,作于1940年。旧时作诗词,多不注明写作的具体时间,但通观五卷诗词,江孔殷经历的重要事迹和心灵感受皆有所记,可为江氏一生心史。如今不妨借由解读《兰斋诗词存》五卷,重寻江孔殷的历史世界。

  【东洋游学】

  江孔殷参加乡试而中举人,江湖传闻他替人作枪手,而又请别人替他作枪手,结果双双中举。此事江的儿子南海十三郎有记录,女婿汪希文也有记录,然而,两人所记替江孔殷作枪手者,却非同一人。中举之后,江孔殷曾作一联:“阔佬请枪,既成名也称举子;作手入场,过得海便是神仙。”江孔殷在乡试中举后,第二年(1894年)参加会试,报罢(即落第)。

  这年甲午战争爆发,之后签订的《马关条约》,在国人心中激起了思想巨浪,遂有1895年的“公车上书”。康有为所撰《公车上车记》一书,“公车上书题名”中,广东省声名最盛者当属梁启超,而江孔殷名字也在列。

  1895年,江孔殷参加会试,遂成为参加“公车上书”的举人之一。南海康有为和新会梁启超很快成了这些广东举人的精神领袖,而江孔殷与康、梁的交游,在他日后的诗词中不时出现。

  江孔殷在会试报罢回乡后的日子,倒是过得逍遥。他临池:莫嫌笔墨债山高,文字由来喜习劳。镇纸未忘心有尺,裁笺惯觉手如刀。”品茶:“伍氏昆仲出万松园阳羡壶多种见示,以岩茶一一试之。”游山玩水:“侵晨游罢七星岩”(肇庆七星岩)、湖鼎龙潭峡响回”(鼎湖山)。

  1897年10月,江孔殷他乡遇康有为,他初称“康南海先生”,后称“康南海师”。1895年夏天,强学会发起于北京,最热心的赞助人是翁同龢和张之洞。此时,康有为刚中了进士,而江孔殷在会试报罢后有诗《场后报罢出京留别康南海先生》:“得君鱼水信无伦,三载为郎轶重臣。共道中堂皆守旧,谁知前席也维新。难言世上家庭事,况属天家母子亲。强学输人惟胆汁,此归已分作顽民。”戊戌维新烟消云散后,康有为与梁启超远走他乡。但康、梁的名字,在江孔殷《兰斋诗词存》出现时,字里行间颇富感情。即使是康、梁在戊戌变法后流亡海外,江孔殷也不忘拜访,仍尊康为“康南海师”。

  1905年,清廷废科举。韩策的《科举改制与最后的进士》说,1905年9月清廷立停科举后,传统进士不再产出,进士馆的新鲜血脉已断,势难持久。且进士馆新班(以甲辰科为主)人数较旧班减少甚多,各人学期又参差不齐。因此,学部、进士馆颇思变通之法,有意将新班学员整体遣派日本游学。其中送入法政速成科第五班者,计有45名,江孔殷便在其中。

  有记载称,江孔殷到了学校,仍摆出一副清朝官员的架子,不愿接受校规穿上校服,而是仍穿着他自己的官服,长衫马褂,拖着一条长辫子,大摇大摆的,全校师生一见他的举动,为之哗然。学校师生们初时规劝他要穿上校服上课,但他坚决不听,我行我素。校方师生经过商议,决定采取强制行动。他们聚集到一起,把江孔殷揪住,有人拉他的辫子,有人推搡,甚至有人用脚踢他,一直把他推出校门。江孔殷大声抗议:穿什么衣服,我有自由!”但是,他终于还是被赶出了学校。从这件事引发江孔殷后来对日本人讨厌极了,认为是极大的侮辱。

  关于退学之事,江孔殷有诗云:

  一卢未定判输赢,再掷乌知不六琼。

  肯令学生无法做,羞随御史以身呈。

  表阡欧九宜终制,易世江陵敢夺情。

  漫笑此公牛马老,会看投笔便专城。

  晚清变局中,传统的“士”在新与旧之间经历思想的激荡。从法政速成科走出了不少风云人物,如朱执信、胡汉民、居正、宋教仁、陈天华等,他们汇聚一校,其影响可想而知。这些风云人物中,尤其是广东巨子,日后与江孔殷多有交往。

  南海十三郎回忆:“当先父至东洋,曾与伍廷芳同行,先兄叔颖亦为伍随员。盖伍方出使美国也。在日本时,与国父孙中山先生遇,孙以粤人关系,亦与伍廷芳及先父交,并言提倡革命,志在必成,故组同盟会,先兄叔颖,早已加入,二兄仲雅,曾留东瀛,亦同时参加。”而江孔殷在日本时拜访梁启超,并有诗“不关附热爱熬煎,眼底炎凉有变迁。昨访主人冰室饮,还来此地沐温泉。”可见,江孔殷和不同派别的名人皆乐于交游。

  科举既废,而进士游学东西洋之事,留下不少笑谈。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记述了一件趣闻:是时湖南王闿运年逾七十,以宿学保举,于光绪三十四年授为翰林院检讨,正值游学生之进士颇多,王曾有句云:已无齿录称前辈,尚有牙科步后尘。”上句言科举已停,已无齿录之刻、翰林前辈之称,下句谓游学生考试有医科进士,而医科中有牙科也。此老滑稽,传为笑谈。

  传统的“士”,在晚清的落日余辉中,渐成背影。学者李林认为:清末天子门生集体东渡……本身有着较为重要的象征和意涵:一则象征着士绅教育的转型,从为科举所制度化的传统儒学教育,转向以传授西学为主的近代教育;同时也促成中国传统文化精英逐渐转型,这群天子门生由研习经史的传统士大夫,逐渐向掌握近代法政学识的知识人过渡。经历晚清变局并接受数年法政教育、派出游学的天子门生,其知识结构开始更新,思想论域得到拓展,论述话语也有所变化。”

  【助友葬烈士遗骸】

  江孔殷曾任两广清乡督办,他与广东武官潘文卿结成深交。潘是广州市郊东圃塘村人(当时属番禺),其子潘达微是同盟会员,也因此与江孔殷结交。

  潘达微自幼多病,一度两年未离病榻,病中卧游于诗文书画间,求医中认识孙中山,受其影响,立下“一雪国耻,匡时济世”之志,追随孙中山革命,为父所反对。潘达微与夫人陈伟庄冲破家庭笼牢,欲离家出走,在广州河南龙导尾另居。孙中山得知,劝其利用父亲与朝廷上层的密切关系,以世家子弟身份秘密从事革命。潘达微通过父亲的朋友的关系,一方面周旋于朝廷要员之中,为革命党人制定革命斗争策略提供了重要的信息;另一方面,也通过与他们感情的维系,利用他们的地位与权力扭转了不少被动的局面。

  在这些关系网中,潘达微与江孔殷的交情最深,而江孔殷对潘达微的帮助也最大。1906年,潘达微主编的《时事画报》因发表《官场的美人图》,揭露官场利用妻妾买官卖官黑幕,被勒令查封,是江孔殷与南海县令疏通,罚款了事。1910年新军起义失败后,清廷在某军营搜捕新军病兵一名、伙夫四名,“官军欲将其治罪,各善团不允,时适江孔殷到观,由其保释”。

  1911年4月27日,革命党人在广州起义,潘达微和高剑父等人利用培淑女校作为转运储存武器弹药场所,支持革命。义军奋战一夜,终因力量悬殊而失败。起义者有的当场牺牲,有的被捕就义,次日从越秀山麓至双门底各街道上,殉难烈士遗骸枕藉,暴尸街头。

  潘达微闻迅后挺身而出,冒着清政府还在到处搜捕革命党人的危险,以《平民报》记者身份,跑到广仁善堂,对善董们说:诸义士为国捐躯,纯为国民谋幸福……如此藁葬,心奚能安?且慈善事业不计谁是谁非,施棺施地,应为义所安。”善董们都被潘达微所言感动,点头称是。潘达微建议择地安葬,但大家面有难色。

  潘达微想起了好友江孔殷。当他找到江,提出择地安葬烈士时,江立即明确表示:“请转告各善董,此事余可力任,纵有不测,愿负全责。”尽管江孔殷当时接到命令加紧搜捕革命党人,但他却表面应付,暗地支持潘达微。

  在江孔殷鼎力支持下,潘达微和各位善董四出找寻葬地。有一西医在广州沙河新购一地,本想献出来,却遭到亲属极力反对。此事陷于僵局,潘达微来到广仁善堂告知此事,泣不成声。善董徐树棠大受感动,当即表示愿意献出沙河马路旁的红花岗作为葬地,并承担棺殓营葬等事。

  同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江孔殷力促两广总督张鸣岐和水师提督李准,脱离清政权,宣布广东独立,与各省一道迫使清帝退位。中华民国成立,孙中山、廖仲恺、胡汉民等人对江孔殷深表感激之情。他们曾亲自到“太史第”拜访江孔殷,廖仲恺、何香凝夫妇更是“太史第”的常客,20世纪20年代初,廖仲恺的儿子廖承志、胡汉民的女儿胡木兰,还有谭延闿的一个女儿,经常到“太史第”玩,被江孔殷认做义子义女。廖承志还与南海十三郎结拜为兄弟。蒋介石未发迹前,也拜访过“太史第”,对江孔殷执弟子之礼。

  1929年8月27日,潘达微在香港万松坊五号家中病逝。江孔殷作挽联悼念:

  白挺动全城,君是党人自有交情尽生死。

  黄花成昨日,我非健者也曾无意造英雄。

  1930年8月4日,潘达微灵柩运回广州,葬黄花岗旁旧模范监狱。1951年8月20日,广东省人民政府把潘达微灵柩移葬于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旁。

  从历史的长河中回望,义葬“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无疑是潘达微、江孔殷人生历程中最光彩夺目的时刻。尽管潘达微一生可谓是“多栖”的奇才,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公益等各个领域都有成就,但最让后人记住的不朽功勋是:没有潘达微,就没有黄花岗”。而江孔殷一生功业,可道之处颇多,但帮助潘达微完成这一不朽功勋,何尝不是江孔殷“立功”方面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无意政海】

  1912年,宣统退位,袁氏当国。袁邀请孙中山北上晤谈,还邀请了像江孔殷一类的社会名流入京。

  这一年,江孔殷在北京见闻颇多,游历甚广。他游明陵,感慨:“怕听兴亡哭又歌,眼前人吊旧山河。”他重过颐和园,有所思:“盛时圆明鹤能语,挽叶颐和风已微。”江孔殷面见袁世凯时,见其有“非帝制无以治中国”之语,闻后大惊,张惶失措间竟将烟灯打烂。后出总统府,知故都不可久留,决定偕儿子江叔颖南返。

  当时同船南下的,还有前国务总理唐绍仪。唐亦反对袁氏,为袁氏所忌,欲除之而后快。一行人至天津乘日轮南下,而袁世凯已派刺客追至,当江孔殷等抵轮上时,突有刺客,拔枪指向唐绍仪,江叔颖以手按刺客之手,枪向船旁响弹,幸无伤人。江孔殷大急,忙上岸走至法巡捕房,操不咸不淡之英语向巡捕头曰:“辣厘窿,砰、砰、砰、唐绍仪、新明麻捞、缉缉高威。”法巡捕会意,即拉大队至码头擒刺客,无奈此船为日本人的船只,法巡捕不能越权捕人,刺客由日轮派人员看管,待轮抵沪然后发落。

  翌日,天津报纸纷纷刊载江孔殷说英语的新闻,友人们皆以为奇。

  此后江孔殷偕两母归港,他深知宦途险恶,无意政海浮沉,并赋诗见志,有“林木自苍闲着笔,夕阳虽好不登楼”之句。然而在港一无所谋,徒然坐食,终非久计,便将香港房产以五万元出售给别人,举家复返广州,并率旧属等人至韶关集资开磁矿。

  磁泥质地甚佳,唯独苦于找不到销路,刚好有日商拟在台湾设瓷窑,遣人邀请江孔殷合作,由江属下的裕泰公司出磁泥,日人制成新式瓷器,运国内及海外发售。南海十三郎说:“初时微有薄利,先父得资,购左邻李氏屋宇,及拆旧寓重建,即今日之太史第。然日人心计甚工,后竟谓开支过巨,因而亏折,先父血本无归,省寓亦由台湾银行抵押,得资结束矿业,而一家二十余口,给养不易,而乡中田铺,均由兼祧母冼氏管理,又不许变卖,先父靠收租项过活,拮据非常。”

  【一生的“黄金时期”】

  民国初年,江孔殷在北京、广州、香港三地皆有活动,然而在政界并无重大建树。五十岁以后,他决定不再用心政界,而转向商界,担任英美烟草公司广东全权代理,获利颇丰。

  关于江孔殷担任全权代理之事,颇为传奇。

  江孔殷诸子之中,以第三子江叔颖最为能干,人品漂亮,八面风光,父执辈均称其有父风。民国初年,江叔颖被推为众议院议员,在国会中颇露头角。因太史公与梁士诒友好,叔颖自然隶属于交通系。国务总理唐绍仪欲为小女唐宝玥择快婿,适逢江孔殷到北京,便托梁士诒为媒。江孔殷知其子已有爱人,遂婉词谢绝。(唐宝玥后嫁给顾维钧,生下一儿一女后病故。)1914年1月10日,国会被袁世凯非法解散,梁士诒本欲安排江叔颖至某海关监督之位,但叔颖时年27,志大言大,意欲得各部次长或外省厅长,却因为一时未有空缺,未获如愿。

  此后,江叔颖索性乘风破浪,往游新大陆,遍历各大埠,无意中,他在纽约邂逅了英美烟草公司的某烟草大王。那时有江孔殷的南海同乡简照南创办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以提倡国货为号召,在华中、华南大行其道,业务一日千里,尤其是英美烟草公司在广东地区的销路,几乎完全被南洋烟公司所夺去。英美公司的卷烟,减低价格,在粤亦无人过问,业务一落千丈。纽约的烟草大王听闻江叔颖是广东的名门子弟,乃虚心请教,问他有何善法可以扭转过来。

  江叔颖答曰:“家父江霞公太史,是广东有权威的绅士,不论政、军、绅、商、学、报各界人士,均与家父有深厚交谊,贵公司倘以广东销售卷烟的总代理权委托家父,谅家父必能为贵公司旋转乾坤,不特可望恢复原状,业务并可望比前更胜。倘阁下不信,不妨试办一两年,见有成效,然后继续下去。未审阁下以为何如?”烟草大王信其言,竟发电至香港英美烟草公司,电文大意为“本公司广东总代理一席,可委托粤绅邝洪恩接办”云云。

  主持香港英美烟草公司的西人,看见这电文,四处访问,皆不知邝洪恩是何人,搞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方欲发电往纽约再问,忽有某君告之曰:此必是翻译电稿之人的笔误,广东绅士之有鼎鼎大名者,有江孔殷太史其人,必是此人无疑矣。”主持香港英美烟草公司之西人,亦素来闻得太史公之盛名,乃专程赴穗拜访。江孔殷与之接洽,果然十分投机,随后江接受了英美烟草公司的广东全权总代理,签订合约。

  有道是同行如敌国,商业利益所在,竞争不可避免。“英美”“南洋”各出奇谋,在烟草市场上演出了具有民国特色的商业大战。

  英美公司首先以削价竞销、利用赠品宣传、控制代理商号等方式对付南洋兄弟。他们根据各地市场的销售情况,增出新牌子,专门针对南洋兄弟的某个品牌,比如在东北,英美新出“白刀”来抵制南洋的“飞船”,在广东出大山”“大头针”来对付“地球”,筹划出新牌来对付南洋的“三喜”,在天津也出新牌来对付“飞船”。

  1915年,日本烟草商人向江孔殷订购一批“三炮台”牌香烟销日本、韩国、台湾等地,因此“三炮台”被误认为是日货,遭到抵制。不过,英美烟草不甘心,在香港控告南洋烟草公司的“三喜”映射“三炮台”,结果南洋败诉,被迫把“三喜”改为“喜鹊”。

  为了与英美公司竞争,南洋兄弟也在各方面动足了脑筋,包括减削售价、津贴水脚、加厚分销利益,附送赠品、参加国货展览会等,针锋相对,进行反击。

  英美烟草公司借重江孔殷的大力支持,不仅将其华南卷烟业务完全恢复,且比之从前更胜一筹,论功酬谢,应得之佣金,相当可观。当时江孔殷经营矿业失败,损失了十余万元,经济能力不支,无能兴办实业,不过靠祖田屋铺,每月仍有千余元租项收入,本足以自给。但他性情豪爽,常宴请政要及旧属,宴席佳馔如“红烧熊掌”“清燉象拔”“百花鸡”“夜香虾”等菜,均为太史名厨特制,别处不得一尝。江叔颖结识各国领事,又广宴外宾,以示交广阔绰,故江家经济日见拮据。

  计江孔殷担任英美烟草公司的广东总代理任务,约有十年之久,依照签订之合约,应得之利润,每年多则达到50万元,至少亦有30余万元(按昔日港币本位计算)。以时期言,当在江孔殷50岁至60岁之间,此可称为他一生的“黄金时期”。

  【诗礼传家】

  江孔殷于鼎盛时期定居广州河南同德里,大修土木,建成“太史第”。江孔殷交游甚广,家中悬李文田书元之太祖祝寿书屏及居廉所绘之画屏,书法及丹青妙手,均为一时无两,而画屏则语贵吉祥,如杏林春宴、富贵开屏、鸳鸯福禄、一路英雄、耄耋有馀等佳句题于画中,用贺先人寿诞,均悬诸神厅及大厅中。客厅书房亦挂满名人字画,如载熙载鸿慈之山水、八大山人之名作、恽南田之屏幅、曾国藩林则徐之书联、岳武穆所书之奏表四屏、何绍基之小楷横额、徐崇嗣之《百花图》、徐熙之《满堂春色》中堂等,琳琅满目,而近人所书者则为谭延闿、吴道镕、夏同龢、陆润庠、朱汝珍等手笔,均属珍品,诚守“经书处世、诗礼传家”之义。而各厅中台椅,尽套入红缎绣花套,衬以名画、盆景、石山、古玩,“大有一家皆春之慨”。

  江孔殷性喜宴客,又喜吟诗作对写字品画,与文人骚客唱和。南海十三郎说:“先父息影林泉,日与逊清遗臣伍铨萃、张学华、黄鼎、梁鼎芬诸太史和唱,惟对儿子出仕民国,则极表同情,故二兄为省会议员,三兄为国会议员,并办《广东周报》循社通讯社,为人民喉舌,备受民众爱戴。先父对姬妾,亦不使闲居,聘李凤公为师,授众姬妾绘画,宗宋元笔法,略有成就,时为孙中山先生以大总统名义,第一次北伐,粤人组军人慰劳会,设美术展览会,我家亦有画十余幅义卖,得资尽充慰劳之举。”

  1928年11月,梅兰芳到广州演出,并在江孔殷家做客数天,为江家作闭门演出。南海十三郎当时18岁,得以亲炙戏剧大师,启发益深。南海十三郎早年即醉心戏剧,课余熟读《戏剧概论》《歌剧概论》等书,并读雨果名著,自谓对戏剧原理,早有心得。但南海十三郎不识粤剧排场,不懂工尺乐谱,却因交游好友多为剧曲音乐专家,编剧时获帮助。林英为名伶苏州妹胞弟,是南海十三郎的中德中学同学,精于音乐和排场,南海十三郎编撰《心声泪影》时即获林氏指导。而邓公远、胡凤昌在词曲上对南海十三郎多有启发,名曲《寒江钓雪》词曲优雅,并谱以新腔(解心腔二流),南海十三郎得以一曲成名,邓、胡二人亦功不可没。

  梅兰芳在江家作客数天,对南海十三郎日后成为粤剧名家影响甚深。南海十三郎回忆:玉作肌姿雪作神,美人香草是前身。此为先父咏梅兰芳诗首二句,以素心兰比美人,以香草比其芬芳。”

  江孔殷的诗词中,颇有佛缘。他与六榕寺铁禅交往甚多,有多首诗词唱和。1934年,诺那上师莅粤,主持消灾法会。江孔殷率同全家晋见诺那,一致顶礼。1937年浴佛节,江孔殷在六榕寺门前跌交而致骨折。其诗《断吸后浴佛礼佛六榕毕出门偶踬踝折》云:蓉城一觉梦惊回,炷佛心香骨亦灰。不炼金丹凡已换,龙华尽许跛仙来。

  抗战爆发后,江孔殷一家赴港避居。南海十三郎的文章中说:“时日寇日渐披猖,早有南侵东南亚企图,先父体察时世,知香港亦难久安居,惟以年老跛足,不良于行,断难奔返祖国,乃遣子孙先返内地,参加抗战。果不久,香港即战事发生,举家困守罗便臣道寓邸,不获逃脱。”

  1952年3月4日,江孔殷在家乡南海塱边乡逝世。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