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方宣
【在柴房里翻译】
陈望道1891年1月18日出生于浙江义乌河里乡(今夏演乡)分水塘村,1915年东渡日本留学。作为《共产党宣言》首位中文翻译者,他为中国共产党在上海的创建提供了坚实的思想理论范本。
陈望道的成功人生并非偶然,他的出生地义乌是一块人文荟萃之地。他少年时就读的义乌绣湖书院,就在美丽的绣湖之畔,唐朝诗人骆宾王就是面对碧波荡漾的绣湖,吟出那首国人耳熟能详的千古绝唱《鹅》。
在背山面水的绣湖书院里,陈望道只读了一年书就回家了。那时候他阅读了一些当时出版的报刊杂志,先是笃信“教育救国”,认为救国首先要破除迷信、开发民智。回到村里后,他积极开办村校,教育孩子。
后来,面对国弱民穷的社会现状,他又萌生出“实业救国”的理想。他考入省立金华中学苦读数理化,随后又考入杭州的之江大学,专修英语和数学。他认为“当时有兴实业,重科学,希望国家富强的思想”。正是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下,他一心想留学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但这个想法却遭到父亲陈君元的强烈反对,陈君元听说出洋留学花起钱来“大洋一畚箕一畚箕往外倒”,心疼得不得了,始终不肯松口。
陈望道也不是不能理解父亲的态度,毕竟陈君元是吃过苦的人,经过几代人的辛苦打拼才积攒了一点家底,在分水塘村建起了一幢漂亮的大宅院,他太清楚财富来之不易。但陈望道始终不肯放弃,抄录“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贴在墙上,以此告诉父亲:
暂时花点小钱没关系,我会用巨大的成功来回报您。他甚至向父亲承诺:我将来绝不会要家中一分钱财产。”
看到儿子决心如此之大,陈君元也有所触动。他虽然身为一介农夫,但是陈家一向耕读传家,他早年也考过秀才,当过乡绅,被村民们尊称为“重阳伯”。他一向告诫儿女们:“书读到肚子里,大水冲不去,大火烧不掉,强盗抢不走,无论走到哪里都管用。”陈望道三兄弟都读过大学,两姐妹也在义乌县城读过女子学校。
陈君元最终被陈望道的志气和抱负所感动,变卖了家中100多亩水田,换成大洋让儿子赴海外留学。陈望道也心疼父亲不易,最后选择了开销相对较低的日本为目的地。
留学期间,陈望道获知了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的消息,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他逐渐认识到,救国不仅仅是兴办实业,还必须进行政治变革。
五四运动爆发后,陈望道毅然回国,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担任国文教员,与夏丏尊、刘大白、李次久一起并称为一师的“四大金刚”。他们提倡新道德、新思想、新文化,校园内,学生空前活跃,他们创办杂志,表达理想主张。其中,有一本比较有影响的杂志《浙江新潮》,在华东一带一纸风行。陈望道指导学生施存统撰写了《非孝》一文,主张平等地“爱”,没想到此文在《浙江新潮》第二期上发表后,引发了轰动,浙江当局视此为“洪水猛兽”,责令校长开除作者,并借题发挥,要撤职惩办“四大金刚”。
此时,陈望道深刻认识到,国家的除旧布新并不是不招自来的,而是要进行艰苦卓绝的长期斗争。对待任何事情,单讲“新”是不够的,应该从根本上看问题,否则一切改良措施都将徒劳无功。他决定进一步深入研究马克思主义。
从日本归国前,陈望道购买了一些马克思主义书籍,他带着这些书籍回到故乡义乌分水塘村,在一间柴房里开始翻译《共产党宣言》。他最初的想法,是让更多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他以“平时译书的五倍功夫”全身心投入到这本经典之作的翻译中。
陈望道这次回乡,名义上是回来过年,实际上是夜以继日地翻译。怕春节来客过多打断思路,他就躲在安静的柴房里工作:端来两条长凳,铺上一块旧木板,就是他的工作台。一本《日汉辞典》、一本《英汉辞典》是必要的,那是他的工具书。木板下铺着厚厚的稻草,就是他的座椅。在早春料峭的春寒中,母亲给他准备了一个“烘炉子”,他嫌碍事,也没有用。油灯是少不了的,因为他每天总是翻译到半夜三更,但他又心疼灯油用得太多,于是就将油灯的两根线抽掉一根。茶是必不可缺的,这是他的老习惯,一把紫砂壶就在手边,一天总要添上几回龙井绿茶。每次翻译的间隙抽完一根烟,他总要提起茶壶倒点茶水淋在手指上洗一洗烟味,这也是他的老习惯。
有一个细节很能说明陈望道当年是如何废寝忘食翻译的:有一天早晨,母亲给他送来粽子与红糖,让他用粽子蘸着红糖当早餐。粽子蘸红糖是义乌当地常见的吃法。可是,陈望道正在埋头奋笔疾书,他用筷子夹起母亲剥好的粽子,下意识地去蘸红糖,由于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书稿,就误将粽子碰到砚台上,结果沾了墨汁的粽子全被他吃了,吃得嘴上全是黑墨,他却浑然不觉。过了一会儿,母亲来取糖碗,他还连连对母亲说:“粽子可甜了,可甜了。”
【深远影响】
电影《开天辟地》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年轻的毛泽东被陈独秀介绍给陈望道。就在他们相见的印刷厂里,毛泽东得到了一份《共产党宣言》中译本校对稿,他当即在阁楼上挑灯夜读,读到精彩处击节赞赏。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在中国创立,陈望道翻译《共产党宣言》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它影响了无数忧国忧民的爱国主义者,他们由此转变成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让苦苦思索中国出路的知识分子从中看到了希望,感受到真理的力量。也正是《共产党宣言》的出版,为中国共产党的创立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电影《开天辟地》展现的这个情节源于真实:陈望道当年翻译完《共产党宣言》,正打算将书稿寄往上海出版,却意外收到一份电报,是上海《星期评论》杂志发来的,聘请他担任该刊编辑。他当即提起随身携带的皮箱,像当年出洋留学一样匆匆赶往上海,住进了李氏兄弟在顺昌路三益里的家。李氏兄弟就是同盟会元老李书城和留日归来的青年才俊李汉俊。
李汉俊看完陈望道的《共产党宣言》书稿后,当即送给从北京大学南下上海的陈独秀。陈独秀连夜看完,非常激动,准备将书稿在《星期评论》上分期连载。然而,此时发生了一个意外:发行十几万份的《星期评论》被当局盯上,被迫停刊。但这样的好书怎能束之高阁?经过陈独秀和当时正在中国的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的帮助,陈望道译本的《共产党宣言》在上海正式出版。此书一经出版便受到欢迎。初版1000册很快售罄,次月重印的1000册也被抢购一空。
毛泽东曾在1936年7月对前来延安采访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袒露自己成长的心路历程,他说:有三本书特别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建立起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我一旦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是对历史的正确解释以后,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就没有动摇过。”排在这三本书榜首的即是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毛泽东说:“到了1920年夏天,在理论上,而且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我已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而且从此我也认为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
毛泽东曾公开说《共产党宣言》他看了不下100遍,遇到问题就翻阅,每次阅读都有新的启发。周恩来在1949年7月第一届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当着代表们的面对陈望道说:陈望道先生,我们都是您教育出来的。”
陈望道没有想到,自己是第一个用汉语翻译《共产党宣言》的人,且这本书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
【首个新闻馆】
因为一本启蒙著作《共产党宣言》,毛泽东一生与陈望道交情深厚。1945年8月,毛泽东应邀来到重庆,与国民党当局进行著名的“重庆谈判”。当时陈望道任教的复旦大学因为抗日战争迁到重庆郊区北碚,毛泽东在紧张工作之余,特地抽时间会见了复旦大学的张志让、陈望道和周谷城教授。
复旦大学师生一向有革命传统,从上海迁到重庆,这样的传统一直没有丢,进步师生在陈望道创办的新闻馆里收听延安的广播。陈望道对新闻宣传非常重视,最早在1929年复旦大学调整系科时,就着手创办了新闻学系。1940年,他再次回到设在重庆郊区的复旦大学,出任新闻系主任。
陈望道信心满满,募集资金创办了当时中国高校中的第一座新闻馆,面向全国招收新闻人才。他十分注重对新闻人才的培养,注重学生的实际操作能力:恢复了原先的复旦新闻通讯社,自任社长,出版刊物《通讯稿》,由学生当编辑,每周五发行,免费提供给重庆各大报社使用,还鼓励学生创办了《夏坝风》等30多种壁报。复旦大学每周一次的“新闻晚会”也是由他首创:在晚会上,学生轮流做主席,人人都可以发言,不但练习口才,还要能控制会场。
新闻馆建成后,陈望道还精心安装了一台当时最新的美国RCA牌电子管收音机,供学生们收听延安广播。来自解放区的新闻就这样在复旦、在重庆不胫而走,这件事被人告到蒋介石那里,蒋大为恼火,下令彻查。有关方面接到电令后,马上致函章益校长,令其严加盘查。章益周旋官场多年,也是一位善于捣糨糊的高手,一个月后他回函当局,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为由应付过去,新闻馆的一切活动仍旧如常,学生们仍然每晚“偷听”延安广播。复旦大学新闻馆是“重庆的延安”这一名声就这样传了出去,并且越传越广。
毛泽东得知这个消息后很高兴,称赞陈望道的行动。此时虽然他们身份不同,一个埋头教书,继续当老师,走上教育救国的道路;一个投身政治,走上了革命救国的道路。但两
人的理想是一致的:让受苦受难的中国人民站立起来。
【建设新复旦】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复旦大学获得新生,新的领导管理层开始重组。在新中国百废待兴的日子里,陈望道被任命为复旦大学校务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同时被任命的主任委员为张志让。由于张志让此时已在北京,且不久后即被任命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因而他始终未能到校任职。于是,为整顿和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陈望道挑起重担,带领全校师生一起建设全新的复旦大学。
陈望道之子陈振新后来回忆:20世纪50年代初,中央欲调我父亲至文化部任职。我父亲答复‘如果领导认为北京和上海的工作一样重要,我很希望留在复旦。’”毛泽东看到陈望道对复旦大学的拳拳之心,最后满足了他的心愿,向复旦大学下达中央人民政府对陈望道的任命书,任命他为复旦大学校长。
上任初期,就有人向陈望道提出要改校名“复旦大学”为“上海大学”,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拿出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加以佐证,认为用城市名字来冠名该城市内最著名的大学最为合适。陈望道却坚决不同意,他据理力争,认为“复旦”是一块金字招牌,几代复旦人用辛勤的汗水给它镀上一层金光,而且“复旦”二字含义深刻,有“中国的黎明”之意。这样一个有纪念意义与深刻含义的校名,怎么可能轻易改动。他在一次全校大会上说了自己的想法,这场校名之争才算平息下来。
为了确定“复旦大学”的校名不可更改,校方从毛泽东主席写给复旦大学周谷城教授的信封上找到了“复旦大学”四个字,就用这四个字笔迹翻刻成复旦大学的校牌。但陈望道始终不能满意,因为这毕竟不是毛泽东专门为复旦大学题写的,他认为还是邀请毛泽东主席专为复旦大学题写校名为好。
后来,借着一次去北京开会的机会,陈望道找到时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的老同事张志让,请他代为邀请毛泽东主席为复旦大学题写校名,毛泽东欣然答应。现在复旦大学校名所用的四个字,就是后来毛泽东亲自题写的。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