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碑铭里的社会万象

2023-02-01 10:33:24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齐 悦

  墓志铭是中国悠久历史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它起源自先秦时代,当时主要在墓壁上篆刻画像并题铭,尚未定型。

  魏晋时期连年战乱,为节省民用,朝廷禁止死后立碑。人们希望借助墓志这一载体传播生平事迹,以期德业流传,实现“死而不朽”的愿望。于是,本应置于墓前的石碑逐渐演变成放入墓室的刻字石板,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墓志铭。

  墓志铭主要由志和铭两部分组成。志是以散文记叙逝者家世、人生履历和人品操行,反映出地方世态及社会文化风俗;铭则是用韵文纪功颂德,表达生者对逝者的思念。

  随朝代推移,墓志铭的形制不断完善,发展至明代臻于极致。明代墓志铭形式多样,内容丰富,数量尤其庞大。数以万计的墓志铭或安放在墓穴中,或散见于浩如烟海的明人文集里。撰者既有李梦阳、王世贞、李维桢等文苑领袖,亦有杨士奇、李东阳、张居正、叶向高等内阁首辅。志主身份打破士大夫之限,商人、女性墓志铭也蔚然成风,再现了明代人的日常生活和思想活动,折射出社会的转型与时代变迁状况。

  士大夫墓志铭

  明代墓志铭的使用遍及社会各阶层,志主身份日趋多元化,上至达官显宦、王公贵族、富商巨贾,下至处士山人、贤妇烈女皆拥有专属碑石铭文。在数以万计的墓志铭中,士大夫阶层既是主要撰写者,亦是被撰写的对象。

  建功立业、治国安邦是士大夫一生孜孜以求的理想,文武官员皆希冀自己的功业德行不朽。墓志铭也多从“立功”“立德”等方面切入,讲述他们的一生事功与道德品行,重点描写士大夫们政绩卓越、耿直廉洁、恭敬孝顺等特质。

  王锡爵《印川潘公墓志铭》开篇自述,作者告病还乡,四方请托一概谢绝,而面对潘季驯这样一位功勋卓著的老臣则不忍辞谢。全文浓墨重彩描写了潘季驯的治河伟绩和高风亮节的人格:

  国家有二大事:曰边、曰河……嘉靖以来,河槽之得安澜而无恙者,印川公独任其难,盖白首驰驱仆仆三十年……

  王锡爵评价道,潘季驯取得卓越的治河成就,首先与他高屋建瓴的治河思想密切相关。其次,也离不开不畏艰难险阻的勇气与实干。墓志铭中披露了一些鲜为人知却又感人肺腑的历史细节,例如,潘季驯冒着生命危险领导民众艰苦筑堰,“水忽大至,距其坐前仅尺余,众皆惊走,公幸无恙”。

  潘季驯的功勋不止于治理河患和兴修水利,他巡抚广东、江西时还曾平定海寇,并推行一条鞭法。艰苦奋斗30余年,潘氏晚年积劳成疾,患风痹病,半身不遂。临终前,他念兹在兹的仍是治河事业,“犹嗫嚅河事,意若有恋恋于国家者”,忧国忧民的忠臣形象跃然纸上。

  戚继光南征北战,训练赫赫有名的戚家军,平倭寇、御北虏,立下不世功勋。同时,他也是一位著作颇多的儒将,好诗词,结交大量文人朋友,汪道昆就是其中之一。戚继光去世后,汪道昆作《戚公墓志铭》,深情追忆戚继光驰骋疆场、战功赫赫的一生,怀念每逢战捷两人词赋唱和的往事。

  对这位战无不胜、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汪道昆发出“为社稷之卫,为不二心之臣,则戚少保其人当世无两”的由衷赞叹。但戚氏晚年受张居正案牵连罢官归乡,妻子离他而去,一代战神最后在贫病交加中死去,汪道昆怀着无限凄怆发出“将星陨矣”的悲叹。整篇墓志铭饱含热情,绘声绘色描画出一代名将的戎马生涯,生动的笔触仿佛把后人带回历史现场,身临其境地领略其盖世武功,并为他晚景凄凉打抱不平。

  达官名臣的勋业道德足以流芳万世,普通官员亦有不凡表现,明人文集中有关中下级官员的墓志铭随处可见。王世贞《文林郎宁陵知县秦君墓志铭》的志主秦君就是一位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他出任福建德化县令时竭力推行善政,均平徭役、抗击倭寇、捐资助学、兴建学堂,造福一方百姓,“为闽之德化”。

  叙述政绩的同时,王世贞将志主的孝心表现得淋漓尽致。“君宦声方隆隆起,而母王以疾闻,君忧之甚,即日解印绶移文两台乞休。”当事业蒸蒸日上之时,母亲病重,秦君甘愿放弃功名,守在父母膝下为他们养老送终。服丧期满,秦君出任宁陵知县,不改刚正本色。他抱病工作,办案严谨,“俄得疾,犹理事如平时”。秦君的清正廉明换来了人民的爱戴,他积劳成疾,病死在任上,百姓夹道哀哭送别、立祠祭祀,纪念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父母官。

  商人墓志铭

  中国自汉代以来推行重农抑商政策,通过抑制商人的社会地位,将人口附着在土地上,维持小农经济。商人处于“士农工商”四民之末。经过明初的休养生息,明中叶以后,城市商业和手工业得到恢复和快速发展。班匠银制度和一条鞭法的实施,将大量手工业者从人身依附关系中解脱出来,商品经济迎来了大繁荣。

  商人以更主动的姿态融入政治经济活动中,社会地位逐渐提高,各种文献中有关商人活动的记载也日趋增多。文学家汪道昆、吴国伦,封疆大吏王崇古,思想家顾宪成等都出身商人家庭;文苑领袖王世贞《弇山堂别集》、李维桢《大泌山房集》等明人文集中收录了数以百计的商人碑铭。可见,商人与士大夫群体一样,同样追求身后不朽之名。

  科举之路是当时的士人为之奋斗终身的志业,以此获取功名利禄,光宗耀祖,实现理想抱负。随着明代社会发展,人口激增,士人群体迅速扩大,而举人、进士的名额却很有限。这意味着明代士人实现科举理想的路径越来越窄,大部分人被堵在科举大门之外,不得不另谋出路。儒生“弃儒就贾”现象蔚然成风,商人队伍日渐壮大,在实现“保家”“养亲”的同时,亦推动着社会发展。

  风俗的变迁带来思想观念的转变,传统“义利之辩”融入鲜明的时代特色。士商交游日趋密切,商人开拓进取的胆识和审时度势的远见越来越得到士人认可。商人勤俭持家、生财有道、乐善好施、惠济百姓、传承儒业等事迹,也成为了士人为其撰写墓志铭的有力注脚。

  晋商王文显早年屡试不第,出而经商。他常年奔波在外,风餐露宿,足迹遍及天下。与商人交往密切的文学家李梦阳为其作《明故王文显墓志铭》,记述他为事业东奔西走的事迹:尝西至洮陇,逾张掖、敦煌,穷玉塞,历金城。已,转而入巴蜀,沿长江下吴越。已,又涉汾晋,践泾原,迈九河,翱翔长芦之域。竟客死郑家口……

  王文显40年艰苦打拼,克服重重困难,取得商业上的成功。李梦阳评价其崇尚信义、审时度势:

  文显之为商也,善心计,识轻重,能与时低昂,以故饶裕。与人交,信义秋霜,能析利于毫毛,故人乐助其资斧。又善审势伸缩……

  王文显从商后仍坚守儒家道义,不断修身养性,以财力资助4个弟弟考取进士,实现他的未竟之志。李梦阳赞许王文显尊儒重教的思想,道出“商与士异术而同心……善商者处财货之场而修高明之行”的价值理念,在当时可谓石破天惊之言。在开明士大夫眼中,商人不再只是唯利是图的市侩之辈,同样以儒家教义作为行为规范,故而能够“以义制利”。传统的义利观在明代得到新的诠释。

  商人行商在外,经常会遭遇意外事故,随时有生命危险。尤其是行水路,覆舟和遇盗的可能性都很大。王世贞所作《罗山汪次公暨继配杜孺人合葬志铭》中,记叙了汪次公行船遇险而临危不惧的事迹,称许他的仁义精神。汪次公慷慨仗义,与盗贼斗智斗勇,最终感化了盗贼,保全了舟人的生命安全。

  居乡时,汪次公也表现出忠厚热情、急人所难的侠义之气。“次公伉直,不能面臧人过而嗜义若渴,其急人甚于己。里有竞者,得次公片言立解。”正是这种“急人甚于己”和“嗜义若渴”的仁义品质,使汪次公获得了人们的爱戴。

  明代商人墓志中,“贾而好儒”的案例比比皆是。他们或因科举失败,或迫于生计而走上从商之路,但心中仍有浓厚的尚儒情节,在商业活动中遵守信义,生财有道;事业有成,则回馈桑梓;经商之余不废学业,始终提高个人修养。

  不同于部分商人的唯利是图与锱铢必较,“儒贾”“儒商”们乐善好施,热心公益事业,推动了地方公共事务的发展。例如,捐资修城、缮梁除道以定乡邑,立义田义宅以安宗族,立义塾教化乡人,于歉收之岁出售平价柴米以济贫民。

  王世贞《清溪蒋次公墓志铭》中的徽商蒋克恕早年科举不第,为维持生计而弃儒就贾。勤劳致富后,他以一己之力在家乡捐金修路筑城、赡济贫民,“令吾里岿然甚壮”,赢得乡人的尊敬。他虽无缘科第,但一方面行善积德、热心公益,以另一种形式实现心中经世济民的儒家理想;一方面督促子侄读书,希望后代在儒业上有所建树。

  明代商人墓志铭的志主不只有资财雄厚的富商大贾,资本微薄的平常小商人亦希望身后能获得士人树碑立传。京城煤客刘祥不过是一个小煤商,其父有姓无名。他逝世后,其子不远千里向著名文学家李开先求文。

  李开先在墓志铭中坦言,刘祥并无学行大节可书,但朴实无华、踏实勤恳、热情好客是其长处。当遇到雨雪连绵天气,西山煤不能及时提供,刘祥的商机就来了,他在此时售煤,通常能获数倍之利。刘祥极为尊敬士人,慷慨大方,正因如此,李开先与之结识,并作此文以酬旧交。李开先所述,既是煤客刘祥,也是更多不为人知的小商人的真实生活写照。

  女性墓志铭

  孝为人伦之首,是儒家的基本信条,也是维系家庭稳定和社会伦理的基石。古代女性出嫁后,儒家观念要求其孝顺舅姑,相夫教子,协调家庭关系,让奔波于外的男主人无后顾之忧,即朱熹所谓“内正则外无不正也”。

  侍奉父母、恪尽孝行是妇德的第一标准,也是女性墓志铭的首要内容。吴宽《王母陈孺人墓志铭》记载了陈氏无微不至侍奉双亲的事迹:

  事其母尤孝。母年八十余,老而无齿,日必作肉糜以进,或含哺之。当是时,其姑亦老矣,恨不得侍左右。数迎至家,所以奉之者如其母,可谓孝矣……

  患难见真情,即使处于社会动荡的非常时期,贤惠女性亦能悉心侍奉长辈的日常生活起居,使其生活舒适。杨士奇《何母周孺人墓志铭》记载道:

  孺人事舅姑以孝称。时元季兵乱,崎岖奔走山谷间,生计日迫,而甘旨之供未常乏也。姑疾,扶持未常去左右,煮粥、汤药、扫除之事,皆躬亲任之……

  古代女性不仅要侍奉长辈,还承担着教育子女的重任,扮演着“母仪身教”的重要角色。对女儿的教育主要包括织补、刺绣及教习《女戒》《女则》等;对儿子的教育则主要是培养其忠君报国之志,督促其学习,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总之,子孙金榜题名、振兴家门是多数古代女性的毕生追求。

  张元汴《许母沈安人墓志铭》中,好友许孚远的母亲教子严格,既鼓励儿子考取功名,又教导他为人应刚正不阿,上负国家,下不负所学。张元汴认为,许孚远能成为名儒,离不开他的家学渊源,感叹“有母如是,吏部君之克成其学也宜哉”。

  相比许母,王世贞《杨公元配黄孺人墓志铭》中的黄氏命运更为坎坷曲折。她中年丧夫,晚年丧子。面对人生的不幸,黄氏表现出难得的坚强。丈夫死后,她悉心照顾儿子;儿子死后,又培养孙子,其中的艰辛不言而喻。在她的谆谆教诲与激励下,杨氏子孙皆出人头地。

  古代女子自幼跟随长辈接受纺织训练,作为她们成家后的基本谋生技能。桑蚕丝织之外,女性亦参与其他农业经营事务,成为家庭生活和经济来源的重要支柱。尤其当丈夫不在身边时,女性担负着维持整个家庭乃至家族生计的重任。

  明初首辅胡广的母亲吴氏就是这样一位不平凡的女性。胡公宜人吴氏墓志铭》记载,吴氏自嫁入胡家就脱去金银首饰,辛勤治家,团结族人,协助丈夫抚养其堂弟、堂妹:

  宜人自入门,金珠绮纨悉脱去不御,躬操井臼,执妇道以相其夫子于丧乱艰难之日,人以为难……抚育其从孤弟妹数人,为之婚嫁,宜人能推所有与之,宗族皆称其贤……

  丈夫在外做官,吴氏在家织布种田,蓄养老小,专力于开拓振兴家族产业,使得胡家呈现出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然而上苍不怜,丈夫英年早逝,“弃诸孤之日,无一毫长物,惟图书数卷,遗田园仅可营衣食”。

  面对如此变故,吴氏承担起支撑门户的重任。她辛苦劳作以满足家族生活需求,并语重心长教育子女一定要学有所成。在母亲的启蒙教育下,胡广开始读书求学。十余年后,他高中状元,终成一代名臣。胡广的成功和胡家的兴旺不可不归功于背后默默付出的吴氏。

  和胡广同时代的名臣王直撰《陈母萧氏墓志铭》,记录了萧氏在生活困苦时,仍能遵守懿德,智慧处事,经营产业,养老抚幼。正是由于她的艰辛努力,才使得整个家族内外肃然,子孙繁茂。

  结 语

  明代碑铭文化繁荣发展,墓志风气之盛远超前代,而谀墓现象历来为人诟病。墓志铭作为一种应酬文字,撰者收取润笔费,以华丽辞藻歌颂志主,溢美之词往往与事实不符。正如徐学漠在《归有园尘谈》中所言:虽贵为卿相,必有一篇极丑文字送归林下;虽恶如梼杌,必有一篇绝好文字送归地下。”

  这些请托应酬之文虽有谀墓之嫌,但不失为研究明代历史的重要文献。它们有如一部百科全书,记录下官员忠孝节义、商人生财有道、女性勤俭贤淑等事迹,共同建构起有明一代的独特景观。在华丽文字背后蕴含的丰富内容,有助于我们了解志主所处时代的政治经济、典章制度、思想观念乃至社会风俗状况,使尘封数百年的历史变得鲜活起来。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