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合天地之和

2023-02-01 10:33:29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裴 回

  琴,亦名丝桐、瑶琴、七弦琴,至近代才称“古琴”,是中国最古老的拨弦乐器。古琴乃“丝附木上”,是“乐”的繁体字“樂”最原始的形象。

  传说,古琴本为五弦,由圣王伏羲所造。周文王、周武王各加一弦,成为七弦琴。桓谭《新论·琴道》则谓神农造琴:“昔神农氏继伏羲而王天下,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

  以上种种不必作信史观,却可见中华文化赋予了古琴“圣王之器”的文化意象。

  良材美音

  宋人朱长文在《琴史》中将古琴的美好品质概括为四点:一曰良质,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四美既备,则为天下之善琴。”

  这四种品质之中,良材最为重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良材则无好琴。后汉书·蔡邕传》记载:吴人有烧桐以爨(cuàn,烧火做饭)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古琴称“丝桐”,弹琴称“操缦”,造琴称“斫琴”。斫成一张古琴,大致要经过选材、烘干、槽腹、涂漆、退光、缀徽、上弦等多道工序。

  与其他乐器相比,古琴的构造极为简单。圆弧形的面板与长方形的底板相胶合,整个琴体便构成一个共鸣箱。附以丝弦,便制成一张古琴。琴之面板象征“天圆”,底板象征“地方”,琴器本身便成为天地的缩影。

  自古斫琴,以梧桐为最佳材料。古人认为,凤凰“非梧桐不止”,梧桐无干虚之病,而有清实静润之美。观之存世名琴,的确以桐木为面材者较多。

  桐木是斫琴主材,但“不必皆桐”。《琅嬛记》记载,唐代雷氏家族的斫琴大师雷威就使用过松木,“入深松中,听其声连延悠扬者伐之。斫为琴,妙过于桐”。总之,琴材必须具备振动性好、不易变形的特性。

  古琴的7根弦以丝线制成,数百根蚕丝相缠,始得一弦。琴弦长短相当,但粗细各异,距弹奏者最远的弦最粗,其音最低;距弹奏者最近的弦最细,其音最高。

  琴头用以架弦的高耸硬木称“岳山”,琴尾架弦的低窄硬木则称“龙龈”。琴的两侧称“凤翅”,琴底有两个音槽,大的称“龙池”,小的称“凤沼”。用于固定琴弦的两个琴栓称“雁足”。

  古琴面板上有13个记号,标明琴弦的音位,称“徽”。一般由贝壳制成,质地上乘者用金、玉、玛瑙。中央最大的琴徽称“七徽”,两侧琴徽逐次减小。王维《竹里馆》诗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月光照在琴上,13个琴徽闪闪发光,引导弹奏者辨别音位。因此,这些琴徽又被称作“金星”。

  古琴造型优美,常见的有伏羲式、神农式、仲尼式、子期式、连珠式、落霞式、蕉叶式等,依琴体项、肩、腰部的形制差异而区分。

  琴体饰以生漆,以黑色、棕色为主。有的琴面点缀朱砂,如一片片沉入寒潭的红叶。历经百年,琴漆始有断纹,如梅花断、龟背断、蛇腹断、流水断、牛毛断、细纹断等,是鉴别古琴年代的重要标志。

  “八音之中,惟弦为最,而琴为之首。”中国传统乐论认为,音有八种: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其中,丝音细腻深密,最适合表达人心之思。而丝音之中,又以琴为首。

  白居易琴诗言:“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琴的声音非常独特,松沉低缓,宁静旷远,有古远之意、静逸之美,闻之恍若隔世,称为“太古遗音”。

  古琴有散、泛、按3种出音方式,琴弦振动幅度不同,音色也各异。照清代琴家程允基《诚一堂琴谱》的说法,散音虚明嘹亮,如天地之宽广,风水之澹荡;泛音脆美轻清,如蜂蝶之采花,蜻蜓之点水;按音简静坚实,如钟鼓之巍巍,山崖之磊磊。

  琴韵之美

  古琴曲单看名字就极美:《阳春》《白雪》《高山》《流水》《幽兰》《渔歌》《樵歌》《潇湘水云》《洞天春晓》《列子御风》《沧海龙吟》《平沙落雁》《鸥鹭忘机》《阳关三叠》……“梅花带雪飞琴上,柳色和烟入雨中。”

  古琴自有一种孤洁幽僻的韵味,忌繁乱、躁动、激烈之音,崇尚清丽、圆润、闲淡、平和之曲。

  《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平沙落雁》描摹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鸿雁飞鸣之景,取清秋寥落之意,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鸥鹭忘机》的含义是:如果人没有欲望,即无“机心”,那么就可与自然和谐共生。

  古琴的命名,多从中国古典文学典故中择词句为之。现存的琴名书籍,最著名的是《雅琴名录》,多数的琴名描绘了古琴优美的音色,如“玲珑玉”“号钟”“雁应”“春雷”“鸣玉”“龙吟”。

  另有一些琴名则强调古琴是演奏先贤正乐之器,如“存古”“友圣”“怀古”“太古遗音”“大雅”。还有一些琴名体现了古琴的气韵,如“孤桐”“寒玉”“松雪”“养生主”“雪夜钟”“鹤友”“静友”“松仙”。一些四字琴名使人联想起如画的景色,体现出优雅的审美情趣,如“石上清泉”雪夜钟声”碧天凤鸣”青霄鹤泪”。

  齐桓公之琴名“号钟”,楚庄王之琴名“绕梁”,司马相如之琴名曰“绿绮”,蔡邕之琴名“焦尾”,这四张琴,被称为中国古代四大名琴。目前琴界公认最早的传世琴是唐代雷威所斫之琴,名“鹤鸣秋月”。北京故宫现藏有唐琴“大圣遗音”“九霄环佩”“飞泉”。

  琴名均刻于底板上。有的旧琴还刻有一些文字,称“琴铭”。琴铭都是些精简优雅的文字,有的是韵文,有的是散文,或记述得琴经历,或以诗明志。

  “九霄环佩”琴上刻有苏轼的题词:“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沧海老龙吟。”宋儒朱熹收藏的古琴名“冰磬”,琴上的题字是:宫应商鸣,击玉敲金;怡情养性,中和且平。”

  琴以载道

  中国的古琴,自诞生之日起就不仅是供人娱乐赏玩的乐器,更是一种“载道”之器。嵇康《琴赋》说:“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司马承祯《素琴传》云:“自古贤人君子,莫不操之以无闷,玩之而无厌。左琴右书,盖有以也。”琴与书是中国士人精神之所寄,古人以琴书自娱,读书以明理,抚琴以清心。

  琴的存在增强了书斋的气氛。刘禹锡《陋室铭》说:“可以调素琴,阅金经。”王禹偁《黄州新建小竹楼记》说:“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同时,琴又是一件别致的饰物。它那优雅、修长的形状令人赏心悦目;深色的漆面、迷人的光泽与它周围古朴的环境相映成趣。

  宋朝时期,士人推崇古琴之风蔚为大观。

  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曰:“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吾老于其间,是为六一。”他的《三琴记》写道:

  余自少不喜郑卫,独爱琴声,尤爱《小流水》曲。平生患难,南北奔驰,琴曲率皆废忘。独 流水》一曲,梦寝不忘,今老矣,犹时时能作之。其他不过数小调弄,足以自娱。琴曲不必多学,要于自适。

  在《论琴帖》中,欧阳修自述先后得琴三张,但“官愈昌,琴愈贵,而意愈不乐”。做县令时,日与青山绿水为邻,没有什么俗世之累,尽管琴的质量不好,但心思自由舒畅。等到做了舍人、学士这样的大官,“日奔走于尘土中,声利扰扰,无复清思。琴虽佳,意则昏杂,何由有乐”。因此,欧阳修明白了一个道理:“乃知在人不在器也。若有心自释,无弦可也。”

  抚琴重在境界,不在于会多少曲子。范仲淹一生只弹半曲《履霜操》,足以浇心中块垒,时人称之“范履霜”。“履霜”一词源自《周易》“坤”卦:“履霜,坚冰至。”脚踩薄霜,当预知严寒将至,比喻事物发展有其必然趋势。

  范仲淹曾向崔遵度请教“琴何为是”。崔遵度的回答,成为概括中国琴风的千古名言——“清厉而静,和润而远。”(范仲淹《与唐处士书》)

  在苏轼的诗文中,古琴美学思想亦多有体现。《舟中听大人弹琴》云:“弹琴江浦夜漏永,敛衽窃听独激昂。松风瀑布已清绝,更爱玉佩声琅珰……千年寥落独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行香子》写道:“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中国士人在与琴的长期相伴过程中,形成了独具中华文化精神的音乐美学范畴——琴道。潇洒清越,端庄从容,谦和自在,崇尚冲和大雅,关注性灵之涵养与自足,追求中正平和的大度与清微澹远的意境,实乃中华文化之精微在音乐上的集中体现,古琴因此得“国琴”之美誉。

  据今虞琴社调查统计,1937年时,全国仅有200多位琴人。

  新中国成立后,在查阜西先生主持下,中国音乐研究所和北京古琴研究会等机构组织大力征集古琴文献和谱集,辑为巨著《存见古琴曲谱辑览》,为今人研究古琴音乐提供了详尽的史料。1956年起,北京、上海、沈阳、四川等地的音乐院校相继设立古琴专业。

  1977年发射的“旅行者”号宇宙飞船搭载了一张据称能保存10亿年之久、名为“地球之音”的镀金唱片,用以传达人类文明的信息,其中就有我国著名琴人管平湖先生演奏的《流水》古琴曲。

  2003年,古琴艺术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学习古琴的人多了起来,现代化的培训机构、制琴产业亦应运而生,普罗大众皆可学习、欣赏这种古老而美妙的音乐艺术。经历数千年历史变迁后,古琴正在以新的姿态迈向未来。

  古琴被称为“中华之乐脉”,重点在于它的文化气质。若缺失本来之文化精神,古物实为死物。正如现代琴人何明威先生所说:“承先贤之遗韵,融时代之流芳。古之美者要承继,今之美者要发扬,外来之美者,尚需融合。”

  流传至今的古琴曲有3000多首,在现代琴人们的努力下,许多沉寂于历史典籍中的古谱被不断整理出来,美的宝藏不断被发掘。今人、古人的美好心灵相互叩问,携手向世界传达不朽的中国精神。

  (作者系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