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春玲(文史学者)
明末清初,时局动荡,画坛也形成了两大阵容。一方“识时务”成为大清的子民;另一方则以“大明遗民”自居,对清朝统治者持不合作的态度。这批“不合作”的画家之中,有四位以出家的方式避世,人称“四僧”。“四僧”中,八大山人与石涛为明室宗裔,渐江与髡残也是忠于明室的子民,他们都对明王朝忠心耿耿,不甘臣服于新朝。然而明王朝大势已去,终无力挽狂澜,复明不可期,志不可遂,便循入空门,以诗文书画抒发情感。
【八大山人:墨点无多意象满】
年少时候能对中国古画有多少理解和喜爱呢,更多的是好奇和探索。然而朱耷的画却曾深深击中我——他用黑白水墨甩出了翻着白眼的瘦鸟,袒着肚皮的怪鱼和枝残叶碎的荷,使人的心灵不由为之一震。那一叶厚重的墨荷如大山压顶一般沉重地压在那弱小鸟儿的头上,使得鸟儿不得不蜷缩起来,但它没有丝毫惊慌,依然淡定、傲岸而倔强地站立着。这是一个不可凌视的生命。看到这里,我便读懂:生命有尊严,一个弱小的生命也有不可屈服的力量。
朱耷,法名传綮,号八大山人,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当年朱权远离皇权争斗后,韬光养晦,在经史、释道、戏曲乃至茶道等方面都有造诣,他精通音律,创作杂剧12种,制明代第一琴“飞瀑连珠”,还写成《茶谱》,创立影响至今的“自然茶派”。朱耷的祖父朱多炡是一位诗人兼画家,山水画风多宗法二米,颇有名气,父亲朱谋觐擅长山水花鸟,名噪江右,可惜中年患暗疾去世,叔父朱谋垔也是一位画家,著有《画史会要》。在这样一个家庭中长大的朱耷,天资聪慧,8岁时便能作诗,11岁能画青山绿水,小时候还能悬腕写米家小楷,他早年曾醉心于科举,希望通过仕途而显达,16岁偷偷参加科举便顺利考中了秀才。
正当人生意气风发的时候,1644年,崇祯皇帝自缢,明朝灭亡。改朝换代,对每一个传统文人来说,都是一次难以言说的精神创伤,对年仅18岁的朱耷来说更是如此,他是朱明王朝的直系后裔,和崇祯皇帝同是“由”字辈的人,朱耷只能携家人逃亡。清顺治五年(1648年),22岁的朱耷携弟在江西奉新的耕香院落发为僧,实际上是为了保全自身,在山里一住就是数十年。
一位年轻人,出身显贵,才华横溢,正当人生宏图正要徐徐展开之时,一夜之间竟成了背井离乡的逃难之人。在经历了人生巨大变故之后,朱耷坠入到社会底层,可以想见他内心充满了痛苦。
他先入禅门,据记载弟子曾达百人,后又入道观,时而混迹于市井之中,借酒消愁。他疯疯癫癫,醒时,欲求其片纸只字不可得,虽陈黄金百镒于前,勿顾也”。贫寒之士犹可得,“然贵显人欲以数金易一石不得”,所以达官显贵求山人书画,反而能从贫士、山僧、屠夫、酒徒那里购得。
康熙十七年(1678年),朱耷52岁。这年他犯了疯病,“清廷诏举博学鸿词,临川(今江西抚州)令胡亦堂闻其名,迎入官舍,心不愿就,佯发狂疾,走还南昌。自是常戴布帽,曳长袍,倘佯市肆间,履穿踵决,拂袖蹁跹,儿童后随哗笑,亦不之顾,与人不言不语”。也许他是真的疯了,也许是不愿屈服于屡屡向他抛出橄榄枝的新朝,后人亦不得解。后来,他干脆装聋作哑,在门上贴个“哑”字,拒绝与人对话。
59岁时,朱耷蓄发还俗,自筑“寤歌草堂”于南昌城郊,号“八大山人”,直至79岁去世。“八大”这个名字的来由,大概有三个说法:一说是“尝持八大人觉经,因号八大”;另一说“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者也”;还有一说暗藏玄机,即将“朱”去掉“牛”字,“耷”去掉“耳”字,遂变成“八大”。古时结盟,割牛耳取血,主盟者持盘让参盟者分尝,“执牛耳者”泛指居于领导地位的人,失去牛耳就是失去政权。作为明室后裔的朱耷,取号八大山人的真正含义,是暗喻他一生痛心疾首、耿耿于怀的一件恨事——朱明政权被人夺去。
半生颠沛之后,朱耷似乎终于沉淀出了自己想要的自由与洒脱,从哀叹“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生出了“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的快意。他晚年创作的一系列花鸟画,造型简练,形象奇特。他落墨不多,画面上有大片留白,一只鸟、一条鱼、一只小鸡、一只果,却意象饱满。鸟儿拳足缩颈,却一副既受欺又不屈,傲兀不群的情态;鱼儿多是没水之鱼,正是“如鱼得水”的反义词,直指被围之困境。小动物的眼睛一圈一点,肆无忌惮地翻着白眼,有的抻着脖子半闭眼睛,有的低头鄙视,有的侧头瞟眼,有的傲视,有的漠视……这些白眼带着睥睨尘寰的高傲,反映出孤愤和坚毅的个性,正是朱耷心境的真实表露,同时也展现了一个艺术家的自尊、梦想、珍视性灵生命的内里精神。
传统的中国花鸟画往往是为了表现自然界的美感,通常都有赞美和喜庆等象征意义,但是朱耷创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花鸟造型。朱耷的山水画在数量上远不如他的花鸟画多,但所体现出来的孤寂清高的风骨品格,丝毫不比他的花鸟画逊色。在《山水图》册中,画中山水乍眼看去像是一堆凌乱的笔触,几株歪歪斜斜的疏树,怪石嶙峋,傲然挺立,画面笼罩着一派静寂萧条的气氛,流露出一股画家的遗愤和对命运的一种抗争。
如果说,南宋的马远、夏圭所作山水画着笔于“马一角”“夏半边”的构图描绘南宋王朝的“半壁江山”,那朱耷便是用他那凌乱枯索的画意去描绘旧王朝的“残山剩水”,正如他在《自题画山水》中的一首诗所说:“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石桠杈树,留得文林细揣摩。”他在泪眼中望向旧山河,怀想旧时光,使得画中山水在意境上展现出一种沉郁含蓄的别样美感。
纵观朱耷,从拔剑而起的年少冲动至山河易主的暗自神伤,而后自嘲“羸羸然若丧家之狗”,终于醒后欢歌,筑“寤歌草堂”,肆意无惧。是以,哭之笑之,从此,物我两忘,万籁寂静。
【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
另一位明室宗裔,便是石涛。
石涛的远祖是朱元璋长兄朱兴隆。兴隆之子朱文正为元璋打天下,但功绩震主,含恨而终。文正之子朱守谦封靖江王,藩邸在广西桂林,后因被废为平民,其子朱赞仪长大后袭封靖江王。石涛俗名朱若极,是朱赞仪的十世孙,因此石涛自称“靖江后人”。他的别号很多,常用在书画上的署名除了石涛,还有道济、大涤子、瞎尊者、苦瓜和尚等。
1645年,石涛之父朱亨嘉卷进了南明的政治斗争,企图称监国,不料失败而被唐王处死。石涛当时约4岁,由已出家的内官救往广西全州南海万寿寺,削发为僧,取法号原济。1650年,清兵入桂林,约9岁的石涛偕同师兄从全州出发开始过行脚僧的生涯。他一生颠沛流离,辗转于广西、江西、安徽、江苏、浙江、陕西、河北等地,到晚年才定居扬州。
石涛的一生是复杂而矛盾的。他出身明室宗裔,却一生漂泊流离,他别号“苦瓜和尚”——苦瓜者,皮青,瓤朱红,寓意身在满清,心记朱明;另一别号“瞎尊者”,寓意为失去明朝,失明之人,岂有不想复明之理,但是他一生中却两次接驾。康熙南巡时,彼时南明小朝廷早已覆灭,清政府为缓和矛盾,对明代遗民和明宗室子弟的政策有所松动,石涛在辅国将军博尔都的引荐下接驾,并在之后入京三年,游走于京官豪门之间。
石涛的这一举动常被后人诟病,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石涛对明皇室的感情并不像一般人想象得那么正面,他的祖先、父亲都是因皇权斗争而牺牲。其次,他24岁时在松江拜旅庵本月为师,本月是清朝礼遇的禅林高僧,也影响了他的政治观念。
石涛大半生颠沛流离,下笔却恣肆放旷,才情纵横,诗、书、画、印和美学理论等均不同凡响。单看他的题画诗跋,似是信手拈来,不事雕琢,又几近画龙点睛。比如:“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把卷望江楼,高呼曰子美。一笑水云低,开图幻神髓。”又有:“拈秃笔,向君笑,忽起舞,发大叫,大叫一声天宇宽,团团明月空中小。”作者的天真烂漫、踌躇满志,宛在眼前。
年少时异于常人的艰辛经历,遁入空门后所受到佛道、禅宗的蒙养,浪迹天涯期间历练出宽博的艺术视野,身处佛门却仍怀心向红尘的渴求,这些都使得石涛的艺术创作从骨子里就渗透出一股原始的激情,作品中充满了奔放恣肆的活力,有了不落窠臼的创新。他的创作力十分惊人,据说全世界各大博物馆收藏石涛的作品有1000多件,相比之下,髡残作品存世量不到100幅,渐江的作品传世亦不足200件。石涛的创作无论章法、笔墨还是题款,也无论山水、花卉、蔬果还是人物,都是千变万化、层出不穷的。
石涛的山水画创作得益于云游四方的经历,他一生走遍中国名山大川,然后通过创作将自己的经历与山水画有机结合起来,他说:“足迹不经十万里,眼中难尽世间奇。笔锋到处无回头,天地为师老更痴。”50岁时,石涛创作了《搜尽奇峰打草稿图》——这可以说是他传世作品中最著名的画。画中笔墨纵横飞舞,气势磅礡,石壁险峰、奇峦怪石、古木飞瀑,尤其突出的是满山上下点满苔点,浓点、枯点,满纸皆是点子世界,可谓标新立异。正如清代收藏大家潘季彤所说:此画一开卷,如宝剑出匣,令观者为之心惊魄动,真奇也。寓奇思于奇笔,即以奇笔绘奇峰,石涛子洵无愧为一代奇人已。”
写在卷首的这句话——“搜尽奇峰打草稿”,直至现在都不过时,中国几乎所有画家乃至书画爱好者都知道这句话,它代表了一种理念、一种艺术态度。“搜尽奇峰打草稿”的提出,一反当时仿古之风,主张绘画艺术创作应该向大自然探取灵感,而不仅仅临摹或模仿古人。在当时崇尚摹古的风气里,这无疑相当于吹来了一股清新之风。
石涛不仅是著名的山水画家,还是著名的绘画思想家,他以禅说画的《画语录》给中国画坛留下了一部珍贵的学术论著。书中,他一改当代文人仿古、模古之态,体现“自我”观念在画作中的融合,强调“一画之法,乃自我立”,“借古以开今”“我自用我法”“笔墨当随时代”等观点,不仅在当时振聋发聩,在如今仍然有着巨大的作用和价值。这些革新观念对此后中国山水画的发展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山水画也得以进入下一个层面的崭新发展。
石涛在他身后三百多年的画坛中有着重大的声望,扬州画派的不少画家多受其影响,历来有“石涛开扬州画派”的说法。同时代的摹古派领袖人物王原祁对他推崇备至:“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清史稿·释道济》云:“画笔纵恣,脱尽窠臼,而实与古人相合。晚游江淮,人争重之。”现代山水画大师傅抱石一生推崇石涛,连名字中的“抱石”二字也是因此而改。齐白石称石涛“下笔谁敢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吴冠中更称其为“中国现代美术的起点”。
石涛和朱耷同为明代皇室后裔,二人对儒、佛、道三家都深有研究,晚年又都离开佛门,都在诗文书画中有很高的成就。但二人的“遗民情结”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朱耷比石涛年长十五六岁,一生坚决不肯与清朝合作,而石涛则一直保持着与清王朝的接触。但政见上的分歧并没影响二人的感情,他们虽毕生未谋面,彼此却是惺惺相惜,不仅有书信往来,还在画事上有合作。石涛建大涤草堂之后,即向八大求画《大涤草堂图》,但因画幅太大,草堂挂不下,后又托李松庵带信求八大再作一小的。
【渐江:“空寂山河”之美】
“四僧”之中,渐江的画十分有辨识度,其山水画多画黄山风景,属“黄山画派”,也是开创清初“新安画派”的领袖人物。
渐江,俗姓江名韬,为僧后法名弘仁,别号有云隐、梅花道人等。渐江出生于安徽歙县东关桃源坞,江氏原是歙县的望族,后来祖父和父亲相继去世,家道中落。他在年少时于歙县社学读过书,之后又赴杭州,成为“杭郡诸生”。不久,他和母亲回到了原籍歙县,拜当地名儒汪无涯为师,研习五经,准备参加科考。在此期间,他过着清苦但事母至孝的生活,“尝掌录而舌学,以铅椠膳母”。有一天他“负米行三十里,不逮期”,回家母亲已死,曾有“欲赴练江死”的念头,但最后还是留下性命。待母亲出殡后,他就把亲朋送的丧礼归还,继续贫苦生活,终身不婚不宦。
顺治二年(1645年),清军大举进攻徽州,渐江当时已36岁,他跟随老师汪无涯转入福建,投奔唐王政权。次年6月,清军再进攻福建,唐王失败而亡。渐江同一批追随唐王的志士仁人躲进武夷山的天游峰。大约一年后,他出家为僧,皈依了古航道舟禅师,开始用法名弘仁,自号渐江,此后,便不再用俗家姓名。顺治六年(1649年),渐江自武夷山回到黄山。自此,他的一生的主要艺术活动集中于安徽和江苏一带,他先后到扬州、杭州、庐山等地游历,主要的活动地则是“新安画派”的发源地——歙县,而游历最多的大山则是黄山。
渐江对黄山情有独钟,他有一方印曰“家在黄山白岳之间”,“岁必游黄山”,秀丽雄奇的黄山风景成为了渐江画中的主角。在他的传世作品中,“居黄山所图可千百计”,此外他还绘作《黄山图》册共60幅,描绘黄山六十处风景点,且每幅都注明景点名称,如锡杖泉、逍遥亭、醉石和青莲宇等,将黄山的各处名胜尽收笔底,可以说他是“黄山写生第一人”。
石涛在跋渐江的《晓江风便图》时说:“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丰骨泠然生活。”渐江精神上好洁成癖,每每倾向于杖藜独辟,走入黄山云深之处,探寻无人之境。“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是他钟情的色调,使得他笔下的黄山景色,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空寂之美。他师法自然山水,把内心隐藏着的强烈的民族感情都通过山水画表现出来:
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崖独杖藜;
梦想富春居士好,并无一段入藩篱。
渐江的画风与“元四家”之一的倪瓒(云林)相似。大量的文献资料和传世画迹表明,渐江的艺术最直接的渊源正是来自于倪瓒。张庚《国朝画征录》谓其“山水师倪云林,新安画家多宗清嗤(倪瓒有“清嗤阁”,故后人以此代指)者,盖渐师导先路也”,指出以渐江为先导的“新安画家”都宗法倪瓒。渐江在诗文中多次致敬倪瓒,如《偈外诗》曰:疏树寒山澹远姿,明知自不合时宜。迂翁(倪瓒)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
1664年,渐江在五明寺因病去世,友人遵其遗愿,在墓旁植梅数十株,以纪念这位如同梅花一样不畏尘世严寒、铁骨铮铮的画家。
因为渐江画了很多黄山的作品,后人把他和石涛、梅清一起组了个黄山画派,并评论说“石涛得黄山之灵,梅清得黄山之影,渐江得黄山之质”,后来近代画家黄宾虹也成了黄山派的一员。由于黄山一带原属新安郡,当地又有新安江,所以后人把他和隶属当地籍贯、风格近似的画家归为一派,号称“新安派”,渐江因为名气最大、画技最出众,被推上了新安派领袖的地位。
渐江的一生是清寂孤苦的。抗清无望后,他将内心的孤独、无助与寂寥通过对真山真水的感悟、以绘画这种特有的语言诉诸纸上,他笔下的山山水水,没有丁点烟火气,高洁清冷,让我们看到一个空旷、清隽而又充满灵性的“空寂山河”。“空寂”的背后是悲情的绝望,“空寂山河”中蕴含着当时社会动乱、民族间征战中的残酷。他在艺术创作中透露出的疏淡逸远的凄冷格调和悲情美学,实质是一份深厚的家国情怀,也是渐江绘画真正超于时空限制的大格局。
【髡残:“云山犹向画中寻”】
作为一名画家当然需要沉稳,作为一位出家人更应该戒嗔戒怒,但画史上有这么一个和尚,脾气暴烈、刚直勇猛,却能成为清初画坛领军人物之一——他便是“四僧”之一的髡残。
髡(kūn),原是指古代剃去男子头发的一种刑罚,后引申指和尚。髡残,既“髡”秃顶得早)又“残”(体弱多病),原本是他为自嘲而起的法号,但在他的画作上从未留下一个“髡残”的字号,清末民初时,由于这个名字辨识度高,反而传播开来。
髡残俗姓刘,武陵(今湖南常德)人,《小腆纪传》言其为“母梦僧入室而生”,他出生时其母亲梦见僧人入室,这似乎是他与佛教与生俱来的因缘。髡残从小对书画与佛学很有兴趣,沉溺其中,长大后,“不读非道之书,不近女色”,总是吵着闹着要出家当和尚。直至“一夕大哭不已,引刀自其头,血流被面”,最终家里拗不过他,让他进了当地的龙氏家庙修行。
1644年清兵南下时,30多岁的髡残毅然参加了湖南何腾蛟的队伍,投身于反清斗争。抗清失败后,他逃进武陵桃花源的深山中避难,程正揆的《石溪小传》这样记载:甲申间避兵桃源深处,历数山川奇辟,树木古怪与夫异禽珍兽,魈声鬼影,不可名状;寝处流离,或在溪涧枕石漱水,或在峦猿卧蛇委,或以血代饮,或以溺暖足,或藉草豕栏,或避雨虎穴,受诸苦恼凡三月。”
这段在深山老林中几乎九死一生的经历,在某种程度上极大影响了髡残的佛门道路和艺术风格,他深刻领略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为他日后寄情创作山水画作留下丰富的创作素材。但这段逃亡的日子也给髡残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让他从此落下风寒邪病,余生都饱受病痛折磨。
髡残一生孜孜不倦,参研佛理,投入创作。尽管他病痛缠身,但他充分发挥湖南人“霸蛮”的性格,只要病痛稍缓,便又全情投入,他自题《溪山无尽图卷》后云: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懒惰。若当得个懒字,便是懒汉,终无用处”。他住在牛首山的禅房内整日焚香诵经,稍有余暇,就会登山去写生,如此才没有枉此一生,否则的话,整日浑浑噩噩,“何异于草木”。
正是由于他的勤恳和投入,髡残的山水画“品行笔墨,俱高出人一头地”,但他晚年还自谓平生有“三惭愧”:“尝惭愧这双脚,不曾阅历天下名山;又尝惭此两眼钝置,不能读万卷书,阅遍世间广大境界;又惭此两耳,未尝亲聆智人教诲。”他的脾气古怪,喜欢独来独往。从《幽居图》中看出,寺庙隐约在群山之中,左前方则有一处简陋的草堂孤独地坐落在一个角落里,形象地表现出了髡残所推崇的禅道:“自证自悟,如狮子独行,不求伴侣。”晚年的髡残日子过得并不顺畅,一度只能在作画的过程中觅得一些慰藉:“十年兵火十年病,消尽平生种种心。老去不能忘放物,云山犹向画中寻。”但是,不久后他所处的禅室被火焚毁,他所藏的绘画作品、佛经手卷等全部化为灰烬。这次打击彻底摧毁了髡残的意志,加上病痛交加,他此后淡然放下,一意闭关坐禅,自身不复作画。
康熙十二年(1673年),病苦交加的髡残溘然圆寂。弟子们遵遗嘱将他火化后的骨灰投入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江水之中,那个桀骜的灵魂最终在浩渺的江水中证得了圆融的境界。
髡残的山水画深受元四家的影响,颇有王蒙之画风。王蒙喜用枯笔、干皴,密不透风的构图使得画面气势磅礴,髡残的作品构图与王蒙有相似之处。从其代表作可以看出,整个画幅堆砌着熙熙攘攘的墨色线条,山重水复,整个画面能展现出崇山峻岭之间那种层峦叠嶂的层次感,呈现出一种苍茫浑厚的幽邃妙境。正如秦祖永在《桐阴论画》中曰:“石道人髡残笔墨苍莽高古,境界天矫奇辟,处处有引人入胜之妙,盛夏展玩,顿消烦暑。”
髡残一生,在绘画中所取得的创造性成就,得到了时人和后人的高度评价。他的一生挚友程正揆曾评价:石公作画,如龙行空,如虎踞岩,草木风雷,自生变动,光怖百出,奇哉!”那种看似畅快淋漓的泼墨粗笔背后,恪守着一种沉着、谨严的内在美学原则,构成了画作一种与无伦比的精神面貌和画面特质。正如张庚在《国朝画征录》说:“奥境奇辟,缅邈幽深,引人入胜,笔墨高古,设色精湛,诚元人之胜概也,此种笔墨不见于世久矣。”
“四僧”之中,渐江与髡残颇多相似之处。二人年龄相仿,个性相似,都参加过抗清复明的斗争;同受元四家的影响,渐江师倪瓒,髡残师王蒙,又能在继承传统的同时敢于颠覆古人之法,勇于创新。他们的作品画风各具特色,渐江的山水画空旷冷峭,有一股幽寒清雅之气;髡残的山水画苍厚雄浑,似乎可见一股悲愤郁结之气,发泄于画中。
在中国的绘画史上,“四僧”是特别的存在。四位前朝遗民,精通佛学禅理,潜心艺术,创作出一幅幅经典画作。他们的艺术穿越时光,与世流芳,成为画史之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