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针神”沈寿

2023-02-01 15:33:55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杨基宁

  1943年暑假,苏州城外西南的石湖上,有4名少年划船嬉水,他们本不擅长操船,一不小心,船翻了,4人又都是“旱鸭子”。危急时刻,周围乡民循声来救,其中3人先后脱险,但有一名少年却永远留在了石湖。

  这名少年叫张范武,是张謇的孙子、余觉和沈寿的外孙。此时张謇和沈寿已过世多年,余觉也年近八旬。外孙带弟弟和同学从南通来外公家玩,刚好余觉外出。

  外孙夭折后,余觉写了一篇《感痛记》,写完后,锥心之痛并未减少半分。余觉遂将悲恸灌注于刻刀,勾画出两块砖刻:一曰“有情”,一曰“无语”。时至今日,这两块砖刻仍保存在苏州石湖的余觉故居“渔庄”的墙上。笔者的大学母校距“渔庄”不过1公里多,20年前曾多次前往,不过当时年纪轻轻,如何能体会这4个字中所包含的情感……

  “针神”

  同治十三年(1874),沈寿出生在苏州阊门外的海宏坊,原名沈云芝,字雪君,晚号雪宧(音yí)。她的家境不错,父亲沈椿做过盐官,后来回苏州开了一家古董店,收藏了不少古董和字画。沈寿的母亲宋氏,娘家在木渎镇,那里是“闺阁家家架秀绷,女子人人习针巧”,而沈寿的外婆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是木渎镇上有名的“宋三元”绣庄的庄主。

  从小受母亲和姐姐的耳濡目染,沈云芝幼时便展现出刺绣天赋,7岁就能劈丝分线,分绷独绣。12岁又去木渎外婆的绣庄“深造”,很快便乡里闻名。而她的水平让人称叹,不仅在于技术,更在于眼光和审美。

  有个故事很能说明这一点:8岁的小姑娘和一群绣娘一起飞针走线,绣娘们绣鸳鸯、绣蝴蝶、绣花草……再看沈云芝的绣绷,顿时目瞪口呆:一只鹦鹉老气横秋地斜眼瞥过来。如果不是家学浸润,八大山人的神韵如何能飞到绣架之上。就这样,十六七岁时,沈云芝已经“绣艺至精,名亦最著”于姑苏了。

  一家女儿百家求,心灵手巧的沈家姑娘当然会让媒人踏破门槛,其中求婚意志最坚决的便是绍兴人余兆熊。

  余兆熊是余觉的本名,字冰臣,余家是书香门第,祖辈从商来到苏州,父亲早逝,余母带着余觉和两个妹妹住在离沈家不远处,两家多有交往。有种说法是,沈父起初并不同意余家求婚,但余兆熊颇为坚持,甚至为此改了八字,只为让男女八字相合。

  不管中间经过怎样的波折,光绪十九年(1893)初夏,余觉最终抱得佳人归。如今看沈云芝的照片,娇小,羸弱,不过中人之姿,谈不上美人。相比之下,照片里的余觉当真是相貌堂堂,丰神俊朗。

  两人婚后和睦,余觉书画皆通,一度竟半日废书而随妻子研绣,两人一个以笔代针,一个以针代笔,画绣相辅,相得益彰,沈云芝的绣品境界也有了新的提升。

  光绪二十五年(1899),余觉去上海教书,沈云芝随夫同往。在上海,油画和摄影这些西方艺术让夫妇俩开了眼界。光绪二十八年(1902),余觉回原籍浙江应乡试中第。显然,这个举子是经过十里洋场熏陶的,一是无读书人的迂腐之气,二是善于抓住机会。

  光绪二十九年(1903)春节之后,余觉的同窗好友单束笙给他带来一个重要信息:慈禧太后很喜欢刺绣,建议他明年(1904)在慈禧太后七十寿诞时进献寿礼。余觉闻此正中下怀,他考中举人后,还没讨到一官半职,倘若能让老佛爷开心,必然会青云直上。

  余觉对此事非常重视,他不仅找到著名画家来画绣品的底稿,同时还计划了十几件进贡绣品。他素来知道官场习气,如果不打点好朝中大臣,再好的东西也进不了宫。果然,在单束笙的帮助下,那幅经过沈云芝4个月精心绣制的《八仙上寿图》绣屏,通过农工商部尚书载振,最终送到了慈禧太后的面前。

  慈禧太后大喜过望,不光是因为绣工精美,更因其中“何仙姑”的面容酷似她本人,手持佛尘、颈佩佛珠,活脱脱就是“老佛爷”的形象。她当即拿起御笔,写了“福”“寿”二字,分别赐给余觉、沈云芝夫妇;农工商部也因此颁发“双龙宝星”的最高勋章给夫妻两人。这在当时算得上是至高无上的殊荣,而沈云芝也因太后赐字而改名为“沈寿”。

  慈禧太后赐字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沈寿的绣名从苏州传播到全国,学者俞樾更是将她誉为“针神”。而后农工商部借机奏准开办了绣工科,并派余觉、沈寿夫妻二人赴东洋考察,学习先进艺术手段和刺绣教学方式,等等。回国后,余觉被任命为绣工科总理,沈寿则任总教习。

  踌躇满志,琴瑟和鸣,夫妇二人携手东游。用余觉的话说,那段时间他们夫妇俩成了天上地下最风光的神仙。

  享誉世界

  如果从艺术史的角度看,余觉和沈寿这次历时两个月的海外考察非常重要,回国前他们还采购了大批教学参考书、西洋画、图集、照片等百余册,以及各种绘画工具,这些都带回了苏州。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创始人、著名油画家、美术教育家颜文樑就曾说:余冰臣(即余觉)是我们家的常客……当我开始学习油画时,第一幅临摹的油画稿,就是他从日本带回来的。”

  由此可知,中国油画的开端之一,恐怕就源自这次考察。而对刺绣艺术而言,更是质的飞跃。沈寿考察后曾感慨地说,当地的“美术绣千形万态”。于是,她将学到的“肉入针”“虚针”等技法,融入到传统的刺绣工艺中去,同时吸收了西洋美术中重视光影明暗、透视肖神等优点,刻意求真,最终集大成创立了“仿真绣”。

  毫无疑问,思想开放、交游广阔的余觉,能够迅速吸收新的思想和审美潮流,在帮助沈寿攀登艺术高峰的同时,他还承担了“经纪人”的角色。可以说,在对沈寿绣品的推广上,他是至关重要的人。

  一幅《八仙上寿图》,让沈寿在国内“封神”。而此时,睁开眼看过世界的余觉似乎已不满足于在国内名闻遐迩,他开始谋求让沈寿的绣品走向海外,拥有国际声誉。1909年,他托出使意大利的朋友带回了两张照片,分别是意大利的国王和王后像,他亲自将照片放大,然后描摹在很薄的缎料绣片中,再涂上颜色,成为绣稿,然后由沈寿用仿真绣的技法绣成。

  这两幅《意大利皇帝像》和《意大利皇后爱丽娜像》,先是在1910年南京举行的南洋劝业会上展出,引发轰动,获得了一等奖。当时的意大利公使斯弗尔扎闻讯专程前往参观,惊为神作。清政府乐得做顺水人情,便以国礼的形式赠送给意大利国王和王后。意大利国王和王后收到绣品后,同样感到震惊和荣耀。国王亲笔致函感谢清廷,颂扬中国的刺绣艺术,给沈寿颁发了最高级的“圣玛利宝星”勋章,并赠她一块嵌有皇家徽章的钻石金表。

  1911年,在意大利的都灵万国博览会上,这两幅绣像再次展出,又获得“卓绝”大奖,当届世博会,全世界获此奖项的展品只有3件。至此,中国传统工艺美术在国际上第一次获得至高荣誉,沈寿的绣品在余觉的精心策划下,开始走向世界。

  不过,时局已发生重大变化。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清王朝很快就土崩瓦解。绣工科当然解散了,余觉和沈寿顿失生活来源。他们后来在天津开设了女工传习所,对外招收学徒、承接业务,但利润寥寥,生活窘迫。

  也就是这段时间内,夫妇二人和张謇的关系密切起来。事实上,张謇认识沈寿可能比余觉还要早一点。1910年的南洋劝业会上,张謇担任总审查官,一鸣惊人的《意大利皇帝像》和《意大利皇后爱丽娜像》给张謇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有一幅绣有董其昌书法的顾绣,张謇无法鉴定真伪,于是便请来沈寿一看究竟,沈寿只看一眼便断定为真品,并言:一看针法,不难辨出。张謇因此对她的专业能力大加赞赏。

  同样,张謇对余觉的最初印象也非常好。1911年,张謇因事进京,曾到绣工科走访,与余觉晤面洽谈。后来有人问他,这次来京有没有发现人才,张謇坦言“绣工科余冰臣也”。

  那么,在天津的余觉怎么想起来要找张謇呢?原来,此时新成立的民国外交部人员找到余觉、沈寿夫妇,让他们领取此前意大利国王颁发的勋章和纪念金表。这一下让经济困难的余觉有了主意,此前清廷把两幅刺绣品作为国礼送给意大利,为国家争了荣誉,却没有给他们任何报酬或奖励。此时张謇是农商部总长,余觉便希望借此关系讨回一笔酬金,缓解经济压力。

  张謇收到余觉来信后,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也希望找到一个契机拨款补偿给夫妇俩。后来,他曾计划在巴拿马博览会后给款,最终却因为他辞去了北洋政府的职务而未果。不过,在此期间,为了缓解余家生计的窘迫,张謇力邀二人去南通办学,传授刺绣技艺。余觉、沈寿夫妇考虑到南通距离家乡苏州不过一江之隔,于是便举家南下。

  1913年,南通女工传习所尚在建筑工程中,余觉、沈寿夫妇便先回苏州小住。在这期间,余觉在从海外带回的油画中,挑出了一幅《耶稣像》,将之摹入绣片,交给沈寿绣制。这是余觉为参展巴拿马博览会准的,他敏锐地把握到这可能是博览会上受欢迎的题材。1915年,美国为庆贺巴拿马运河开凿成功,在旧金山举行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当时,民国政府刚刚成立,作为农商部总长的张謇很重视这样一个展示中国传统技艺的机会。

  受张謇委派,1915年,余觉亲自带着南通女工传习所的作品赴博览会参展,最终沈寿的《耶稣像》荣获金奖,其它作品也多有斩获,沈寿正式成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艺术大师。

  毕生心血

  沈寿的刺绣事业,单从题款署名来看,可分为三个时期:一为天香阁;二为余沈寿;三为雪宧。余觉对她的影响主要在前两个时期,特别是第二个时期,署名都冠夫姓。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耶稣像》标价1.3万美元,是价格最为昂贵的中国展品,当时有国人在博览会的游记中盛赞:“其特色者则有上海余沈寿女士绣耶稣冠荆之像,神采如生。”可见,当时作品署名皆是“余沈寿”。

  第三个时期的“雪宧”则多出现在沈寿晚期的刺绣作品上,而让这个名字永载史册的,是一本书的出版——《雪宧绣谱》。因为这本书的传世,沈寿成为一个从艺术实践获得理性升华的绣娘。这一点要归功于张謇,他不仅是这本书的策划者,更是笔录者,正如张謇在《雪宧绣谱》的序言中所说:“无一字不自謇出,实无一语不自寿出也。”

  1914年,沈寿来到南通,担任女工传习所所长,第二年便病倒了。此时,余觉恰好去了美国,幸好当时张謇到南方巡视,顺道回南通一趟,见沈寿生病,为她延请名医诊治。张謇公务在身,没在南通待太久,沈寿服药后也见好转。但大病初愈后,沈寿忙着继续教课没有好好调养,不曾想竟种下了病根,此后稍一劳累就会复发。

  沈寿去南通后的7年时间里,与余觉一直处于分居状态。沈寿初到南通,独身住在学校宿舍里,一住就是3年。余觉从美国回来后担任南通贫民工场主任,一度踌躇满志干事业。这段时间,余觉因经常出差,自称无暇营造新家。

  后来,张謇以让沈寿安心养病为由,数次把自家的宅邸别墅借给沈寿居住。其间,沈寿的兄姐、侄女、义女,各色人等都曾先后在张謇的那几所房子里住过,唯有余觉,始终一个人住在外面。不难看出,这对夫妇之间的关系出了一些问题。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僵,沈寿生病,余觉也很少理会。有一次,沈寿向余觉谈及病情,他回应冷漠:“说此老病,我非郎中。”相比之下,张謇则对沈寿的病情极其重视,甚至把沈寿的病史记入日记中,从1917年一直记录到1921年,前后5年没有间断。正是他聘请名医施用名贵药材,才让沈寿一次次转危为安。其间,为方便照顾,张謇更是安排沈寿住进了他的“濠南别业”。张謇虽然事务繁忙,但每天必去探望,有时候还亲自照料沈寿的饮食以及熬汤煎药。

  同时,张謇害怕沈寿精湛的刺绣技艺失传,开始动手整理。中国传统手工艺的宝贵经验,往往随着名匠人亡艺绝,张謇对此忧心忡忡,他曾疾呼:“嗟夫!莽莽中国,独阙工艺之书耳。”于是,待沈寿病体好转后,便开始口授,张謇在榻前笔录,“日或一二条,或二三日而竞一条”,前后历经数月,终于完成了《雪宧绣谱》。

  1919年,《雪宧绣谱》由南通翰墨林印书局出版,之后还译成英文版,取名为:PrinciplesandStitchingofChineseEmbroidery(《中国刺绣术》)。该书出版后,沈寿精神亢奋,如释重负,甚至说出“绣谱写成,吾志已酬,于愿足矣,虽死何恨”。从某种角度来说,余觉让沈寿攀上了艺术巅峰,而张謇则让她的艺术得到了理性升华。

  1920年,余觉正式向张謇递交辞呈,前往上海,靠卖字为生。张謇特意用状元的名望为余觉写了一篇“广告软文”,赞他书法功力深厚云云。而沈寿也为丈夫写了类似的祝词:“外子冰人先生偕寿研究绣法二十余年,俾寿谬负中外盛名,今外子鬻书海上,愿吾夫妻一笔一针为世界佳话。”

  1921年6月8日,沈寿久病不治,辞世于南通,终年48岁。弥留之际,依然“镜奁粉盝不去手,衾枕依倚之具,未尝乱尺寸”。绣了一辈子的美,她自己最后也美丽地结束了。

  1933年,余觉在苏州石湖边,觅得原南宋诗人范成大“天镜阁”的遗址,遂在此建“觉庵”,亦称“觉庐”沈寿去世后,余觉取号“思雪”,以纪念妻子;又反省自责在妻子生前未尽照顾之责任,遂改名为“觉”,本文为方便阅读,通篇称为“余觉”——笔者注),内设“福寿堂”纪念沈寿。新屋落成后,沈寿侄女沈粹缜和丈夫邹韬奋前来探望,见风景秀丽,大为赞赏。

  1951年,84岁的余觉在上海去世。去世前一年,他又去了南通一趟,寻访沈寿的旧日足迹,并写下诗句怀念。在生命的尽头,回望过往,余觉对发妻的思念,情真意切。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