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来万里浣花笺——蜀纸略说

2023-03-22 10:10:34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江上苇(文史学者)

  纸,无疑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发明之一。

  纸从“纟”部。古人将破烂蚕茧及残丝等丝纺边角废料捣碎,经捶打漂洗后可做“丝绵”“絮绵”,用于填充绵袍、绵被(故相关古字皆从“纟”而非“木”)。最初的“紙”,是指沉积在捞丝绵的竹器上的那层碎丝渣滓,但这些丝滓也不便宜,一般人用不起。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以碎纤维重组制成“无纺布”的工艺,肯定给了造纸发明者以很大启发。

  与丝纺相似,麻纺也有大量边角废料。废麻也可如丝绵一般处理,只不过麻絮保暖性能差,缺乏经济价值。但人们很快发现,如将废麻进一步捶碎,再以石灰水或草木灰水等浓碱液煮制,就能得到纤维更为分散细腻的麻絮浆,将悬浮其中的麻絮捞起晾干,就得到了一张轻薄且质地紧实的“无纺布”。这,就是“纸”。

  虽然《后汉书》将造纸术发明之功归于东汉宦官蔡伦,但考古发现的纸却要早得多。西安发掘的西汉古墓中,即出土过“灞桥纸”,它由大麻纤维和少量苎麻纤维所造,虽然还极为粗糙,但作为“纸”的基本要素已然具备。

  无论文献记载还是考古发现,最初的“纸”都是麻纸。作为下脚料的废麻,是当时人们最易获得、也极廉价的植物纤维。由于需要废麻,故早期的造纸作坊必须依附在麻纺作坊周遭,方易于获取廉价原料。

  此外,造纸作坊还必须紧靠水源。一是造纸工艺本身需要大量用水,且对水质要求甚高,黄河那种浑泥沙水是不宜用于造纸的;二是造纸工艺需要捶捣麻絮,近水可得水力碓磨之便,从而节省大量劳力。要想造出好纸,还需要稳定的社会环境,方能给造纸工匠们提供长期聚集交流经验、在市场竞争中不断改进并传承技艺的条件。

  僻处西南的蜀地,恰好兼具了以上的有利条件。

  蜀麻纸

  蜀地自古即是纺织业最为繁盛之地,除闻名天下的蜀锦之外,其麻纺织业自汉代起亦已相当出名,至唐代更登峰造极。蜀麻被大唐朝廷列为征税对象,唐肃宗时代的财政专家第五琦,就曾建议“吴盐、蜀麻、铜冶皆有税”。

  盐、铜自古皆为国家垄断专利,被第五琦盯上不足为奇,但他把蜀麻与盐、铜并列,可见唐代蜀麻产量之多、利润之大,才能够引起朝廷的重点关注。蜀麻税入事关军国大计,唐代大诗人杜甫客居蜀地时,诗中也频频出现“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蜀麻久不来,吴盐拥荆门”等诗句。

  蜀中麻产丰富,加之长期未经战乱袭扰,故而蜀地造纸工匠的技艺也极为高超,麻纸品质长期为天下之冠,被朝廷指定为皇室和政府文书专用纸。《唐六典》记载,当时四方进献之纸,首称益州黄白麻纸。李肇《唐国史补》列举天下好纸,亦称蜀地有“麻面、屑末、滑石、金花、长麻、鱼子、十色笺”等纸。

  据《唐六典》记载,相当于国家图书馆的大唐集贤殿书院,皆以蜀产麻纸为书写用纸。唐代文化繁荣,纸张消耗量相当大,《新唐书·艺文志》称,太府每个月给集贤殿书院供应“蜀郡麻纸五千番”。

  麻纸的特点是厚重坚韧。费著所撰《笺纸谱》这样解释:“《易》以西南为坤位,而吾蜀西南重厚不浮,此坤之性也。故物生于蜀者,视他方为重厚,凡纸亦然,此地之宜也。”蜀纸“一夫之力仅能荷五百番”,前述的月供“五千番”蜀郡麻纸,需要十个壮汉才能搬走。

  薛涛笺

  当时身居蜀地的文化人,绝对是长安笔友们艳羡的对象。著名女诗人薛涛就是其中之一。

  薛涛出生于长安,幼时随父亲宦游蜀中,父亲故去后沦入乐籍。她早年住在成都南门外锦江畔的万里桥边,中年移居城西南节度使别墅旁的浣花溪畔,旁有百花潭。晚年又移居城北碧鸡坊,并建吟诗楼,去世后葬于城东——她一生轨迹,恰好绕了成都城一圈。

  薛涛年轻时,正逢中唐名臣韦皋镇抚蜀地。韦皋偶见其《谒巫山庙》一诗,非常欣赏,竟向朝廷破格荐举她为秘书省校书郎,虽格于旧例未能实现,仍传为一时佳话。再后来,另一位唐诗名家王建也写了一首《寄蜀中薛涛校书》诗,恭维她“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万里桥也因此随着女校书薛涛而千古闻名了。

  薛涛虽为女流,但眼界、诗路俱宽广,她笔下既有《十离诗》里的小女子之婉媚,亦不乏《筹边楼》《谒巫山庙》里的慷慨激昂,所以跟谁都聊得来。她虽终身居于成都,但长安城里关于她的逸闻故事却从来没有断过。她的笔友实在太多,据说与中唐文化名流如元稹、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裴度、严绶、张籍、张祜、杜牧、刘禹锡等人都有酬唱往来。

  但进一步扩大薛涛历史知名度的,还是她与元稹的绯闻。这段八卦的始作俑者是晚唐人范摅,他生活的年代距薛、元殁后已近半个世纪,所以其故事源头自然是坊间流言。范摅的笔记小说《云溪友议》中讲,元稹在长安时就久闻薛涛之名,当上监察御史后主动要求赴东川查案,以求会薛涛。恰好他的朋友严绶担任成都尹,特意遣薛涛前去相会,两人缠绵数月,缱绻而别云云,还列举了若干唱和诗文为证。但细究真实历史背景,这段故事还是古人编排杜撰的可能性较大。

  由于薛涛交友广泛,所以往来酬唱就特别耗纸。薛涛作诗的特点是文思敏捷,但不善吟长篇,即所谓“好制小诗”。加之女性喜欢颜色鲜艳的笺纸,住浣花溪畔时,正好周边造纸作坊多,故而薛涛特别定制了一批深红色的小笺——小到只能写八行字,最多能填满一首律诗。

  这种染色的小笺,即后世所称道的“薛涛笺”或“浣花笺”。长安城的诗人们纷纷跟风盛赞。论年纪该管薛涛叫祖母的李商隐,曾写过“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就连薛涛辞世时还没出生的韦庄,也写过“浣花溪上如花客,绿闇红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直到明代,蜀藩王府尚要附庸风雅,每年三月三日至锦江畔的“薛涛井”取水,仿薛涛笺遗法制造贡纸。

  明代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记载了“薛涛笺”的制法:“芙蓉等皮造者统曰小皮纸……四川薛涛笺亦芙蓉皮为料,煮糜,入芙蓉花末汁。或当时薛涛所指,遂留名至今。其美在色,不在质料也。”此处所指的“芙蓉”,即后蜀主孟昶在成都遍种的木芙蓉花,也就是成都别称“蓉城”的来源。

  广都皮纸

  以木芙蓉树皮造纸,就不是沿用蜀中主流的麻纸技艺了,而是别开蹊径。用树皮造纸的技术,其出现时间至迟亦不超过东汉末年。《东观汉记》和《大汉舆服志》中,即已记载了树皮造纸。与坚韧厚实的麻纸相比,皮纸的特点是更为轻薄。

  东汉以降,纸的应用虽然日益广泛,但在官方正式场合中仍以简册为尊。直到东晋末年权臣桓玄篡位,他下令称“古无纸,故用简,非主于敬也。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自此以后,朝廷公文才悉数改用纸。此时印刷术尚未出现,经典文献、日常诏命、交往函件统统都是手抄件,特别冗长的长篇大论也不多见,因而仍沿用了简册、帛书的传统装帧习惯,以卷轴的形式存在,故而书皆称“卷”。

  但书卷若太长了,就不便于翻阅。在纸普及之初的魏晋时期,据说朝廷公卿四百,能提笔写长篇文章的才不过十来人,所以这问题似乎还不太严重。但到隋唐以后,由于文化日益繁荣,能写长篇大论乃至传奇小说的文学家纷纷涌现,卷轴的不便性就日益凸显,于是在卷轴之外,又出现了折叠式的“经折装”。若用一张厚纸将书册的首尾页都黏上,就与今日的书籍装帧很相似了,因为可以回转翻阅,故谓之“旋风装”。

  但无论卷轴还是折子,都只适合以硬、厚、韧的纸张为之,所以麻纸在唐代成为官方首选用纸,即与当时书册的这种装帧方式有关。而皮纸因为特性就是轻薄,卷或折都容易破损,故不宜用于官方书写。

  但皮纸也很快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纸的普及应用,使书法成为一种时尚的艺术。厚重的麻纸适合写诏命、抄小楷、制作长期保存的书卷,若用于日常书法练习,显得过于奢侈,毕竟同等重量下,麻纸的张数要少得多。所以,作为麻纸的一种廉价替代品,皮纸也培养出了一批特殊的拥趸。随之而来的,就是书法家们的字写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草。此外,雕版印刷术也同样在唐朝开始萌芽。制作卷轴和折子偏爱硬、厚、韧的麻纸,印刷却恰恰相反,薄纸更适合雕版拓印。

  得益于长期的造纸工艺积淀,当长安城的书法家们开始寻求廉价皮纸之际,蜀地立刻又提供出了一流的皮纸。

  蜀地最早的造纸作坊群,因需从麻纺织业接收废弃麻料,故主要建在纺织工匠、作坊集中的锦江河畔至浣花溪一带。陆游在《剑南诗稿》中就记述,浣花溪南岸“居民皆以造纸为业”。苏轼亦曰:“成都浣花溪水,清滑胜常,以沤麻楮作笺纸,紧白可爱。”

  皮纸制造以构树皮为主,故造纸工匠们必须重新选择一个既紧邻原料,又有良好水源的新址,这就是位于成都正南郊的广都。广都与成都、新都合称为古蜀国之“三都”。隋时为避炀帝杨广名讳,改广都为“双流”,即取左思《蜀都赋》“带二江之双流”之雅意。

  广都其地,东有龙泉山脉可采取构树皮,西南则有岷江水可用。因其就近取材方便,水源亦甚好,其所造之纸即称“广都纸”,有宋一代最为鼎盛。

  从此,蜀地就有了两个造纸中心,即锦江畔的造麻纸中心和广都的造皮纸中心。大宗的麻纸运销长安,用于抄写书籍、草拟公文等较为端肃的官方用途;广都纸则更广泛地用于民间,如公私簿书、契券、图籍、文牒以及印刷书籍等。

  澄心堂纸的技术源头

  蜀地所产笺纸,至宋代依然被视为顶级。

  宋初苏易简著《文房四谱》,其中《纸谱》详道天下纸之优劣:“蜀中多以麻为纸,有玉屑、屑骨之号。江浙间多以嫩竹为纸,北土以桑皮为纸,剡溪以藤为纸,海人以苔为纸,浙人以麦茎稻秆为之者脆薄焉,以麦蒿油藤为之者尤佳。”可见至宋初,造纸原料又已进一步丰富,以嫩竹和麦、稻秆为材料的竹纸、草纸已经出现,但藤纸却因为造纸砍伐无度而即将枯竭衰亡。只有蜀纸,无论产量还是质量都一如既往地稳定。

  苏轼则进一步说:“川纸,取布头机余经不受纬者治作之,故名布头笺。”还特别强调一句“此纸冠天下”。苏易简和苏轼都是四川人,但其所言倒也不全是曲护乡誉。

  宋初名头最大的笺纸,是被文人们捧上天的澄心堂纸。此纸本是南唐宫廷御制,因藏于内廷澄心堂而得名。南唐被北宋灭亡后,据传由宫人私携出外贩卖,集贤院学士刘敞偶然得到百张,他一边分赠给老友欧阳修十张,一边写诗称赞道“当时百金售一幅”。欧阳修当场就写了一首诗《和刘原父澄心堂纸》,然后又抽出两张赠给梅尧臣。梅尧臣赋了一首《永叔寄澄心堂纸二幅》,进一步拔高称:“江南李氏有国日,百金不许市一枚。”苏轼自己也跟风夸澄心堂纸,但比上面几位老前辈含蓄,道是“百番曾作百金收”,开价就比梅尧臣便宜了百倍。

  由于宋初文人都喜欢澄心堂纸,所以“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就特别留意,对其源流做了细致的考证。他在《后山谈丛》中写道,南唐朝廷于扬州“置纸务”,求造纸工匠于蜀,“主好蜀纸,既得蜀工,使行境内,而六合之水与蜀同”。也就是说,南唐澄心堂纸的技术源头是蜀中。

  其实,谁是“天下第一”,亦不过是各有所爱而已。蜀产麻纸厚且韧,乃是迎合市场之作,因为唐人喜欢厚纸,并非蜀地工匠造不出薄纸。同为蜀产的广都纸就轻薄光滑,而澄心堂纸也正是继承了广都纸的这一特点,并更进一步精工细作,“轻脆而精绝”。若让唐人来品鉴,梅尧臣自己也承认,澄心堂纸恐怕也是要被指斥为“幅狭不堪作诏命”的。

  当然,也有不少宋人继续喜欢蜀纸。《笺纸谱》记载,包括东京汴梁在内,“四方例贵川笺”。北宋名臣文彦博作《蜀笺》诗称:“素笺明润如温玉,新样翻传号冷金。”

  司马光也喜欢蜀纸,曾在主编《资治通鉴》之余,抽空表扬“西来万里浣花笺,舒卷云霞照手鲜”。他对蜀地出产的冷金笺更是赞到了极致,在《送冷金笺与兴宗》中称赞其“莹若裁璆琳”,还自谦“嗟我蓄此纸,才藻不足任。愿以写君诗,益为人所钦”——这纸好得我都不配写,还是赠给您书写大作吧。

  蜀地首创纸币

  纸币的诞生,进一步将蜀纸推上了巅峰。入宋后,四川商业经济进一步发展,因而对货币的需求大大增加。但此际四川流通的是铁钱,使用不便,买一匹绫罗即要两万钱,竟重达百余斤,时人为此苦恼不已。

  由于交易极其不便,蜀中富户便自发创造了最早的纸币——交子。费著记述“始制楮为券,表里印记,隐秘题号,朱墨间错……谓之交子”,即以构树皮纸、红黑套色印刷纸币。稍后,朝廷也觉得此法可行,予以承认,开始广泛印制和使用纸币。

  四川之所以能首创纸币,是因为它具有一流的造纸产业和印刷产业,具备金融创新的硬件基础。后世藏书家推崇宋刻雕版书,当时刻印中心有三处,四川即居其一。

  大宋朝廷接手发行纸币后,起初仍主要在四川印币。后来为方便,兼用徽州、池州、临安等处制造的印钞纸。至南宋理宗端平三年(1236),朝廷大臣向皇帝上书称伪钞太多,主要原因是以前“尽用川纸,物料既精,工制不苟,民欲为伪,尚或难之”,后来“杂用川、杜之纸”,再往后“全用杜纸矣”,导致市面上的伪钞飙增,以至于影响商业交易和税收。最终解决办法是,朝廷承认其他纸局所造印钞纸质量不精,命四川“抄造输送,每岁以二千万作四纲”。

  此际,蒙元军已开始大举攻宋,相继三次攻陷成都,并大肆烧杀,只是由于钓鱼城坚守不下,才未能占领全川。蒙元攻蜀之战,直至南宋祥兴二年(1279)钓鱼城弃守方告结束。在此战乱期间,四川上千万人口锐减至不足百万,由于技术工人流失、产业体系遭摧毁,名闻天下的蜀纸也就从此中衰了。

  蒙元的入侵摧毁了传统的麻纺业,长期霸榜的蜀产麻纸因失去了廉价原料供给而迅速衰败。而在书法家的推崇,以及印刷术的加持下,以构树皮为代表的皮纸却一跃成为主流。

  明万历年间,福建人曹学佺宦游四川,在《蜀中广记》中记载,当地仍有“纸房”,“楮薄如蝉翼而质坚可久”。可见,晚明时期蜀地仍残留着优秀的造纸工艺,但已从成都、广都转移至岷江下游的嘉州(今乐山地区),不但造纸规模缩小,种类上也只剩下皮纸了。世事白云苍狗,笺纸“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