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中国画

2023-02-01 15:32:22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赵 焰(作家、文史学者)

  【山水画:中国人的精神寄托】

  中国的绘画与文字,在早期是不可分的。“象形文字”,其实也是画,中国一直有“书画同源”的传统。秦汉之前,中国绘画多以壁画形式存在,主要留存于岩石、山洞、地面、木面,也见于墙面、砖面、陶器、青铜器之上。丝绸工艺成熟之后,宫廷和相对富裕的人家,会采用绢帛,即丝织品作为绘画载体。现在留存最早的绢帛画,是战国时的《人物龙凤帛画》,画面有一女子站立,头顶上方有龙凤盘旋。

  在湖南马王堆、山东金雀山、甘肃磨咀子等地的墓葬中,曾出土过一些汉时绢帛画。马王堆出土的T形绢帛画《轪侯家属墓生活图》,是长沙国丞相利苍之妻辛追死后的随葬品。汉高祖九至十年,湖北人利苍携妻子辛追,带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利豨来到长沙国任职。画面上部为祈颂墓主人,中部表现了墓主人的日常生活,下部绘两条交缠的鲲,背上蹲着一个赤身力士。画面主题应跟当时的信仰、巫术以及墓葬的风俗有关。这幅画尺幅之大、工笔之细、构图之美、颜色之鲜艳,代表着当时绘画的最高水平。

  魏晋南北朝时代,是中国书画艺术突飞猛进的一个年代。书法大兴,渐成体系;人物画取得较大进步,山水画诞生;有关佛教题材的绘画、雕像大规模兴起。一批带有传奇意味的大画家层出不穷——曹不兴、曹仲达、杨子华、卫协、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张墨、戴逵、史道硕、陆绥、刘祖胤、蒋少由、王乞德……这些画师大多从事佛经故事的演绎,绘画风格和手法受印度、西域等国家和地区的影响较大。一些画家本就来自西域地区,比如粟特画家迪亚达,后改名为曹仲达,收杨子华为徒弟。画家曹不兴,也曾在僧人康僧会那里学习西域的绘画技艺和手法。据说康僧会也是西域来的僧人,曾受吴王孙权的委托,在建业建造了江南第一座寺庙。

  魏晋时代,南方和北方在绘画的题材、风格和表现上已多有不同。北方从魏晋一直到隋唐时期,诸多画作主要绘于石壁、墙壁等之上,主要题材也是佛经故事以及教义宣扬。原因主要是北方绢帛相对较少,较为贵重,除了宫廷画师之外,一般不会用绢帛作为绘画材料,也难以找到大尺幅的绢帛来作画。与此同时,北方气候相对干燥,有利于壁画的保存。莫高窟等地壁画的兴起,就出于这样的原因。

  “永嘉之乱”后,中原的名门望族大量南迁。中原文化的精华,在南方的山水中沉淀一段时间之后,积聚了新的活力,对于生命的意义有更深入的理解和表现。文坛上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蔚然成风,山水画也随之兴起。山水画大多绘于绢帛之上,属室内画,悬挂于士大夫家中。屋内挂有山水,是为了满足和表达人们对于天地自然的向往。被学界认为是“现存中国最早山水画”的展子虔《游春图》,绘画时间虽是隋朝,却明显是魏晋南北朝山水画兴起的尾声作品。此画以方寸之地尽展千里之姿,画面除大面积的山水树石外,还有楼阁、院落、桥梁、舟楫,也点缀着踏春赏玩的人物、车马,一派春日融融的景象。如此春色图,笔法细致,着色妥帖,堪称绢帛古画中的杰作。

  如果把隋唐丰富多彩、雄健有力的文化艺术比作春天的话,那么《游春图》可视为隋唐艺术的第一声鸟鸣,具有“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意义。山水画,成了历朝历代中国知识人,甚至是普通人的精神寄托。世事纷扰,人们钟情于山水,流连忘返于其间,能体悟到一种与永恒世界相关联的神秘力量。中国山水画,自此变成了一种精神的指引——它不是山和水的简单组合,而是一种精神,导引着人们见天、见地、见人,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唐朝有胡风”】

  “唐朝有胡风”,说的是唐朝承接民族融合文化汇聚的力量,突破了秦汉格局。秦汉气势宏大,唐朝则气象万千、大气磅礴、热烈奔放,这点从唐朝的绘画就可以看出,唐朝的宫廷已聘有职业画师,绘画也以写实为主,尽展情怀的相对较少。最为有名的画作,就是阎立本《历代帝王图》以及《步辇图》。中后期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也是一幅极其重要的作品,内容是释迦牟尼降生时,父王抱着他到寺庙谒见自在天神,画中线条洒脱流畅,能明显看出“吴带当风”的气势和韵味。相比魏晋顾恺之的“春蚕吐丝”,“吴带当风”更为洒脱,毛笔滑行的速度更快,这极有可能是绘画材料的原因——毛笔在纸上行走的速度较绢帛更快。

  除了阎立本和吴道子外,张萱与周昉的彩色仕女图也闻名于世。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描绘的是玄宗时代杨贵妃三姊虢国夫人及其眷从春天出游的情形,衣着鲜艳而华丽。至于《捣练图》,画面精细,颜色雅致,实在为上等之作。张萱之后,唐代另一位以画仕女闻名的是周昉,他的《簪花仕女图》充满着宫廷式样的富贵和悠闲,这种绘画方式,对于此后的仕女图,产生了浓郁的影响。

  唐朝的一批士大夫官员,也像喜欢诗歌文章一般喜欢绘画。这当中最著名也最有成就的,当属既是官员,也是音乐家、诗人兼画师的王维。王维曾绘有《辋川图》,将自己所隐居的辋川别墅绘于绢帛之上,画中楼台背山面水,丛林掩映,屋前云水流肆,舟楫过往,画中人物儒冠羽衣,从容谈话,诗酒棋画,参禅悟道,一派恬然。这幅画将人物、界画(中国绘画中的一个特色门类,在作画时使用界尺引线)、山水等结合得恰到好处。王维还有一幅人物画《伏生授经图》,描绘了骨瘦如柴的伏生,在秦始皇“焚书坑儒”后,硬是以自己的记忆,将曾经背诵过的书一点点地记录下来,传授给后人,传递出了中国传统知识人“积薪传火”的精神。曾担任宰相的韩滉,所作《五牛图》的功力也极为精湛,五头牛分为两组,形态各一:第一头牛延颈掉尾就着荆棘擦痒;第二头花斑牛仰天长啸;第三头深赭色青牛迎面而立,白角白耳像须眉皓首老人状,让人不禁莞尔,这一正面相对的牛,最是难画;第四头牛回首而顾,做吐舌之状,表情生动;至于第五头牛,被上了鼻栓,怒眼圆睁。

  唐亡之后,是乱云飞渡的五代十国,这期间,能抚慰人心的莫过于自然和艺术。精工宣丽的画法,延续了唐代的传统,而水墨画法的崛起,将唐代王维的绘画风格和理念发扬光大。一度式微的山水画得到了复兴,人物画、花鸟画、罗汉图等也有突破,荆浩、董源、巨然、周文矩、顾闳中、赵幹、贯休、黄荃,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宋代成就最大的当属山水画。董源之后,最有成就的画师是李成和范宽。二者“一文一武”,李成为“文画”,范宽为“武画”,这是指二者的风格大有不同——李成笔下的山水钟灵毓秀,范宽则侧重于峻岭密林的雄强和荒寒。他们的画有一个共同特点:不是画眼睛看见的,而是画性灵所见;绘画不是一个焦点,而是几个焦点;不是一种视角,而是几个视角。宋代绘画成就如此显著,最主要原因是五代和宋朝崇尚理学,视野高阔,境界悠远,精神上淡泊而空灵,有形而上的思考,有对万事万物浓郁的探索兴致,更希望从事物的规律角度,认真领略自然天地之神秘,所谓“格物致知”。

  在此观念之下,宋人画画,无论是对一只鸟、一朵花、一块石、一片叶,一直到山水自然、四季变化,都进行认真研究和观察,以崇敬、谦卑、诚恳、认真的态度对待。画山、画水、画雪,就是画地老、画天荒,画世界的空旷、清冷、孤绝、无垠。就艺术精神的复杂性、广博性、精微性和难易度而言,宋画可以与西方的交响曲相比较。比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就像一首交响曲,厚重、博大、恢宏、奇崛,煌煌如宏大伟岸的圣殿。而一幅花鸟鱼虫图,恰似一首奏鸣曲或者小夜曲,轻盈爽清,如夏夜的微风轻掠而过。

  宋画,是王希孟的千里江山,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是李成、范宽、郭熙、李唐、刘松年的磅礴山川,是崔白、赵佶、林椿、马麟、李迪的花鸟世界,是苏汉臣、李嵩、祁序、萝窗的人间烟火,是马远、夏圭的溪山清远……

  大画师李公麟,可谓宋代绘画的“集大成者”。李公麟是北宋时代的画家,21岁入仕,在朝三十多年,无心政治,专注于绘画,跟苏轼、王安石、黄庭坚、张耒等人交好。除了山水之画,他还曾画有一幅《五马图》,明显是向唐朝时《五牛图》的作者韩滉和《牧马图》的作者韩干致敬。《五马图》分为五段,五匹名马“凤头骢”好头赤”锦膊骢”照夜白”满川花”,它们毛色状貌各不相同,姿态各异,或静,或缓,或轻盈步行。奚官外貌与气质亦有不同:两位为汉人,三位是胡人,或谨慎,或老成,或骄横,或气盛。

  关于宋徽宗赵佶,不提他的“瘦金书”,也不提他的“宣和画院”,单说他的花鸟画,在当时堪称一绝。现存于世的《鸲鹆图》,画的是三只鸲鹆(八哥),两只缠斗在一起,另一只则在不远的松树枝上观望。画作用笔柔劲细洁、平和润滑,设色清丽淡雅、幽静超脱,主色调是黑白,系用笔蘸墨在纸上绘成。鸟的毛羽淡墨渲染,细致如绒;树干的鳞皮用干笔圈出,略施淡墨,松针用尖细的笔一根一根挑出,如锋芒一样脱颖而出。赵佶笔下的花鸟,总有一种孤傲、清高和灵性,既富丽堂皇,也诗情画意。

  【诗文成为画作的一部分】

  “靖康之变”后,宋朝南迁,南宋的绘画在风格上更趋于柔软和内向。南宋偏于东南,在一百多年的风雨飘摇中,诞生了诸多伟大的画师,其中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被称为“南宋四大家”。李唐画笔犀利,作画严谨,气势磅礴;刘松年擅长水墨和青绿等画作;马远在布局上出人意料,能呈现很有意味的空间感;夏圭则在水墨方面展现得淋漓尽致,用笔简单,变化丰富。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已呈现完全的“文人画”风格和境界:江水浩渺,寒气逼人,一叶孤舟静横,小舟上一人把竿,身体略略前倾,凝神专注于水面。小舟的尾部微翘,旁边则是几丝柔痕,将小舟随波闲荡的意味传出。从总体上来说,此画更像是诗,一首带有禅意的诗,天地高远,自得其乐。简略的线条中,画面中的一切似乎都活了起来,生机扩充到更广远的世界。

  梁楷和牧溪是南宋极有才华的画师,也算是“文人画”的开山人物。梁楷性格放浪形骸,不拘法度,他的画不追求形似,而是尽力表现事物的本质与精神,传达内心的情感,更像文人画中的“极简主义”,题材多表现佛道、鬼神、高士。最著名的作品是《太白行吟图》,只疏疏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才气纵横、睥睨古今的大诗人。梁楷也因此被认为是“泼墨大写意”的鼻祖。牧溪具体身世不详,只知道曾在杭州西湖长庆寺当杂役僧,南宋灭亡后圆寂。牧溪的画笔法简逸,墨色分明,看似简约、朴拙,却透露出静远的觉性,知天地、重人情、懂人心,明觉世间万物、草木鱼虫的苍凉。牧溪的画有时只有一两个简单的物件,比如《六柿图》,就是六个柿子并排放,看上去非常单调,没有技巧和亮点。可这一幅画,被世人公认是禅画中的经典之作,不仅墨色推移达到了化境,还充满了哲理禅思,有着“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般的明心见性。

  赵孟頫是“文人画”发展过程中一个极重要的人物,文人画以赵佶所提的诗书画印“四位一体”为圭臬,力求画面更精美、书法更雅致、印章更点睛,意在以画表达人的精神、思想、心灵和境界。从艺术的功力、理解力和创造力来说,赵孟頫可以说是中国书画史上至为深厚、至为优雅、至为娴熟,甚至可以说是最完美的人之一。因为有着深厚的艺术修养和笔墨功夫,赵孟頫对于“文人画”的走向驾轻就熟,他就像一个高超的骑手一样,能够让自己的坐骑随之起舞。元之前,文人也会在画上题字,但宗旨是不影响画面整体效果和布局,文字都藏在不起眼的地方,甚至山峦的石头缝里。从赵孟頫起,诗文成为了画作的一部分,坦荡地出现在绘画的重要位置,至于书法,在画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还有印章,也开始悄悄地潜入画中。“文人画”,真正地成为绘画、诗文、书法和篆刻“四位一体”的东西:画,是最重要的载体;诗,是才华的象征;书法,是为了警示和提醒人们,横、竖、点、捺、撇是一种美,更是一种根;至于印章,是对早年金石文字的致敬和回归,是画的点睛之处。这种“兼容并蓄”的态度,使得“文人画”变得更丰富,更具难度,更有魅力。

  赵孟頫壮年之时所绘《鹊华秋色图》与《水村图》,是“文人画”早期的典范。《鹊华秋色图》描述的是北方河朔平原的冬天,隆冬之际,树叶脱尽,只剩下枝梢在寒风中摇曳。此画是典型的“寒林”画风,树无叶片,画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赵孟頫为什么如此画?迁灭之中有不迁之理,无常之中有恒常之道,秋来万物萧瑟,春来草自泛青,若有人立于其中,会破坏画面的永恒。此画空白之处,用来题跋,以秀润的小楷行书,写不能忘怀的心事,随后盖上印章。鹊华秋色图》可称为“文人画”的奠基之作。“文人画”其实是有良苦用心的:一方面是“求道”,求天地人生之大道,以达对士大夫精神的遵循。另外一方面是“传道”,将中华文化的精髓传承下去。

  【各具特色的“元四家”】

  元朝书画界,赵孟頫一马当先,跟随其后的,有黄公望、倪瓒、王蒙、吴镇“元四家”,还有钱选、高克恭、鲜于枢、柯九思、管道昇、王冕、朱德润、曹知白等。最著名的当然是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画这一幅作品之时,黄公望已近八十,对于笔墨的理解和掌握臻于炉火纯青的地步,绘画的笔触恭敬、细致、高远、静谧。黄公望少年时极为聪慧,成年后,一直碌碌无为,先是当了一个小官,还被卷入一场贿赂的案件。之后,黄公望寓居在富春江畔,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赵孟頫,开始跟赵学画。

  晚年,黄公望皈依了全真道,以摆摊卜卦算命度日,识人无数,洞察世态炎凉,对于人生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悟,对于山水和天命,也有着自己独特的认知。黄公望以清简静远的长卷方式来描绘富春山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长卷徐徐地展开,如同长焦镜头推移平拉:远山渺渺,近树苍苍,丘陵起伏,河流婉转,云烟掩映村舍,水波出没渔舟……景随人移,仿若坐在小船上一样,两岸风景不断在眼前掠过。起伏连绵中,有一种音乐般的韵律——天上的浮云,河边的垂柳,树上的鸟鸣,水中的扁舟,全都在笔墨的缝隙中悠悠散发着空灵之声,抵达一派简远、超脱的境界。清代画家邹之麟称此作为“右军之兰亭也,圣而神矣”。

  “元四家”之中,绘画技法和境界最高的,要数倪瓒。倪瓒画画很少用绢帛,更喜欢在纸上作画,对宣纸尤为熟稔。倪瓒的画,笔墨素净得几乎透明,疏林坡岸中,寥寥数棵树,落落几块石,寂寂一榭亭,悠悠一河流。一切都是笔简意远,山不崇高,水不涓媚,若繁华落尽,自然寂寥。如果用四季来比喻的话,倪瓒的画没有春的妍然,没有夏的繁荣,只有秋的萧瑟以及冬天的幽寂。

  倪瓒一生都在太湖一带度过,与秀丽清远的湖水浅山朝夕相伴。吴山点点愁,在烟波浩渺的太湖中,显得格外平淡温润。远眺冈峦逶迤平坡一抹,茅屋凉亭点缀其间,别有一番清幽旷远的情趣。山水景致对于倪瓒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与他澄明的心性相融合,出人意料地产生了一种平淡自然的艺术境界。倪瓒看似倜傥风流,实际上心里满是悲苦和忧郁。40岁后,他画山水,很少见人物,大多是空山空水,萧瑟旷寥。有时候画亭,亭中仍空空,无一人栖憩。有人问倪云林为什么不画人,回答是:“世上安得有人?”这一直愣愣的反问,尽显孤愤沉郁。

  “元四家”中,倪瓒寂寞悲凉,黄公望淡雅沉静,王蒙郁然深秀,吴镇气象苍茫,都与隐逸在野的郁闷和哀怨有关。他们为什么都不喜用颜色?一方面,是纸的表现力更强,黑白世界,无比绚烂。另一方面,心泉已枯干,黑白更显凌厉冷静。

  元时的钱选曾画过一幅《秋江待渡图》,延续了唐代盛行的青绿山水画法。秋江待渡,一直是文人画中永恒的主题,寒林野渡,霜冷沙洲,溪山阔远,江水渺茫。如此荒寒萧疏的意境,是有着大寓意的——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等待摆渡到彼岸的人。文人画也好,艺术也好,都有一叶扁舟的意义。

  【明代中后期画坛的复兴】

  明初之时,受出身和审美限制,皇帝、大臣和新贵们,对于元代书画高蹈、内敛、含蓄、冷峻,带有明显个人哀愁情绪的风格很不以为然,更喜欢通俗浅显的作品,也喜欢作品中蕴含的生活气息。以戴进为代表的浙派绘画乘势而起,更重视日常景象,更注重具体传说故事的演绎。这种相对“接地气”的绘画,一度占据了画坛的主流。

  明代早期政坛气氛肃杀,文艺凋零。文化艺术繁荣,主要是在中期之后。王阳明“心学”的崛起和传播,让社会思潮相对变得松弛;东南经济的发展,让社会环境变得宽松,也为书画艺术提供了繁荣的市场环境。承接“元四家”的,是一脉相承的“明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沈周是集大成者,功力极强,人物、山水、花鸟、界画全能,论画的才气、贵气、逸气和大气,后来者很难比肩。江湖名气最大、最受时人追捧的是才子唐寅。唐寅诗、文、书、画俱佳,他喜欢画花鸟,画山水,也画仕女。唐寅仕女画,以细劲清浅的线条勾勒人物妖娆的姿态,用鲜亮的色彩来表现女人迷人的面容和肤色。他笔下的女子,束发高髻,楚楚动人,清丽婉转,顾盼生辉,有风尘气,也有狐媚之气。美人在骨不在皮,唐寅的笔触,纤细而性感,能画出骨髓里的灵魂。

  文徵明属于大器晚成风格,他能青绿,亦能水墨;能工笔,亦能写意;山水、人物、花卉、兰竹等无一不工。他的《中庭步月图》非常具有代表性:以画带书,以书带画,以性灵感觉入笔墨,集中体现了明朝文人画的精髓。画作下方为图,生动地描绘出月华下的景致,一干人把酒赏月话旧,言谈甚欢。月华如水,流影碎地,一切变得熟悉又陌生。上方为自题的诗文,叙述这么多年来自己沉湎于虚与委蛇的应景,忙碌的生活剥蚀了生命的灵觉,如今,在挚友的相会中,在往事依稀的回忆中,终于唤醒了自己,忽觉喧闹的人生原不过是虚幻的影子……

  文徵明之后,让“文人画”风格得到极大拓展的是徐渭。他的画,满纸都是奇气、豪气、逸气,笔简意赅,纵横奔放,不拘小节;多用泼墨,很少着色,虚实相生,酣畅淋漓。徐渭喜欢用笔将墨汁泼洒在纸上,再用毛笔涂抹,以墨色相互渗化的方式,创造泼墨花鸟画的大写意技法,追求笔法强烈的速度感和撕裂感。他的画,可以看出暴、怒、枯、倔的情绪,更可以看出生机盎然。中国书画,乃至中国艺术,具有强大撕裂感的很少,徐渭,就是少有的一个,因此徐渭被后来人称为“中国的凡•高”。

  明中期之后,集大成者当属董其昌。董其昌在书画上的成就和地位,相当于元时的赵孟頫,不仅书画创作突出,对于相关理论,也有系统的思考和倡导。董其昌最重要的作品,是八景山水纸册页,为仿倪云林之作,以诗配画,尤为和谐雅致。后人将其与杜甫的《秋兴八首》相类比,以示这一组作品之出类拔萃。这一组画有一种空明感、莽远感、幽深感,山水优游于紧松、聚散之间,看起来弱,其实有内在的骨力;看起来散,其实有内在牵连;看起来缠绵,却有着潇洒和沉着;看起来浅淡,其实有无限意蕴。

  明末首屈一指的大画家,要算陈洪绶,也称陈老莲。清人打到杭州之时,陈洪绶选择了出家,以参禅作画的方式,打发寂寥的时光,安抚落寞的心灵。

  明代中后期的人物画,多效法吴门,绮丽细腻,柔靡清浅。画中女子多为细眉小眼、弱不禁风,千人一面,难有生气。陈洪绶不趋时流,独辟蹊径,看他的画,就像置身遥远的时代,满眼都是莽古的怪石、苍老的枯藤、鬼魅的人物。陈洪绶笔下的人物有魑魅之气,有梦幻之韵,如庄子所描述的“畸人”。至于他笔下的女子,更是一个个水蛇细腰,骨相变形。陈洪绶之所以这样画,皆因他太了解传统女性了——中国传统女性,一直受道德环境的压迫摧残,比较起男人,更为坚韧,更有慧根,也更为神秘。

  陈洪绶的画,还常有“点睛”之笔:万物寂寥的空间之中,有一两点颜色一跃而起,比如案台上一朵鲜艳的梅,款款走来的佳人胸前的一柄蓝色的绢扇,江湖好汉耳鬓的一朵野花……这不经意的小美,像岑寂幽静的深潭,突然地落入一颗石子,给人以石破天惊之感。如此反差,就是陈洪绶的“老莲”,也是他的禅心和禅意。

  【“四王”与“四僧”】

  清朝初年,在绘画上有庙堂的“四王”,也有民间的“四僧”。“四王”,指的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都是来自南方的宫廷画师,笔墨功夫和艺术修养圆熟老辣:王时敏苍古劲拔,王鉴沉雄古逸,王翚秀润沉着,王原祁淳朴古拙。至于“四僧”,指明末清初四个出家为僧的画家,分别是:原济(石涛)、朱耷(八大山人)、髡残(石溪)和渐江(弘仁)。四人之中,石涛奇肆超逸,八大山人简略精练,髡残苍古淳雅,弘仁高简幽疏。

  “四王”和“四僧”,不仅是两种风格,更是两个阵营:“四王”在朝,“四僧”在野;“四王”是正统,“四僧”非主流;“四王”延续传统,“四僧”别出心裁……“四王”在技法上无可挑剔,可“四僧”的画更有张力,也明心见性。从总体上说,“四僧”更像冷寂沉闷空间里闪烁的光亮,如晴空之霹雳,如严寒之蜡梅,具有非同凡响的历史意义和美学意义。

  “清四僧”之后,南方影响力最大的画家,是“扬州八怪”。“扬州八怪”的说法有几种,较为公认的是:金农、郑燮、黄慎、李鱓、李方膺、汪士慎、罗聘、高翔。也有以其他画家相替,比如阮元、华嵒、闵贞、高凤翰等。“八怪”中,郑板桥于后世中名气最大,因为作品更接地气,更通俗易懂,更为商贾权贵以及市井百姓所接受。作为一个传统读书人,郑板桥前半生战战兢兢执着于功名,有一天,当官至七品的郑板桥抬起头,看到头顶上飘过的浮云时,一刹那突然开悟,觉得应该换一种活法了。在“明镜高悬”的大堂之中,郑板桥感慨地写下“难得糊涂”四个大字,随后挂印出走。回到扬州之后,郑板桥以卖画为生,受南宋画家郑思肖影响,题材上多以梅兰竹菊松石为主,尤以兰竹为最,体现了传统士大夫对于君子人格的追求,也对应了市井中商贾的心思,这也是他的作品普遍抢手的重要原因。

  “扬州八怪”中,风格最鲜明、成就最大的,当为金农。金农的画,最有味道,有智慧,有禅意,有觉悟之道。从技法上来说,金农的山水不敌石涛,人物难比陈老莲,梅花也在好友汪士慎之下。可是他别出心裁,用书法的方式来画画,不仅散发着浓郁的金石古味,还活泼天真,生动有趣,带有民间年画或版画的味道。73岁时,金农曾绘就《自画像》:布衣持杖,侧身而立,姿态笃定,神情超然。头部画法较为写实,浓密的长髯,细细的发辫,矍铄的双目,将自己奇崛傲世的特征表现得淋漓尽致。有人称金农一直是在“画佛”——笔下的物件也好,花草也好,人事也好,历史也好,都是意念中的世界。它意味着“文人画”的诗性追求已达到一个新的境界:它追求的是大方无隅、大象无形、大道至简、大音希声、大巧若拙,绘画绝不只是笔墨、线条、色彩的汇集,而是生命智慧之呈现。

  相比于“扬州八怪”,同时代的“金陵八家”似乎一直坚守着“古典主义”。当时龚贤领头的“金陵八家”,技艺是成熟的,艺术是完美的。相比倪瓒,龚贤的形而上意味更强,哲思与玄想成分更多。有人以为,龚贤以“半千”为字号,是自以为五百年中,没有画家可以比得上他。龚贤的画,的确境界广远,气韵充沛,既有上下五千年、纵横一万里的外在气势,也有着不以物悲、不以物喜、不与物竞、不随时趋的内在精神。看他的画,仿佛置身于天地浩渺的原野,濯足八荒,无古无今,放达旷远,极目所见之处,尽是无人野水荒湾,尽是一抹寒烟浮动。

  龚贤早期山水画,是枯笔简淡的风格,被称为“白龚”,是典型的江南风格,意在创造一种“觉性的山水”,达到个人觉悟的圆满。表现在画中,不是现实之具体山水,而是带有一种大觉悟后的清净本然。中年之后,龚贤认为绘画创作的真正的源泉在于自然,提倡到自然中去理解前人的画理,古人和传统只应作为“取证”,形成了浑朴中见秀逸的积墨法,笔下的山石树木经过多次的皴擦渲染,墨色极其浓重,却隐含着丰富细微的明暗变化,通过层层积效的对比关系来传达山水的“浑厚”与“苍秀”,被称为“黑龚”。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气象,艺术,就是时代上空的霞光。与魏晋、唐、宋、五代、元朝相比,明清绘画总体上是退步的,清朝又不如明朝,审美趣味下行,世风保守庸俗,有愈演愈烈之势。清代画坛大量堆积牡丹、梅花之类俗艳题材,兰草之类装腔作势的“小品”泛滥。慈禧所作的《玉堂金粉满天香》也不离窠臼。上层是这样的品位,社会审美可想而知。北方人家大量张贴的,是大胖小子抱着金鱼的“杨柳青”;南方人家悬挂的,是一片温暖如春的“桃花坞”。

  晚清之时,遭遇西方冲击,社会有了缝隙,世俗和商业之气氤氲而起。沿海城市商业繁荣,富裕阶层再度形成。如此状态下,继扬州画派之后,又一个依托市场的海上画派诞生。之后,齐白石、张大千、林风眠、黄宾虹等画家,以清新脱俗的市民视角和精神,走入寻常百姓家,给传统绘画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

  绘画看起来简单,内里却有无限内容。中国画的精彩之处,不仅在笔墨上、布局上,更在乎笔墨背后的修养、境界和情致。艺术与人生,是那样虚虚实实。从总体上来说,中国文化艺术是“儒、释、道、俗”四位一体,主流价值观是儒家,众多评判都是儒家标准。可是书画评价却不一样,总体上是佛老标准,求趣味,求意境,求禅意,极重视作品的文学趣味、笔墨趣味和整体趣味。书画在评价体系上,形成了较为完善和系统的神品、妙品、能品和逸品说,神品、妙品、能品,算是名门正派;逸品,算作别派。绘画在表现上,追求形、象、意“三德”,表面看起来注重的是“形”,其实更注重“象”和“意”,即事物的内在的精神以及心灵的对应。要求既有外在的直观性,也有强烈的内省性。得“形”的,是能品;能“象”者,是妙品;只有得“意”的,才是神品。能品,是作品中的技术派,以技术的高难著称;妙品,颇得三昧,是人力触摸到天意;至于神品,非人力所为,虽有规则,可是有诸多鬼斧神工之力。中国书画自南宋起,讲究意境,讲究神性,以神品第一,妙品第二,把能品降为第三,其实是崇尚天地之力,降低人为之力。

  至于逸品,是跳出规则,不入正派,斜枝旁出,超众脱俗。倪瓒、徐渭、八大山人、金农之类,都可列入逸品。中国人对于逸品的崇尚,是做减法,有丰富的禅意。“逸”有跳出的意思,如《证道歌》所云“一超直入如来地”,跟禅宗有着同样的思维方式,还是崇尚神奇,崇尚一步登天。由此标准来看中国书画,当别有一番风情和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