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剑杰(文史学者)
湖笔,自古以“尖、齐、圆、健”四德著称。所谓“湖州冯笔妙无伦,还有能工沈日新。倘遇玉堂挥翰手,不嫌索价如珍珠”,湖笔天工,千金难得,被列为中国文房四宝之首。自古至今,工艺传承已有千年,而湖州也因此有了“一部书画史,半部在湖州”的美誉。
蒙恬造笔:在真实与传说之间
湖笔,顾名思义,产于浙江湖州之笔,更具体地说是产于吴兴区善琏镇。有趣的是,这个杭嘉湖腹地的温婉江南小镇,人们世代供奉的笔业之祖,竟是常年战斗、驻守在塞北长城沿线的秦代铁血大将蒙恬。
没有到过江南的蒙恬,却在善琏留下了一个“始造毛笔”的详尽传说:公元前223年的某一天,蒙恬打猎途中,发现一只尾巴曳地的兔子,血迹走蛇如运墨,他由此灵感迸发,便取来兔毛,插入竹管尝试用来写字。但是兔毛油光难服,完全吸不上墨。几次不得,蒙恬便随手将这支“兔毛笔”扔进了窗外的石灰坑。几日之后,他无意间又想起这支随手而为的兔毛笔,捡起一看,经石灰石脱脂后,兔毛竟似变得柔顺起来,往墨盘里一蘸,书写起来随心所欲,再无当初的艰涩感——蒙恬就这样发明了毛笔。
这则传说饶有趣味,但其实,蒙恬造笔多是古人托名。一来,蒙恬从未到过江南;二来,考古出土的文物证明,毛笔早在蒙恬之前就已存在。比如湖南长沙子弹库战国中期墓葬中发现的帛画,上有龙舟、高冠人物和仙鹤等,明显可以辨出毛笔痕迹。并且,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也已有类似的写字工具,当然,与后世毛笔在形制上还有明显区别,称呼也不尽一致,楚称“聿”,吴称“不律”,燕称“弗”。直到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才统一称为“笔”,并一直沿用至今。
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曾出土过3支秦代竹杆毛笔,其工艺是在竹制笔管前端凿孔,将笔头插在孔中,另做一支与笔管等长、涂以黑漆并绘有红色线条的竹筒做笔套,将毛笔置于笔套中,再用胶粘牢。为取笔方便,笔套中间镂有8.5厘米长的长方孔槽。这支秦笔的制作工艺,已经优于同时期的楚国毛笔,且与现代笔及其制法高度相似。
综合出土文物与文献,可能更接近史实的说法是,在出产最优兔毫的赵国中山地区,蒙恬取上好的秋兔之毫,改良了毛笔。唐人徐坚《初学记》认为:秦之前已有笔矣……恬更为之损益耳。”西晋时人崔豹在《古今注》中则称:“自蒙恬始造,即秦笔耳。以枯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所谓苍毫,非兔毫竹管也。”崔豹认为,蒙恬改造出来的还不是兔毫笔。
著名书法家都成了它的“铁杆粉丝”
湖笔的发展史,离不开几次中原战乱影响下的士人南渡浪潮,在此期间,江南的文化经济逐渐得到发展,直至超过北方。那些南渡及宦居的士人,对湖笔发展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例如,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米芾、苏轼等曾在湖州为官或寓居,还有曹不兴、张僧繇、贝义渊、释高闲等湖州籍书画俊才。
据说,王羲之极爱湖笔,还曾专门书写了《求笔帖》。永和四年(348),王羲之任吴兴(今湖州)太守,见到当时湖笔产业已然非常兴盛,而且还流行“奢侈风”,比如用金、银、铜和琉璃、象牙制作笔杆,这是南渡的东晋门阀士族带来的华而不实习气。于是王羲之作《笔经》指出:“昔人或以琉璃、象牙为笔管,丽饰则有之,然笔须轻便,重则踬(音zhì,谓运笔不顺畅——编者注)矣。”笔杆太重,是影响书写发挥的,大家都深以为然。
湖州盛产竹子,轻盈的竹梗便成了笔杆材料的首选。三年后,王羲之改任会稽(今绍兴)内史,永和九年(353),暮春之初,王羲之使用湖州带去的鼠须笔和茧纸,在酒酣后成就了人称“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
王羲之以后,真正对改进湖笔技艺作出卓著贡献者,是他的七世孙、隋代书法大家智永禅师。在善琏永欣寺落脚前,他曾云游四方,见善琏民风悠然,人们又专注制笔,便定居于此。之后数十年间,他“常居永欣寺阁上临书……凡三十年,于阁上临得《真草千字文》”。
清同治《湖州府志》则说:“盖自智永僧结庵连溪,往来永欣寺,笔工即萃于此。”智永禅师在善琏的30多个春秋,一边孜孜不倦临池习书,一边与笔工切磋技艺,使湖笔更适合书家要求。他用败的五簏笔头舍不得扔,埋在蒙公祠南的晓园,还在石碣上亲题“退笔冢”三字。智永生前自制大笔一支,圆寂时竟抱之而终,真可谓爱笔如命。
智永之后,颜真卿、杜牧、苏轼等一大批名家相继在湖州为官,这些著名文人,在主政一方、济世安民的同时,也都成了湖笔的铁杆粉丝。在文人的唱酬中,湖笔也渐渐风行天下。他们赋予了湖笔各种别致的代称,至今还广泛应用。比如,称湖笔为“管”,也有人称湖笔为“毛颖”,亦别名“中书君”。韩愈《毛颖传》曰:毛颖者,中山人也……号曰管城子……累拜中书令……上尝呼为中书君。”
一枝毛笔带动一方文化
宋末元初,伴随着湖州人赵孟頫走向那个时代的书画技艺巅峰,湖笔产业也走向极致兴盛期。在元代,钱舜举的画、赵孟頫的字、冯应科的笔并称为“吴兴三绝”。史载,赵孟頫曾“日书万字”,而且对所用湖笔的制作技艺特别关心和考究。据说,他曾请人制笔,只要一支不如意,就命令拆裂重制。他对笔毫的选择则更为严格,往往命笔工在可制笔数十支的笔毫中选出最好的毛,仅制成一支。这样的严苛要求,才使得湖笔有了“毛颖之技甲天下”之美誉。而后,随着赵字朝野交誉、雄踞海内,赵孟頫手中那支著名匠人冯应科制作的妙笔,也跟着声誉鹊起、名动天下。
在湖笔冠绝天下之前,占据笔业鳌头的是宣笔,一支“宣城诸葛笔”总可引得无数人艳羡,柳公权、苏轼都喜欢用宣州笔。关于宣笔逐渐没落、湖笔兴起背后的原因,通常流行的是“经济文化中心转移说”。
从魏晋南北朝到南宋,数百年间,地处江南的宣城屡遭兵火,渐渐凋敝,而与宣城接壤的湖州,则幸运地免除了多次兵锋洗劫。历经几个朝代的经营与休养,湖州所处的江南桑蚕鱼米之地,已然经济发达、文化昌盛,宋末元初文学家戴表元就曾发出“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的感叹。
此外,元代统治者实行民族等级制度,漠视科考,使得大量文人行走民间,或混迹勾栏瓦肆,以撰写话本、剧本为生;或追求超然物外,与世靡争。杭州、吴兴、苏州、松江等地成了南宋遗民云集之所、士大夫息隐山林的首选之地,他们吟咏酬唱,诗文风流,是湖笔的忠实受众和宣传大使。
还有,宣州地近边境,在元兵入寇前的一二百年间,很有可能早已有部分笔工迁至与宋都临安(即杭州)毗邻的湖州。技艺精湛的笔工同才思敏捷的文人相聚一堂,意气相投,这是湖笔逐步取代宣笔的又一关键因素,并最终树立起了湖笔在文房用具中特有的文化品质。江浙文人群体与笔工群体频繁交往的文化现象,元代前期以吴兴赵孟頫为代表,后期则是徙居松江的杨维桢。他们身边汇集了一批同乡、师生、友朋、同僚等,有诸多文字记载往来故事。
在以诗会友中,“赠笔工诗”成为那个时代的新时尚。在这些诗中,“笔生”或“笔工”是两种主要尊称,可在前冠以姓氏组合,如“温生”“沈生”。在他们诗题中提到的笔工,有张进中、沈日新、陆文俊、陆文宝、冯应科等,以湖州籍笔工居多。如宋元时著名士人方回的《赠笔工冯应科》说:“惟有毛锥真强项,不受折简屡太息。善书今谁第一人?冯应科笔今第一。”三绝之一的冯应科,他所制的笔,“圆不至软媚,劲不至峭直”,能根据顾客需求精准拿捏,做到软硬适中,深受使用者认可与赞赏。赵孟頫也与冯应科熟识,文士与笔工间的交往已成为一种常态。
文人和笔工之间能够产生情感共鸣,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些笔工不仅制笔技艺登峰造极,而且文化造诣也不低,有的还具有当时大多数文人共有的“归隐”经历。杨维桢曾作《画沙锥赠陆颖贵笔师序》,可见笔工陆颖贵(著名笔工陆颖之孙——编者注)颇有学识。
而陆颖见识独到,结交名士也是为了充分调动文人资源,扩大陆氏湖笔的品牌效应。
他独创了笔妙轩、笔花轩和耕墅轩这类笔庄,以供文人墨客试笔,亦可赋诗作画。与其交往的沈梦麟在《练溪陆文宝耕墅轩》一诗中描绘道:楝花溪上即沧浪,之子求田自有庄。寒食开荒连夜雨,秋风获稻满天霜。可堪北里黄金尽,不似南翁白发长。十月涤场朋酒熟,相期介寿杀羔羊。”可见其笔庄是独具江南风情的雅致之所。陆颖还设立笔舫,借助江南发达的水路,将所制之笔转贩至杭州、苏州和松江等地,带动了整个湖笔行业的发展。
湖笔不仅是笔,更蕴有真情
湖笔备受推崇,从业者繁多,甚至有“本县善琏村,居民大半能制笔”之说。在明清之际,湖笔已成为主要的宫廷御用笔。明代李诩《戒庵老人漫笔》记载:弘治时,吴兴笔工造笔进御,有细刻小标云:笔匠施阿牛。孝宗见而鄙其名,易之曰施文用。”这是湖州笔工制笔进御的明确记载,小小笔工还得到了皇帝赐名,一时传为佳话。
清代康熙和乾隆两位皇帝也非常钟爱湖笔。有贺莲青等湖州笔工所制之笔藏于故宫,另外还有两万多支湖笔没有开锋。更有一则趣闻,乾隆年间,湖州一位王姓笔工随考生进京,叫卖精制湖笔。大试当日,一位考生忘带毛笔,正在考场外焦急,于王姓笔工处及时购得一支湖笔,而后在考试中得心应手,下笔有神,竟中了状元。从此,读书人竞相购买王姓笔工的毛笔,美其名曰“一品笔”。同时,王姓笔工在他家的房顶上塑造了一尊“天官”铜像,作为湖笔的标志。现在,这家王一品斋笔庄在湖州城里依然是金字招牌。
笔商不远千里入京售笔,不是个例。笔商亦可分行商与坐贾,而像王姓笔工这一类行商,文人士大夫亦尊称其为“笔客”,以区别于寻常笔商。笔客们身背装有捆扎好的毛笔的布包沿街售卖,类似于明清时期的“书客”,所以这种销售方式也被称为“走笔包”。
有关笔客行商活动的描述,最早可见明代《永乐大典·湖州府》的记载:“客旅转致于四方者甚众。”笔客们徙居四方,不仅制售毛笔,同时收徒传艺,明代孙作撰写的《赠笔生张蒙序》中就记述有此事。清顺治到道光年间,因战乱与书画中心的转移,致使大量年富力强、工艺精湛的笔工外迁,移居至文化兴盛、经济发达的中心城市,在外坐贾或行商的数量更多。
据粗略统计,明清之际,先后在外埠开肆的湖笔名店计有北京戴月轩、贺莲青、李玉田,上海杨振华、李鼎和、周虎臣(一说属宣笔)、茅春堂,杭州邵芝岩,苏州贝松泉,扬州兴散寺,天津虞永和等。所谓“湖州出笔,工遍海内,制笔者皆湖人”,数以千计的湖州籍笔商背井离乡,只有少数精英能凭手艺得到达官贵人或文人雅士的青睐,成为“笔客”。至于成为坐贾笔商,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笔店、笔庄一旦开业,其售卖和营销方式也颇为讲究。笔庄销售湖笔,一般按不同来源途径,在笔杆上标刻不同字样。从外购进而非自行生产的成品,一般刻上“某某笔庄选”或者“精选”;本店部分或完全制作的笔,刻写“某某笔庄制”或“自制”;还有私人定制的,或者笔庄自行设计,委托作坊制作的笔,则标写“某某笔庄监制”。
产品以外,店内装潢也格外迎合文人品味,氛围雅趣宁和,室内常设梅兰竹菊等物。曾有清末大臣王文韶于笔庄赏兰,留下了“佳种甚多,室宇清洁,盆架亦讲究,足供清玩,主人亦乐此不疲。花时客来络绎,应酬亦不惮烦”的感想。室外,不仅有围绕毛笔传说和典故行文的笔店联,张贴于笔店入口两侧,老板们往往还要请知名人士题匾。以戴月轩为例,为该店题匾的名人先后有徐世昌、郭沫若、赵朴初、陈半丁,还有齐白石为其作画。王一品斋笔庄则是由郭沫若题匾,店内还陈列着创办270周年之际,著名书法家沈尹默、启功、沙孟海、沈鹏,画家何香凝、唐云、潘天寿、傅抱石等众多名流留下的墨宝,既发挥了名人效应,又彰显了自身的文化价值。
有意思的是,湖笔和笔商借文人之势发家,但当笔客成为一方坐贾,拥有一定资本和实力时,反过来也会优待文人。譬之清末篆刻巨擘、“海上画派”先驱赵之谦与邵芝岩笔庄的故事。据《赵之谦传》所述,笔庄老板邵芝岩多年不断,以佳纸良笔供应赵之谦,又可以随意赊欠,待手头宽裕时,再就近转账。赵之谦还就邵老板生辰特作贺礼,于折扇上作《芝岩图》,并留“磊落襟怀,崚嶒气骨,似胜前人,若丰神秀逸,则谢不敏矣”等题字。如此看来,笔商不仅是商,还带着儒气;湖笔不仅是笔,更蕴有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