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以鲜
一花朵或果实,都有开始的地方。椰子的故事,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
考古学家曾在太平洋的美拉尼西亚群岛及新西兰等地发掘出椰子化石,可以据此做出初步推断:上述区域正是椰子的原生地。之后,椰子树借助椰实本身的密封及中空性能,成为著名的环球漂泊者,如同一颗颗坚韧而聪明的头颅,随波逐流,好奇而友善地向全世界的温暖水域传播着翠绿和甘甜,并且迅速本土化,成为所到之地的触目风景。
【“香袅出风尘”】
在埃及,人们曾从法老墓中发现了一幅4500年前的椰园壁画。椰子树在亚洲东南部的人工种植史,至少可以追溯至4000年前。中国南方,尤其是以海南岛为中心的椰史,大约也有2000年的历史。由于地缘之利,海南岛极有可能是中国椰子树的原乡。
在先秦典籍中,我们还没有看到过椰树的影子。清人李调元曾说:椰叶之见重也,自汉时始。”种种迹象显示,椰子在南中国出现的历史,不会早于汉代。较早记录椰子的,是汉代词赋家和博物学者司马相如。
在《上林赋》中,司马相如罗列了4种南方植物:“留落胥余,仁频并闾。”“胥余”亦作“胥邪”或“胥耶”,就是椰子。另外3种,“仁频”即槟榔,“并闾”即棕榈。“留落”为在众多的唐代诗人中,沈佺期所写的何物,历来无解,连见多识广的郭璞也未能给出答案,我怀疑留落就是榴莲。
从文字学的角度来看,今天的椰字是一个后出的俗字,我们在《说文》中,找到了较早的本字。《说文·木部》:“枒,木也。从木,牙声。”“枒”就是椰,所以《集韵》就说:“枒,或从耶。”按照本草学者李时珍的说法,枒或椰既表声亦表意,因此是个形声兼会意的字:“南人称其君长为爷,则椰名盖取于爷义也。”
汉代以后,关于椰子的记载渐渐多起来。较早从植物学的角度记录椰子树的,当数相传晋代嵇含所著的《南方草木状》,在此书下卷中,作者详细观察了槟榔、椰子等17种南方果类植物,率先使用“椰子”一词。
在西晋文学家左思的《吴都赋》中,出现了对椰子树的诗意描绘,“槟榔无柯,椰叶无荫”,已大不同于司马相如的敷陈其事了。晚唐诗人曹邺在《四情》诗中承袭此意:“槟榔自无柯,椰叶自无阴。常羡庭边竹,生笋高于林。”
为什么说椰叶无荫呢?因为椰树的树干修长挺拔,直立无枝,羽状树冠高悬于空中。如果是在一株孤独的椰子树下,确实很难享受到椰叶的阴凉。如果是成片的椰子林,情形又另当别论了。
《题椰子树》颇为引人注目:“日南椰子树,香袅出风尘。丛生调木首,圆实槟榔身。玉房九霄露,碧叶四时春。不及涂林果,移根随汉臣。”
沈佺期曾被贬至广西南部,因此他对椰子树是有直观认识的。在诗人笔下,椰子树不仅四时苍碧,耸入九霄,而且潇洒出尘,不与凡木为伍。此时的椰树,已俨然成了诗人内心中最动人最纯粹的象征。另一位唐代诗人张谔在《岐王山亭》诗中,就直接移植了这个意象:王家傍绿池,春色正相宜。岂有楼台好,兼看草树奇。石榴天上叶,椰子日南枝。出入千门里,年年乐未移。”
【“一物而十用”】
一棵椰子树,从树根到树叶,从果皮到果壳、果肉和果汁,都以自己特有的禀赋奉献人类。《太平广记》对椰子树做了生动描述,并指出其各种美妙功能:“椰子树,亦类海棕。实名椰子,大如瓯盂。外有粗皮,如大腹子。次有硬壳,圆而且坚,厚二三分。有圆好者,即截开头,砂石摩之,去其皴皮,其烂斑锦文,以白金装之,以为水罐子,珍奇可爱。壳中有液数合,如乳,亦可饮之而动气。”
古人笔下的椰子树,不仅意味着异乡之美和独立之风标,也意味着实用和亲切。对于人类来说,椰子就是一部可以无限阅读和利用的植物词典。
曾随郑和下西洋的马欢在《瀛涯胜览》中指出:椰子“嫩者浆甚甜,好吃,又可酿酒;老者椰肉打油做糖,做饭吃;外包穰,打索造船。椰壳为碗,又为酒盅,又好烧灰打厢金细巧生活;树好造屋;叶堪盖屋。”琼岛诗人丘濬《南溟奇甸赋》中亦称,“椰一物而十用其宜”。
椰子壳可以做成别具韵味的酒杯:“酒满椰杯消毒雾,风随蕉叶下泷船。”“形制古,椰樽嫌窄,瓠壶嫌俗。”椰子树身或树根可以做成勺子:“御寒衾用罽,挹水勺仍椰。”“椰榆杓子木瘤杯,烂煮鲈鱼满案堆。”
这种就地取材的生活方式,在别的地方也能看到。元人周达观《真腊风土记》就记载了真腊(今属柬埔寨)百姓的日常生活,从中也可以看到中国文化对于东南亚的深刻影响:“寻常人家,房舍之外,别无桌凳盂桶之类,但作饭则用一瓦釜,作羹则用一瓦罀。就地埋三石为灶。以椰子壳为杓。盛饭用中国瓦盘或铜盘。羹则用树叶造一小碗,虽盛汁亦不漏。”
椰子叶可以编织清凉的席子:“白编椰席镂冰明,应助杨青解宿酲。”犀角枕,象牙床,椰心织簟昼生凉。”可以做成飞扬的船帆:“讲殿谈馀著赐衣,椰帆却返旧禅扉。”还可以做成裙子:“蓪草头花椰叶裙,蒲葵树下舞蛮云。”
【“美酒生林”】
椰子花或椰子汁可以酿造醉人的美酒:
“椰花好为酒,谁伴醉如泥。”“歌声远,椰子酒倾鹦鹉盏。”《交州记》记载了制酒的具体方法:“椰子有浆。截花,以竹筒承其汁,作酒饮之亦醉也。”椰子酒也可能被阴谋家利用,用来投毒杀人。《资治通鉴·晋纪》记载,日南夷(今属越南)将军范稚有一个家奴名叫范文,常随商贾往来中国。后至林邑国(今属越南),教林邑王范逸作城郭、宫室、器械,深得范逸的信任,使之为将。范逸死后,范文置毒于椰酒中,杀范逸之子,然后自立为王。
琼岛椰谭,不能不提及我的老乡——大诗人苏东坡。东坡谪居海南儋耳,写下著名的《椰子冠》:
天教日饮欲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
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
规摹简古人争看,簪导轻安发不知。
更著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
东坡的意思是,椰子中有自然之酒,不待传说中的酒神仪狄而作,他自己用头巾过滤出来,妙不可言。酒喝完了,椰子壳还大有用处,可以找一个制冠师,为自己打造一顶独一无二的“规摹简古”的椰子冠。特立独行的苏东坡,让我想起楚国诗人屈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我是一个蜀人,蜀地不产椰子,但因为有了司马相如和苏东坡,我便与椰子有了一份天然的联系与亲近感。前面提及的李调元,碰巧又是一个蜀人,他在《南越笔记》中对琼岛的椰子生态进行了详细描绘,其准确与细腻,绝不亚于一个植物学者的田野笔记,里面还罕见地强调了盐的重要性:“椰生琼州,栽时以盐置根下则易发。树高六七丈,直竦无枝,至木末乃有叶如束蒲,长二三尺,花如千叶芙蓉,白色,终岁不绝。叶间生实如瓠系,房房连累,一累二十七八实,或三十实。大者如斗,有皮厚苞之,曰椰衣。皮中有核甚坚,与肤肉皆紧著。皮厚可半寸,白如雪,味脆而甘。肤中空虚,又有清浆升许,味美于蜜,微有酒气,曰椰酒……琼人每以槟榔代茶,椰代酒以款宾客,谓椰酒久服可以乌须云。”
(作者系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