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松芳
“食在广州”的兴起是晚近以来的事,而且颇有借助上海的传播之力,同时还深受各派菜系的影响。今就新发现的史料,集中对粤港地区晚清民国外江菜馆及其对“食在广州”的影响加以梳理,以便进一步擦亮“食在广州”这块岭南文化靓丽的名片,为粤港重要的经济和文化产业之一——饮食服务业提供新的历史资源与历史借鉴。
【“食在广州”的姑苏别传】
江南文化,特别是姑苏淮扬饮食,对岭南文化特别是“食在广州”影响甚深。1935年《粤风》有一篇文章谈到广东鱼翅烹饪的变迁,认为从前广州姑苏酒楼所烹饪的鱼翅都用熟翅,直到一个潮州籍的陈姓官厨出来,才改造成后来通行的生翅烹饪法。由此“陈厨子之名大着,宦场中人,宴上官嘉宾者,非声明借重陈厨子帮忙不为欢,亦不成为敬意”。
史学大家何炳棣先生认为,1830年时,以一乡而为工商大都市的佛山,不仅会馆众多,同行公所也不少,京布一行是南京、苏州和松江人的天下;苏裱行和酒席茶点两行中的“姑苏行”,也反映在此经营的苏州人之数量相当可观。当时的“食在广州”,更多地体现在“集合各地的名菜,形成一种新的广菜”,而且被集合的一个最主要来源,或许就是姑苏味,正如民国佛山籍食品大王冼冠生指出的:“广州与佛山镇之饮食店,现尚有挂姑苏馆之名称,与四马路之广东宵夜馆相同。”
今人认为“食在广州”深受姑苏淮扬风味影响最著名者,当属唐鲁孙先生了,他考据著名的谭家菜主人谭瑑青最初请的厨师,正是曾在江苏盱眙杨士骧家担任小厨的陶三。陶三自是手艺不凡,为长远计,谭瑑青让如夫人赵凤荔以帮厨为名,天天下厨房偷师学艺,加之谭祖佩(谭瑑青的姐姐)嫁给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对割烹之道素具心得的岭南大儒陈澧之孙陈公睦,后来成为女易牙,便又悉心传授弟媳。如是,赵荔凤“一人身兼岭南淮扬两地调夔之妙”,终于成就以淮扬菜为底子并足以表征“食在广州”的谭家菜。
一百多年前有一种“大肴馆”(广州人称猪肉为“肴”,所谓“大肴”,即取“斤两足、块头大”之意),又被称为“包办馆”,到清末形成了聚馨、冠珍、品荣升、南阳堂、玉醪春、元升、八珍、新瑞和等八家代表性店号,他们均属“姑苏馆”组织(即“姑苏酒楼同行公会”),以接待当时的官宦政客、上门包办筵席为主要业务。在1920至1930年代的全盛时期,全市有100多家,多集中在西关一带繁盛富庶之区,可见“姑苏馆”的影响力及其流风余韵。
广州饮食业老行尊陈培曾回忆:“汉民路(今北京路)的越香村和越华路的聚丰园菜馆,经营姑苏食品。”这聚丰园,才堪称民国姑苏馆诗酒风流的典范。民国“食神”谭延闿去吃了之后,大为叫好,还要他的著名私厨曹四现学现做,“曹厨仿聚丰园制也,一咸一甜,尚有似处,吾遂不更饭”,这一咸一甜的风味,明显是姑苏风味。
1927至1929年间,顾颉刚先生短暂在中山大学任教(其中有一段时间在外帮助中大图书馆采购图书),流连餐馆,诗酒人生,两至聚丰园。顾氏本姑苏人,尤其喜欢聚丰园;此后,他回到家乡,或客居杭州、重庆时,也喜欢上当地的姑苏馆聚丰园。
容庚先生自1922年携《金文编》北上京华后,终民国之世,绝大多数时间在北京工作生活,偶回广州,就一往聚丰园:“1932年10月1日,六时至广州,寓三弟处……与仲生叔、三弟往聚丰园晚膳。”文理兼精的大家黄际遇教授1936年回中大任教,也曾两度“买聚丰园之醉”。
姑苏淮扬饮食对“食在广州”的影响,还可从另一个侧面找到佐证。例如民国时期,广州百货业雄财寰中,上海四大百货虽然为后起之秀,但均可视为广州四大百货在上海的“分店”,但很多人不知,广州百货业早先却被称为“苏杭什货”,为何作此称谓?皆因南宋以降,苏杭“户口蕃盛,商贾买卖,十倍于昔”,街市买卖,昼夜不绝,杭州更有“习以工巧,衣被天下”之说。广州一口通商,苏杭货物纷纷南下,时有“走广”之谚,于是形成“苏杭什货”。有意思的是,自洋货在我国大行其道后,加之广州因外贸刺激的各种产品行销国内,内地的百货却又称“广洋(洋广)杂货店”或“广货店”。这与岭南饮食在充分吸收外来元素后形成“食在广州”,进而走向全国,实属异曲同工。
【北菜官厨与“食在广州”】
广州的北方菜起源于广州的官厨,即北方来的官员所携带的私厨。民国时期的广州是广东省政治、经济的纽枢,向来宦游于该地的人,大都携带本乡厨师以快口腹。然而做官非终身职,一旦罢官他去,他们的厨司便留在广州开设菜馆,或当酒肆的帮手以维持生计,所以当时的广州菜,有挂炉鸭、油鸡(南京式)、炸八块、鸡汤泡肚子(北平式)、炒鸡片、炒虾仁(江苏式)、辣子鸡川烩鱼(湖北式)、干烧鲍鱼、叉烧云南腿(四川式)、香糟鱼球、干菜蒸肉(绍兴式)。关于点心方面,又有扬州式的汤包烧卖,总之,集合各地的名菜,形成了一种新的广式菜肴。
这些私厨,不仅使北菜或外江菜在广州开枝散叶,也对“食在广州”的形成及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早期赫赫有名的贵联升、南阳堂、一品升等,都是官厨。官场酬应,吃是一种工具,各家厨手,无不竞相创造新异的菜点,以博主人欢心,“汀州伊秉绶宴客的伊府大面”便是其中一例。李鸿章也很讲求吃食,“李公集会汤”,便是在李府首次款客之后,才流传到整个社会。岑春煊宴客,则常备广西梧州产的蛤蚧蛇、海狗鱼、大山瑞等,这种饮食风尚,甚至吹至上海的广式酒家。
“食在广州”形成过程中的官厨影响,时人也有论及:“粤厨人材,英雄济济,有官厨,有私厨,有酒家之厨,斗角钩心,各出奇以竞胜。所谓粤厨者,其实咸有兼治天下味之才,无论淮扬苏锡之菜馔,川闽燕鲁之肴馔,满汉欧美之食品,调盐和豉,各有精研,故能独擅胜场,驰名于海内外。”这里既强调的官厨的影响,也强调了粤菜兼容并蓄、博采众长的特点。
当时有一官厨,名曰冯堂,幼年时始入督府厨房行走,二十岁时即“上席会菜”。后入广州贵联升酒家,贵联升是与福来居、玉醒春、品连升等齐名的大字号,尤以“满汉全席”出名,108款美食集合名菜正食,地方小食、四时佳果为一体,大盘小盘齐上,口福和眼福一齐大饱。那里出品的鱼翅也甚为著名,以至当时还流传一首“竹枝词”:“由来好食广州称,菜式家家别样精,鱼翅干烧银六十,人人都说贵联升。”
冯堂在贵联升所制各菜,多源自督府秘笈,遂驰誉一时。各酒家风闻其名,竞相罗致,不久便为沪上粤南酒家所聘。有绅商大贾入席试其热炒,顿觉有异,不久即“名满歇浦”,后又被“东亚又一楼”厚聘,每月大宴会,冯堂必洗手入厨,亲自出马。
粤菜的精华,在于“荟萃供应天下之胃口”,因地制宜,冯堂正是将这一点发扬光大。平日大宴宾客时,菜品端出后,冯堂常常躲于帘后窥视,食客举箸将盘中食尽,冯始欣然去;如食客对其所煮之菜食胃不畅,宴后,他必请主人留步,询问咸淡及众客意见,虚怀若谷,精益求精,不失厨人风度。“东亚又一楼”座客常满,可见冯堂之吸引力。
当时广州较为有名的北方菜馆还有:京津风味的天津馆(广大路,后迁西濠二马路)、一条龙(吉祥路)、会宾楼(太平沙,后迁中山五路)、京津食堂(黄沙),淮扬风味的四时春(长堤,后迁龙津路再搬上九路)、三六九(长堤二马路),上海风味的稻香村(中山四路)、喜鹊(北京南路),河南风味的北味香(长堤二马路)、奇香园(人民南路)、新生园(海珠南路),四川风味的川味馆(长堤二马路),湘味的湖南馆(十八甫南),山东风味的五味斋(广大路)。
【民国粤港的川菜馆】
若要谈及广州以及香港的北菜或外江菜,川菜是不能绕过去的。现在川菜在粤港“攻城略地”,不仅川菜馆开得大街小巷都是,连正宗粤菜馆也开始迁就年轻一代口味,除特备的几个辣菜,连清蒸鱼这般最正宗的粤菜菜式,有时都要放几颗藤椒调味。有看客不禁慨叹:粤菜怎么办?但如果我们回头看当年川菜也曾一度攻城略地,则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上海是五方杂处的中国最大商业都会,与四川共饮一条长江水,川菜能占一席之地,自是容易想象。其实他处亦多有川菜馆,特别是香港,一时竟成“最時髦的菜肴”,估计会超乎很多人的想象。
看似与川菜最不谐的广州,也同样早有川菜馆,且长盛不衰。早在1936年,黄际遇教授已经写到川菜馆:
傍午出饮蜀馆“锦江春”。秋老复柬达夫来共觥勺,适彦华亦入此小肆……“锦江春”悬梁曰:锦里酒初香,应将郫竹千筒分来岭外;江南春正好,可许梅花一曲唱到尊前。”署名但懋辛(蜀人)。
民国末年,广州的宴会场所,除了一部分西式餐馆之外,中式的自然以广府菜馆为多,可其他如客家菜馆、四川菜馆、江浙菜馆、回菜馆、素菜馆等,也都不少。如中华北路七号的半斋川菜馆、西堤二马路10号的四川菜馆,半斋川菜馆如此打广告:请到开设数十年老字号口味好价公道之半斋川菜馆:社团宴会,随意小酌,地方通爽,招呼周到。”充分显示以此馆为代表的川菜在广州的源远流长。而东坡酒舫的广告则推举其招牌菜:“瓦罉煀海鲜、四川煎焗虾蟹、东坡凤髓鸭”,不管其所做川菜是否正宗,均显示川菜已深得广州市民之心。
虽然有“省港一家”的说法,但地方和人口远比广州小的香港,川菜馆的数量和影响却远胜广州,令人称奇。1938年版的《香港指南》,就介绍了三家川菜馆:大华饭店、蜀珍川菜社和桂圆川菜馆。到1941年,川菜馆更多了——湾仔有英京酒家川菜部、六国饭店川菜部;中环有华人行九楼大华饭店、德辅道中远来酒家;油麻地有桂圆川菜馆、弥敦酒店五楼川菜部。至于其菜品,著名的如玉兰片、辣子鸡丁、炒羊肉片、咖喱虾仁、炒山鸡片、虾子春笋、白炙鱼等,“以通常的炒鸡丁而论,是比别处来得鲜嫩”,甚至还像粤菜一样有清炖补品,而且如虫草炖鸡子,是冠绝一时的。
虽说开川菜馆初始是为方便一些来自江浙的旅客,但粤人光顾的也不少,当时因处于国内抗战阶段,北方人来港的极多,所以川菜在北方人吃的范围中,也占着很重要的位置。
上述《香港指南》中提及的桂圆川菜馆,应为桂园川菜馆。它的成功及其扩张,可谓典型而细微地反映了川菜在香港的风行。当时《香港商报》曾发表一篇对桂园菜馆司理毛康济的专访报道,标题是“香港人士口味的变换,川菜已成了中菜中最时髦的菜肴:毛康济君的菜经谈”。访谈的缘起,是桂园吞并了知名的粤菜餐馆——九龙思豪酒店内设餐厅,而思豪酒店之所以引入桂园,完全是为着迎合当时香港社会的需要。
因为战争的关系,那几年来,外省人到香港或从香港经过的一日比一日多,只适合粤人口味的粤菜,已不十分适合香港社会的需要,川菜因为能够适合许多省份的人的口味,“于是就成了一种最流行的菜肴”。不过毛康济又说:“讲到香港川菜的,也不只是有桂园一家,不过桂园所办的是地道的川菜,社会上的食家都知道要吃地道的川菜,唯有到桂园去。”桂园的厨师都是从四川和上海请来的,但川菜厨师而打上海牌,固然有助于流行,却已有偏离地道之嫌。
郑宝鸿所编《香港华洋行业百年:饮食与娱乐篇》说:“1950年代起,酒楼酒家的发展步入黄金期,因大批内地不同省份的人士迁至,大量京、津、沪、川及粤菜馆,在港九各区开张。”那么,外江菜馆在香港继续发展,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