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 健
1881年9月25日,鲁迅出生在浙江省绍兴府会稽县东昌坊口新台门周家,祖父给他取名“樟寿”,后来在南京求学期间改名为“树人”。周家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祖父周福清进士出身,父亲周凤仪(后改名用吉,字伯宜)中过秀才。
周凤仪病故那年,鲁迅才15岁。作为家中长子,鲁迅受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容忽视;父亲去世后,虽然许多记忆随时光流逝渐渐淡化,但鲁迅对父亲的怀念,仍在一些作品中时隐时现。
父与子之间的亲情,往往是缘于血肉,深入心灵,贯穿一生。
【父亲的命运】
在“学而优则仕”的封建社会,应试是读书人首选的进身之阶。周伯宜在科举的道路上没能走得很远,他中过秀才,可是此后应过几回乡试都名落孙山。这无疑让他承受了相当大的精神压力,尽管家境尚且殷实,但以光宗耀祖的要求来衡量,他的功名显然相差太远,特别是他父亲周福清作为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有这个标杆立在那里,若是仅获一个“秀才”的身份,未免显得有些卑微。
周伯宜的妻子鲁瑞出生在海边的乡下,却也是读书人家,鲁瑞的父亲曾中过举人,做过京官。周伯宜和鲁瑞共有五个孩子(四子和女儿幼年即夭折),周氏兄弟从小就是父亲的骄傲,他觉得自己纵然仕途无望,但至少还能将光耀门庭的希望寄托于几个儿子身上。
祖父周福清身上最突出的特点之一,就是脾气乖张、极善骂人,骂起人来,“明示暗喻,备极刻薄,说到愤极处,咬嚼指甲戛戛作响,乃是常有的事情”。按照周福清的脾气,周伯宜平时应是少不了遭受训斥和责骂的。
周伯宜虽然从未放弃继续应试的机会,然而屡遭挫败之后,变得意志消沉、郁郁寡欢,长年闲居在家,经常借酒浇愁。但另一方面,他思想仍属开明,对当时的洋务运动表示同情和支持,对外来文化也从不拒斥。
1893年,清廷举行恩科乡试,浙江省主考官殷如璋与周福清是同科进士。有几家亲友得知后便托请周福清向主考官行贿,以求买通关节。本来这种暗通款曲的事情在清代科场并不鲜见,加之周福清碍于情面,便答应给殷如璋写信“通关”。信写好了,他鬼使神差地在请求照顾的名单后面加上了“周用吉”,想借此机会也为儿子谋个功名。谁料手下跟班办事鲁莽,事情败露,周福清慌忙潜逃到上海暂避风头,而周伯宜则被官府捉拿顶罪。后来周福清觉得在劫难逃,于是到官府自首,换得儿子的免罪释放。
这一科场舞弊大案轰动一时,经刑部上报光绪皇帝,周福清被判“斩监候”,被关押在杭州府狱中。周家救人要紧,于是变卖田产,上下打点,这才使他在秋审时免于一死。周福清在监狱蹲了七年,在这个过程中,周家迅速衰败,由一个人人称羡的仕宦之家变得岌岌可危。
周福清案发后,周伯宜受到牵连被革去秀才身份,削为白丁,从此彻底断绝了进入仕途的希望,心情更加抑郁而愤懑。然而位卑未敢忘忧国,周伯宜未能谋取一官半职,却自始至终怀着一颗忧国忧民之心。1894年7月中日甲午战争爆发,由于日本蓄谋已久,清朝仓促应战,继平壤之战溃败,黄海海战又遭重创,此后战局更是急转直下。《知堂回想录》里这样记述:“当时乡下没有新闻,时事不能及时报道,但是战争大事,也是大略知道的。八月里黄海战败之后,消息传到绍兴,我记得他(父亲)有一天在大厅明堂里,同了两个本家兄弟谈论时事,表示忧虑。”
1894年初冬时节,周伯宜病倒了,不知怎的突然吐起血来。周伯宜的病因,应当与他原本体弱且生活习惯不良有关,也与他长期处于压抑之中有关。甲午海战以中国战败、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告终,国家风雨飘摇,而家境又是每况愈下,社会地位今非昔比,饱受外人的冷嘲热讽,作为一家顶梁柱的周伯宜身心交瘁,感到无力支撑。他原本性格温和,虽不苟言笑,却总是与人为善,但在意外接踵而至之际,渐渐变得脾气恶劣,时常冲家人发泄无名之火。
有一段时期,周伯宜的病情稍有缓和,但不久便趋于恶化,出现浮肿,从脚背、小腿扩散到胸腹之间,以至于腹大如鼓。“他常诉说有如被一匹小布束紧着,其难受是可想而知的了”。家里不惜一切代价为其延医治病,妻子也是精心调理,却终究为庸医所误,强撑了两年,于1896年秋天的一个深夜撒手人寰,年仅36岁。
周氏兄弟眼中的父亲是一个孤高自许的读书人,特别向往在一片竹林里有座小楼住着:先父在日,住故乡老屋中,隔窗望邻家竹园,常为言其志愿,欲得一小楼,清闲幽寂,可以读书。”在周建人的记忆里,父亲脸色是这样的阴沉、压抑,好像已看透了人生,但他不责备任何人,似乎只怨自己。
【严厉而开明的教育理念】
作为父亲,周伯宜对孩子们的学习和成长非常重视,在知识的积累上持以包容的态度,而在人品的培养方面则家教严格,从不含糊。这种严慈相济的教育理念,无疑为鲁迅兄弟们的成长提供了有利的家庭环境。
鲁迅7岁时就进了私塾,跟远房叔祖父周玉田学习《鉴略》。这位秀才出身的老人藏书很多,比如绘图本的《山海经》和《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上面印着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生动有趣,最让少年鲁迅心往神驰。可祖父周福清认为幼童上学,应当先从一些历史知识打基础,所以指定鲁迅读的第一本书就是《鉴略》。周福清常说,这比读《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因为可以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
周福清在京为官多年,孙子辈的学业,他偶尔过问一下,平日里主要还是赋闲的周伯宜来管教。对于鲁迅等人课外涉猎的范围,周伯宜一般不予干涉和约束,孩子们往往能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读书。《海仙画谱》是日本江户幕府末期的文人画家小田海仙所画,又称为《海仙十八描法》,内容乃十八罗汉,图中罗汉的图案各不相同,一旁有衣纹描法的说明。鲁迅兄弟们用积攒的零钱偷偷买了一本,趁大人不备就拿出来浏览。某日,父亲知道了这个秘密,鲁迅感到有点惶恐不安,因为这是属于闲书,绝大多数官宦人家都不许小孩子接触,被长辈发现肯定会被没收。不料父亲拿过去翻了一遍,一声不响地还给了他们,这实在让鲁迅兄弟们喜出望外,从此放心大胆地买些闲书杂书回来,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在人们眼中,周伯宜看上去很是严正,不怒而威,自家孩子也不敢去接近他。有一年,百草园祭灶特别热闹,一年到头几乎不去灶头的周伯宜也来行礼,这是很罕见的事,孩子们为此感到“极为希奇而且紧张”。实际上周伯宜并不冷酷,他高兴时还会给孩子们讲故事,甚至在病中也表现出慈爱的一面,跟他们分享一些下酒的水果:“晚饭时有时还要喝点酒,下酒物多半是水果,据说这是能喝酒的人的习惯,平常总是要用什么肴馔的。我们在那时便去围着听他讲《聊斋》的故事,并且分享他的若干水果。水果的好吃后来是不记得,但故事却并不完全的忘记,特别是那些可怕的鬼怪的故事。”
一次,周伯宜去杭州应试,回来给孩子们带了一箱玩具,尽管其中的一些孩子们并不感兴趣。那时学堂里没有什么课外作业,周伯宜自己也不怎么专心读八股,因此从不要求孩子们夜以继日地发奋苦读。
鲁迅曾拜叔祖辈中的周子京为师。周子京此人其实文理不通,而且性情乖僻,本来不能当先生,只因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图个近便。周子京第一次给鲁迅对课,出三字“父攘羊”,典出《论语》中“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大概认为鲁迅所对不合适,周子京就代对了“叔偷桃”,是想引用东方朔偷桃的传说。但这里“羊”和“桃”二字都是平声,已不合对课的规矩,还把东方朔依照俗音说成“东方叔”,显然是个别字。鲁迅拿回家给父亲看,周伯宜不免发笑,不过也就搁下了,并不多言。第二次给鲁迅讲书,周子京又出现“低级错误”,伯宜公听了也仍面露微笑,但从第二天起,便不再让鲁迅到那边上学。
当然,在科举应试的沉重压力下,寄希望于儿子们显祖扬宗的周伯宜,从未忘记督促鲁迅兄弟们学习的责任,有时甚至会显得不近人情。
在绍兴民间,“五猖会”是除了过年过节最热闹的盛会,既是求神祈福的传统仪式,也是孩子们率性玩乐的节日。想到要坐船走六十多里水路去东关看赛会,少年鲁迅的一颗心早就起飞了。就在他不停催促着家里的佣工往船上搬东西的时候,父亲忽然出现在背后,慢慢地说:“去拿你的书来……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那书不是别的,正是开蒙时所读的《鉴略》。《鉴略》的内容枯燥乏味,对于七岁的孩子来说难度过大,鲁迅几乎一个字也不懂,只能死记硬背。家中的气氛瞬间由忙乱转成静肃,只听见背书的声音急促而发抖,鲁迅好不容易背出来了,却从此蒙上了一层阴影。三十多年后,鲁迅依然不解地提笔写道: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孩童时代的言行总有不少幼稚可笑的地方,作为家长应当给予尽可能的理解。鲁迅小时候喜欢画画,他专门有一个画画的本子,每次画好之后便塞在小床的垫被底下。有一天,这个小本子被父亲发现了,他翻开看看,其中有一幅画着一个人倒在地上,胸口刺着一支箭,上有题字:“射死八斤。”八斤是谁呢?其实是周家隔壁邻居沈四太太家的孩子,比鲁迅大三四岁,夏天时常光着膀子,手里拿着自己做的竹枪,一边跳进跳出地乱戳,一边嘴里不断地嚷着:“戳伊杀,戳伊杀!”鲁迅于是画了这幅漫画,以示不满和嘲讽。父亲将鲁迅叫了去询问缘由,由于他比较了解儿童心理,对此事未加责罚,最终将这一页撕去了事。
对于小孩子之间的纠纷和冲突,周伯宜也绝非不分青红皂白,“胳膊肘往里拐”。他最不喜欢小孩在外边打了架,回家来告诉受了谁的欺侮。若是如此,他一定会反问:他为什么不来欺侮我呢?”孩子们虽然觉得这话不近情理,但在父亲的教训之下,从此再不敢轻易在外面打架,或是回家向大人哭诉告状。
周伯宜知道,身为父亲,若完全由自己教导几个孩子读书,一定不合适。于是在鲁迅12岁时,送他到了绍兴城里最著名、最严厉的“三味书屋”学习,塾主是方正博学的老秀才寿镜吾先生。这个决定和安排,对鲁迅少年时代的成长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周伯宜一生时运不济,却踌躇满志地说过,自己的儿子,将来一个送去东洋,一个送去西洋留学——当时能有这样的眼光,实属难得。
【为父亲重病而愧疚】
如果说“科场舞弊案”是周家运势的转折点,那么周伯宜的重病则大大加速了这个家庭的衰落。全家已无任何经济收入来源,却要负担祖父在狱中的各类开销,负担父亲请医问药的费用和一家老小日常的吃饭穿衣,于是几年之间,四五十亩水田就全被卖掉了,到后来只能将一些衣服或首饰送到当铺去换钱救急。
到1896年周伯宜病故,家里几乎已经一贫如洗,此时哪来的钱办理丧事?丈夫停灵在家,无钱下葬;公公又羁押狱中,指望不上,鲁瑞实在无法可想,急得团团转。幸而一位亲戚取下手上的枫藤镯,交给鲁瑞拿去当了60块钱,才勉强渡过这一难关。
穷在闹市无人问,父亲的病让鲁迅清晰地体验到了世态炎凉。去当铺典当衣物,再去药店买药,这些事都落在鲁迅这个长子的肩上,虽然他的个子只有当铺柜台的一半高,但他从当铺伙计轻蔑的眼光中感到了屈辱,却无可奈何,仍要一次一次地去承受。而此前,周家大案刚发生时,家里为了预防孩子们受到牵连,将鲁迅和二弟送到鲁瑞的娘家暂避了大半年,其间他们备受冷眼相待,被称为“乞食者”。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父亲的去世使得鲁迅一家失去了顶梁柱,孤儿寡母受到了同族欺负,包括家产的分割。1897年,即周伯宜病亡后的第二年,新台门里周家六房开会议事,16岁的鲁迅代表智兴房参加,会议有些与智兴房的利益不符合的动议。鲁迅说必须请示祖父,不肯当场签字,叔祖辈的人们便声色俱厉地强迫他,鲁迅顽强地顶住了压力。
父亲治病的过程毫不见效,反而日趋沉重,据后人分析,周伯宜所患的应是肺气肿,以及肝硬化带来的腹部鼓胀。民间谚云“神仙难医膨胀病”,按照当时的医疗水平,如此重病的确很难医治。而且,姚芝仙、何廉臣这两位绍兴城里的名医,每次诊金都是一元四角,还不算药费,这在周家是一笔不容易张罗的“巨款”,也加速耗光了所剩不多的家产。
父亲的病痛给鲁迅心里留下了无尽的愧疚。鲁迅在文章中回忆道:“我的父亲躺在床上,喘着气,脸上很瘦很黄,我有点怕看他了。”“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
鲁迅后来常常反观自身,包括从少年时代一路走过的风风雨雨。他说:“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
在《父亲的病》中,鲁迅叙述了永别之际,没有让父亲安静地离去,致使自己内心一直痛苦不安:“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从家庭的变故,鲁迅渐渐看清了现实和自己的出路,于是决定去南京求学。
1898年,17岁的鲁迅离开生长于斯的绍兴城,“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终于走出了由歧视和冷漠构成的困局,也在很大程度上走出了家败父亡在他心灵上投射的阴影。
【父亲对鲁迅人生的影响】
1935年,鲁迅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这样介绍自己:“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亲才穷下来,所以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不过我很感谢我父亲的穷下来(他不会赚钱),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家道中落对于鲁迅来说,是祸福相生的。
父亲对鲁迅的影响首先表现在外表方面。从周伯宜的画像来看,鲁迅跟他长得并不十分相像,但在身体的某些特质上,还是明显存在一些遗传因素的。鲁迅在《从胡须说到牙齿》一文中提起自己牙齿很坏,有蛀牙、破牙,而且“牙龈上出血了,无法收拾”,他说“这是我的父亲赏给我的一份遗产。因为他的牙齿也很坏”。
酒量一般来说也有遗传。周伯宜喜欢喝酒,而且喜欢用鸭梨、苹果、花红之类的水果下酒,但厌恶别人强行劝酒。“他的酒量,据小时候的印象来说似乎很大,但计算起来,他喝黄酒恐怕不过一斤吧,夏天喝白酒时用的磁壶也装不下四两,大概他只是爱喝而已”。周伯宜喝酒刚开始总是兴致很好,有时给小孩们讲故事,可是酒喝得多了,脸色渐变青白,说话也少了,情绪也低落了。还有一次去人家吃宴席,周伯宜因酒醉失控,竟然为一点小事将桌子掀翻。
鲁迅也曾有过纵酒的时候,与他父亲当年很相似。他在一篇文章中自述:“我向来是不喝酒的,数年之前,带些自暴自弃的气味地喝起酒来了,当时倒也觉得有点舒服。先是小喝,继而大喝,可是酒量愈增,食量就减下去了,我知道酒精已经害了肠胃。”父亲当年酒后失态以及嗜酒对身体的伤害,又让鲁迅经常告诫自己不要贪杯。好友许寿裳这样说起鲁迅:他不敢多喝酒,因为他的父亲曾有酒脾气,所以他自己很有节制,不敢豪饮。”有一回别人说他喝多了,鲁迅却极力辩解:“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时候,母亲常提到父亲喝了酒,脾气怎样坏,母亲说,长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亲那样子……”
性格方面的遗传,对上下两代人来说更加重要。鲁迅和他父亲一样,性格中都有孤傲的一面,但其实他们待人外冷内热,对下层民众深表同情,而且从不无端去欺侮他人。父亲眼光超前、忧虑深远,这些对鲁迅后来的成长均带来不小影响。
周氏父子也不免会跟家人闹别扭。周伯宜生病之后变得喜怒无常,他有时独自生闷气,有时无缘无故地把妻子端来的饭菜摔出窗外。鲁迅与许广平定居上海之后,有一天两人怄气,鲁迅便到阳台的水泥地上躺下。小海婴觉得好玩,跑过去和父亲躺在一起,鲁迅嘴里哼了一声,拉着海婴起来,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大半。
鲁迅对待儿童的求知心情,也跟他父亲一样,总是多方满足海婴的需求。比如海婴总喜欢拿起笔来乱涂乱画。鲁迅是很珍惜一切用具的,不肯抛弃小小一张纸,即便是包东西回来的纸张,也必摊开叠好积存起来。包扎的绳子也一样,一束一束卷好放起。但对于海婴索取纸张乱涂,哪怕是他最喜欢的,也是满心愿意,反倒是许广平认为小孩无知,觉得大人应该晓谕,不要让他随便糟蹋。
鲁迅人生道路的选择,也与父亲密切相关。1902年他从南京矿路学堂毕业后公派赴日留学,经过弘文学院的过渡,鲁迅本应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工科所属的采矿冶金科学习,却最终选择去了仙台学医。他解释说:“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后来他深刻认识到国人的麻木愚昧,认识到“只有从精神上使中国复活才行”,于是弃医从文,走上了用文艺改造国民性的道路。
鲁迅在去世前几个月,发表了一篇回忆散文《我的第一个师父》,其中写道:“我生在周氏是长男。‘物以希为贵’,父亲怕我有出息,因此养不大,不到一岁,便领到长庆寺里去,拜了一个和尚为师了。”鲁迅笔下多次写到父亲,尤其是晚年的文字里提及父亲为他的担心和操劳,对父亲的深切怀念不言自明。
1919年,《新青年》杂志上刊登了鲁迅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其实那时他还没有做父亲,他和许广平的爱子海婴十年后才出世,但这并不影响鲁迅对这个论题的阐述。鲁迅认为觉醒的父母有义务为子女作出牺牲,对子女应当做到理解、指导和解放,“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父亲周伯宜比鲁迅大20岁,一位在旧社会中过早地走完了一生,而另一位则经受了新思潮的洗礼,后来又经历辛亥革命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他来自旧时代,又决绝地反叛旧时代,在大变革的背景下,被推上了千年一遇的风口浪尖。
当然,鲁迅身上有更多区别于和超出于他父亲的地方。风雨如磐黯故园,在命运面前,周伯宜虽曾拼命挣扎一番,但终于觉得力不从心,于是在无奈的叹息中接受安排。鲁迅也有过苦闷和彷徨,但他以坚韧的品质、执着的精神,与黑暗势力进行着“绝望的反抗”。鲁迅是中国的脊梁,在新文化运动中自觉承担起先驱者的历史责任,漫漫长夜里,他的思想和作品为探求民族出路的人们点燃了一支永不熄灭的火炬。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