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晓春
1926年12月底的一个中午,鲁迅和好友川岛(章廷谦)到同事周辨明家中吃春饼,这次的“春饼宴”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川岛的文字中,有详细的记录:
厦门的春饼是著名的……但一般餐馆中的吃法与家庭中的是有所不同的。吃之前,鲁迅先生和我都并不晓得……后来主妇来了,春饼也来了,色白,甚薄,和我们在市上所见的所谓春饼皮是一样的,只是大了些,每张饼的直径约摸有一尺来大。由主妇包好了交给我们吃,其中作料很多,很好。包的很大,我和鲁迅先生都只得用两只手捧着来吃,分左、右、中三次咬,才吃下一截去:至少可以说,我们吃的第一个春卷已经“其大盈把”了。一个刚吃完,第二个又从殷勤的主妇手上递过来了,比第一个还大,几乎象一个给婴儿用的小枕头。我和鲁迅先生还是左咬一口,右咬一口,中间再咬一口的勉强把它吃下去了;当第三个比小枕头还要大的春卷送过来时,我们已经无能为力,只好道谢。
厦门的传统小吃不少,春饼(亦称薄饼、春卷)是代表性小吃之一。鲁迅与闽菜的渊源,小至小吃,大至“大餐”,散见于他的著作、书信以及他人记载中,记时或无心,但正如他的一首“无题”中所言——“却成迁客播芳馨”,无意中成了闽菜文化在时间里的一种特别的印记。
【闽菜故里品闽菜】
从1926年9月4日到达至次年的1月16日离开,鲁迅在厦门度过了135天。这4个多月是鲁迅一生中相对轻松的时期,暂时逃离了北京的紧张气氛,他在厦门的生活,有着更愉悦轻松和温暖的烟火气。
当时厦门的一些有名的闽菜馆,都曾在鲁迅的日记和书信里出现过,如“南轩酒楼”“东园”“别有天”“洞天酒楼”等,而他的好友孙伏园,则是他不折不扣的“饭友”。1926年11月,鲁迅与孙伏园出来买药、鞋帽和火酒后,便去了思明东路著名的南轩酒楼大快朵颐;同年12月的某个中午,他和孙伏园在“别有天”菜馆午餐后,花了七个大洋买了个皮箱;这年12月和次年1月,鲁迅曾两次到鼓浪屿的闽菜馆“洞天酒楼”吃饭,其中一次是与林语堂、川岛、顾颉刚、陈万里、李硕果等人吃饭,《民钟报》为其饯行,坐船回厦大后,还收到了朋友寄给他的《阿Q正传》英文译本。
“南轩酒楼”是厦门最早的闽菜馆之一,1911年开设于水仙宫码头附近,当时的老板、厨师、职员全部来自福州。20世纪30年代,南轩”倒闭,原来的十几个伙计在蕹菜河(今思明南路)另起炉灶,开办了“新南轩酒家”,以示区别和寓意新姿再现。20年代中后期的“南轩酒楼”已可以承办高级宴席和散席,除了鱼翅、燕窝之外,知名的菜还有烧猪、西湖腰、软煎肉、高丽海蚌、白炒过鱼、佛手排、荷叶米粉肉、酒醉香螺等,都是很多食客必点的佳肴。
同时期在厦大任教的顾颉刚也对“南轩酒楼”情有独钟,在他1926年10月17日的日记中,特别提到南轩的烧猪:以小猪仿烧鸭例烤之,味甚美,价须四五元。”看来这道菜价格不低,毕竟当时闽南菜以烧猪为宴席待客,属贵重菜肴。
或许是渐渐适应了闽菜风味,鲁迅后来对他吃过的一些闽菜馆评价颇高。爱吃甜的鲁迅先生对厦门的点心还是比较满意的,对于厦门闽菜的宴席习俗,他曾详细记录说:“这里的酒席,是先上甜菜,中间咸菜,末后又上一碗甜菜,这就完了,并无饭及稀饭,我吃了几回,都是如此。”
民国时期,厦门已然成为中国东南沿海重要的通商口岸之一,餐饮业更加发达。据不完全统计,当时厦门比较大的各类菜馆一百多家,形成了闽菜为主,广东菜、京菜、台湾菜、素菜、西餐等多元化并存的餐饮业格局。
各种风味的菜馆酒肆林立,名菜名点大量涌现:冠天酒楼的白斩鸡、全福楼的焖猪脚、双全酒家的炒面线、练江酒家的鸡绒鱼鳔、新南轩的荷叶米粉肉、章记的虾面、乐琼林的烧卖、海关边的咸菜鸭、真好味的蚝仔煎、泰山口的韭菜盒等,都是当时各店家的“榜单菜式”,而咖喱肉饭、沙茶烤肉、咖喱排骨等菜肴,则颇具南洋风味。
传统的闽菜馆全席八碗四盘二甜,并供应果子和瓜子,也有的遵循福州传统菜式“六大碗”“八炒盘”“四碟”“四真果”,价格自12元起至20余元,小账每席起码1元,散菜除价格标明外,多以时价为准。
素菜也是厦门闽菜的重要组成部分,厦门素食历史悠久,很早就有一些制作精巧、烹饪得法、风味独特的素菜馆,民国时期知名的素菜馆除了名气较大的南普陀素菜馆之外,还有位于中山路和思明南路的安乐窝、西竺林,素菜全席大约八元,散菜则为小洋四角左右,属于中等偏上的消费水平。
厦大紧邻南普陀,时任校长林文庆的一些重要宴请曾安排在南普陀寺素菜馆,比如宴请马寅初、马叙伦等人。而鲁迅也曾多次应邀到南普陀寺会友、参加接待活动,从1926年9月到1927年初,他几乎每月必去南普陀吃一顿素斋。其中,1926年10月22日,南普陀寺和闽南佛学院公宴名僧太虚法师(从美国讲佛学归来,在厦门逗留),鲁迅参与作陪,同席有三十几人,包括林文庆、顾颉刚等人。回来后,他给许广平的信中俏皮地写道:这样,总算白吃了一餐素斋。”1927年1月12日,鲁迅又应丁丁山邀请参加在南普陀的晚宴,同座八人,4天后他就离开厦门前往广州,这顿饭想来也算是饯行饭了。
【在北平初遇闽菜】
不过,鲁迅最早与闽菜结缘,却不是在厦门,来厦之前,他就与闽菜颇有渊源。自1912年5月离开家乡绍兴,到北洋政府教育部任职,鲁迅在北平的十几年里,也曾到过当时京城里有名的“小有天”“京华春”闽菜馆就餐过,其中分别有公宴、私宴。
民国时京城的许多饭馆都喜欢用南式、南菜来吸引客人。当时的南菜以淮扬菜居多,再扩而大之,就是扬州菜、苏州菜。而“小有天”作为专营福建菜的菜馆,肴皆闽式,而非“南式”。
劝业场算是清末民初时期京城首幢购物中心,建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与王府井的东安市场、菜市口的首善第一楼、观音寺街的青云阁并列为“京城四大商场”,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最时髦的去处。当时有竹枝词曰:放学归来正夕阳,青年仕女各情长。殷勤默数星期日,准备消闲劝业场。”鲁迅在北京时,有时和孙伏园去门匡胡同买东西,顺路会去劝业场散一下步。从位于劝业场这个商业中心地段来看,选择“小有天”作为公宴地点是有充分理由的——毕竟档次体面够得上。
对于闽菜,鲁迅有独到的体验和记载。
1912年9月27日,鲁迅在日记里就提到:“晚饮于劝业场上之小有天,董恂士、钱稻孙、许季黻在座,肴皆闽式,不甚适口,有所谓红糟者亦不美也。”看来,他不是太习惯“糟味”。红糟是酿制福建青红酒的副产品,色艳、香浓、味醇,是闽菜的重要佐料之一,可与各种烹法相配,如炝糟、淡糟、拉糟、爆糟、香糟、醉糟、煎糟、灴糟等,从而衍生出许多神奇的口感,代表性菜肴有淡糟香螺片、爆糟排骨等。
而在鲁迅的老家,酿造绍兴黄酒后的酒糟是白糟。虽然加入了红曲后得来的红糟更有独特的芳香,适合入馔,但鲁迅吃不惯。
“闽菜”的北漂史有文字记载应该追溯到晚清,据邮传部尚书兼参预政务大臣陈壁后人回忆,当时闽菜在京名声很高,“进京求士的人也就投其所好,常点叫闽菜。闽菜红了京城,据说连前门外‘八大胡同’一带也兴叫闽菜”。
民国时期北平的饭馆业有了一定的发展,当时有名气的闽菜馆有小有天(劝业场)、京华春(煤市街)、清泉居(崇文门内大街)、中有天(虎坊桥)、南轩(城南游艺园)等。
另据1923年的《北京便览·饮食类》记载,当时北京有名的中餐饭馆共有170家左右,其中南方饭馆有38家。南方风味饭馆在北京饮食市场的崭露头角,打破了之前鲁菜风味一统江湖的局面,形成了北方菜和南方菜两个派系,其中南方菜馆为江苏馆、四川馆、广东馆、福建馆、河南馆、云南馆等。
关于闽菜在北平的发展,鲁迅好友、文学家郁达夫曾在《饮食男女在福州》写道:“福州的食品,向来就很为外省人所赏识。前十余年在北平,说起私家的厨子,我们总同声一致的赞成刘崧生先生和林宗孟先生家里的蔬菜的可口。当时宣武门外的忠信堂正在流行,而这忠信堂的主人,就系旧日刘家的厨子,曾经做过清室的御厨房的。”上世纪20年代,郁达夫与闽菜的结缘,就是在刘崧(刘崇佑,林则徐大女婿刘齐衔长孙)、林宗孟(林长民,林徽因的父亲)的家里,还有当时闻名的“忠信堂”闽菜馆。
民国时,闽菜在京城已有不错的影响力,西长安街上的“忠信堂”正是当时北京首屈一指的大饭庄,当时能称上大饭店的馆子,硬件上要有宏伟排场的建筑和宽敞的场地,比如几进套院、可容纳数量庞大的酒席,且院子中间还要有大戏台,可以请戏班子来唱戏,这样的大饭庄,才可以“堂”字为名。1926年12月8日《晨报》刊发的《都门饮食琐记》之闽菜篇里提到“忠信堂”:以整席著名,外会及宴客者,日常数十桌,用伙计数十人,夺东兴楼之席。“忠信堂”当时的拿手菜主要有清炒虾仁、红糟鸡、炒蜇血、爆炒鱼、清蒸鲳鱼、鸭羹粥等。
据《闽菜史谈》一书考证,“忠信堂”闽菜馆曾一次性接待张宗昌部队的1500桌酒席。话说当年北洋军阀混战,张宗昌有次打了胜仗,派人到京城里找饭庄要订酒席1500桌犒赏三军。整个北京城只有“忠信堂”敢于接这笔生意,并将1500桌酒席办得妥妥善善,煎、炒、烹、炸、熘、汆、烩、炖、蒸样样齐全。如闽菜“炒虾仁”,也不用平底锅,用炒板的锅,七铲半起锅;山珍海错,罗列在前,让大兵们吃得酒足饭饱,欢声一片。从此,“忠信堂”的名声在北京城更响了。
“忠信堂”的主厨郑大水有“闽厨之最”的美誉,还曾被宣统皇帝聘为首席御厨。凭借闽菜的特色和魅力以及高超烹技,郑大水脱颖而出,成为御膳房备膳的十几名厨师中最有名的。他运用闽菜的技艺创出“白露鸡”肴馔,烹呈御膳桌上,传至北京著名清真饭店西来顺,以后又流传其他宾馆庄,名扬京城。
而在闽菜故里的福州,也有类似“忠信堂”这样可容纳众多酒席、设有戏台子的餐馆式的大酒楼“广裕楼”,“从前有句俗语:到福州有没吃过‘广裕楼’的菜,福州算白来一趟。可见广裕楼在福州牌匾有多硬了”,已故台湾美食家唐鲁孙曾在书里这样写。
【沪上十载再续闽菜缘】
1927年10月初到上海后直至1936年10月去世,这近十年间,鲁迅和闽菜进一步结缘。
这十年间,鲁迅在日记里记载了许多他去过的菜馆,2019年版《鲁迅在上海的居住与饮食》作过一个详细的统计:“这些饭店五花八门,言茂源为绍酒店,六合馆、聚丰园为天津菜,中有天、古益轩为福建菜……”
其中“中有天”闽菜馆鲁迅去的次数很频繁,差不多可以和绍兴酒店言茂源、知味观杭州菜、河南菜馆梁园、东亚食堂等一起,位列前五家他常去的菜馆。从鲁迅到上海之后起至1930年12月,三年左右时间,《鲁迅日记》里“中有天”出现了近20次,其中有2/3以上是鲁迅做东请客,1/3则是别人宴请他,算下来平均每年鲁迅至少会去六到七次“中有天”,足见其青睐程度。
此外,鲁迅在上海时,去过的闽菜馆还有“古益轩”和兼营闽菜和川菜的“消闲别墅”“都益处”等。从鲁迅和他的亲朋好友们频频造访闽菜馆来看,肴馔有特色、服务周至的闽菜馆,对于当时沪上人士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福建菜别成系统,此为不争之事实”闽菜之味,亦颇为一般人所喜食”,是当时对闽菜馆的一些好评。
“入闽菜馆,宜吃整桌,十余元者八九元者,经酒馆中一定之配置,无论如何,大致不差。即小而至于两三元下席之便菜,亦均可吃。若零点则往往价昂而不得好菜”。1923年民国著名报人严独鹤在《沪上酒食肆之比较》里分享了他的闽菜馆食经,他劝人们“入闽馆勿吃零点菜”,这乃是他的经验之谈,“尝应友人之招,饮于小有天,主人略点五六味,皆非贵品,味亦不佳。而席中算账,竟在八元以上,不啻吃一整桌,论菜则不如整桌远甚”。
吃整桌闽菜远比零点更为划算,也能多品尝一些特色好菜。在鲁迅的日记里很多次在闽菜馆就餐,同席的经常都是10人以上,12人或15人更是常态,想必这样更美味也更经济、实惠。闽菜在当时沪上流行的各大菜系中价格算是较高的,如1922年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编印的《上海指南》就提到:“新鲜海味,福建馆广东馆宁波馆为多,菜价以四川馆福建馆为最昂,京馆徽馆为最廉。”
鲁迅日记里的闽菜馆宴席也反映出当时闽菜馆的另外一些特色。比如鲁迅1928年初曾在“中有天”宴客,好友许钦文曾出席,他对当天的菜肴印象颇深:“记得中有天是闽菜馆,有整只的烤小猪,越到后来越是大碗大盘的,大家吃了个饱。”1932年《上海市指南》载:“闽菜……颇负盛誉,惟嫌略少变化,然犹足。”另据《民俗丛书——四十年前上海风土集记》里描述:“清末民初,上海的餐馆有京苏川闽徽粤菜馆之别,京苏菜馆、徽菜馆、粤菜馆最多,以京苏粤川闽诸种菜位上馔。京苏川闽的菜以质胜。”同时亦记载了部分佳品菜肴,如拌龙虾、香糟响螺、酥鲫鱼、拼春笋、拼鳝鱼、炸黄鱼枣、清蚌肉、烧蛏羹等。
由上述可见,当时上海的闽菜馆在食材用料上极为考究,不仅有龙虾、黄鱼、鱼翅、鳖裙、鱼唇、香螺、海蚌、螃蟹等高端海鲜,还有春笋、山药、扁豆等山珍,运用红烧、清炖、烩、酥、炸、糟等多种烹饪手法,秉承闽菜传统技法,同时兼容并蓄江浙沪之食材,在闽菜以海鲜见长的特色中融合了沪上人群的口味和消费需求。当然那时候闽菜的价格也较为昂贵,只为官宦、商界和小部分中产者所能接受。其中香糟响螺、冬菜梅鱼、炸黄鱼枣和清蚌肉等,算是比较典型的传统闽菜菜肴。
【闽菜馆的“昙花一现”】
除了肴馔有特色,福建产茶,福建人大多嗜好喝茶,所以闽菜馆里自然是少不了以茶来增味。潘勤孟曾言:“或以为闽菜份量太多,胃口小的吃不光,此实似是而非之论。原来福建人大排场酒筵,每道菜必附敬铁观音一盅,铁观音消蚀力……不但不会胀满,有时且越吃越饿!”民国上海的一些闽菜馆里的确有提供铁观音茶,“奉送香茗,随意小酌”,茶香、菜香、酒香相得益彰。
鲁迅在日记里还提到有时候会从“中有天”叫外卖,如1930年2月15日,“晚从中有天呼酒肴一席请成先生,同坐共十人”,十人的菜肴相当于家宴的规模。在福州、厦门,当时几家较大的闽菜馆比如聚春园、苑香居也有提供外菜肴,很多时候连带餐具甚至桌子、椅子,都可以一起送到顾客家里。另外,也可派厨师携带原材料、辅料上门烹制。
据《近代上海饭店与菜场》考证,闽菜沪飘史可以追溯到晚清,但闽菜馆在上海的兴盛是在民国以后。辛亥革命后,各省士绅皆避乱于上海,“闽菜馆之名大噪。士大夫商贾之请客者,意非此种菜馆不足以表盛馔。每筵之价,需十金以外”。1919年陈伯熙的《老上海》和《郑孝胥日记》里记载了民国初年,上海遗老丛集,常常在小有天、别有天等闽菜馆流连聚会的场景。
严独鹤先生对当时沪上著名的闽菜馆各有评述,也从中反映出了各家闽菜馆风水轮流转的情形:闽菜馆中若论资格,以“小有天”为最老,声誉亦最广。“别有天”地位颇佳,当时虽已易主,然其出品的肴馔,仍是闽版。它的经理来自“小有天”,借此别树一帜,故“别有天”之牌号,可谓名副其实。中有天”设于北四川路宝兴路口,在闽菜馆中可谓后进,虽然地理位置偏仄,然而经营甚佳,“小有天”亦颇受其影响。究其原因,皆因旅居上海的日本人多嗜闽菜,“小有天”的座上客,多是“木屐儿郎”,但自中有天开设后,这部分日人因地点关系,不愿舍近就远,于是“小有天”的一部分东洋主顾,在无形中被“中有天”夺去。当时还有一些川闽菜馆走“融合菜”路线,如位于三马路大舞台西首的“大新楼”,主营川菜的同时也兼有闽菜、镇江菜等,午晚加添特别客菜,奉送香茗,改组后除了大菜间包办宴席之外,还设有小吃部,在当时算是别开生面。
资格最老的“小有天”闽菜馆,一直以来传说故事也最多。清末著名翰林李梅庵曾任江苏提学使、署理江苏藩司。民国初年,他携眷寓居海上,改作道人装,自号“清道人”。他是“小有天”的常客,因此有人赠他一副对联:“道道非常道,天天小有天。”此联朗朗上口,不经意间成了菜馆很好的宣传词。李梅庵能画几笔文人画,他还有一些菜肴的画品,传说当年被挂在小有天作装饰用。据传,有一次,他到“小有天”进餐,馆役请他点菜,李默不作声,取了一白纸,把所要的菜肴一一画了出来,嘱馆役照单配制。后来菜馆就把这幅画加以装裱,作为壁间的点缀品。
闽菜馆的命名里,似乎对“有天”二字情有独钟,有人说是“别有洞天”的寓意。除了“有天”,闽菜馆的名字似乎对“南轩”也格外青睐,和“有天”一起跨越北京、上海、南京、福建等地,凝聚着浓郁的闽菜情怀。民国时上海有一家“南轩”闽菜馆小有名气,而在离上海不远的南京也有一家山西路上“南轩闽菜馆”,打出了“福建名菜名点之库”的广告。
不过闽菜当年在沪上的繁荣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大概也就20多年左右,《近代上海饭店与菜场》一书里称之为“昙花一现”。闽菜在上海经历了十几年的高光时刻之后,到了上世纪30年代以后,“小有天”等几家仍然享有一定的声誉,但因为粤菜馆、川菜馆的势力日增深受打击,而到了40年代,上海市区已难觅闽菜馆的印迹。
沪上闽菜的没落,让潘勤孟在《谈闽菜》一文里有这样的感慨:“福建菜别成系统,此为不争之事实。民国初年,郑海藏、清道人、林贻菁在上海提倡闽菜,一时‘小有天’‘陶乐春’‘共乐春’等纷然崛起,是为闽菜极盛时期。但盛极必衰,自然之理,泊后粤菜取而代之,川菜本帮菜平津菜又取粤菜地位而代之;二十年来,变化真够繁复了。”
“是晚七时更假座西门小菜场福禄闽菜馆叙餐,席间复轮唱昆曲十余折以助雅兴,钟鸣十句始尽欢而散云”,百年前,上海闽菜馆里的昆曲反反复复地吟唱着,茶壶里的铁观音热了又凉,凉了又热,鲁迅、郁达夫们其实是非常幸运的,能够在闽菜发源地之福州、厦门,闽菜曾经远行而至的北京、上海,亲历过它们的花样年华。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