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闪耀:中国古代绘画叙事

2023-03-22 10:10:04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李冬君

  【艺术精神的开启】

  “文艺复兴”有特定的含义,一般指发生在14到16世纪欧洲的人文主义启蒙运动,首先出现在意大利,亦称“意大利文艺复兴”。文艺复兴有个前提,即“复兴”的是什么?意大利文艺复兴已经给出了答案——从中世纪的神学禁锢中解放人性,复兴“轴心期”的人类理性之光。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提到了一个“轴心期”的历史分期法。他发现,公元前500年前后,人类历史经历了一次理性觉醒,但凡觉醒的文明,都曾有过一次质的飞越,且影响至今。而人类文明进入“轴心期”,不只有一条历史道路,希腊有希腊的道路,中国有中国的道路,印度有印度的道路,由不同的历史道路,进入同一个轴心期,沿途会形成不同的文明景观,但奔向的目标是一致的——理性与人文。

  人类历史上,文艺复兴也并非只有一次,一个连续性的文明,文艺复兴会表现出阶段性,反复或多次出现。中国历史上,不仅有过类似意大利并早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而且作为一个连续性的文明,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上曾出现过多次文艺复兴。

  欧洲文艺复兴是回到古希腊之“轴心期”,而中国从汉末至宋代,每一次文艺复兴,皆以“轴心期”为回归点和出发点。中国的“轴心期”大约始于公元前800年的周公时代,止于公元前200年前后的秦国统一。在这六百多年的时间里,中国还可以分出两个阶段,一个是周公时期的理性觉醒,一个是先秦诸子时期的百家争鸣。

  这一时期,文明在转型,人类开始穿透神话思维的屏障,东西方文明都开始从神话故事中走出来,走向人自己,讲人的故事,开辟了精神生活的理性样式。

  正如欧洲文艺复兴首先始于绘画艺术表现人的故事一样,公元十世纪的中国文艺复兴,亦始于五代十国时期画家们的个体绘画叙事,而且第一次迈进了具有独立精神的艺术门槛。

  【艺术的夜空中群星闪耀】

  进入中国古代绘画,头绪繁复,时间悠久。若从彩绘陶器入手,要上溯到距今五千多年之前的仰韶文化;若从起源的时间开始算,岩画在一万多年前就诞生了;若分门别类,除了彩陶绘画之外,还有壁画、漆画、帛画、砖画、纸画等,浩繁如海,聚集在你想要探访的脚步前,一不留神,就会迷路。

  如何进入?自然是从绘画作品中所蕴含的艺术精神入手。艺术精神是人文精神的一部分,艺术表达人的内心世界,引导人性升华,为人性建立高远而辽阔的美的苍穹。当我们依据这个标准走进中国绘画时,就如同科学家们发现星座一样,竟然发现了一座天体般的艺术星群,分布在公元十世纪的中国艺术夜空。

  此时的五代十国,处于唐、宋之间,虽承袭晚唐藩镇割据遗风,但没了大一统的约束,反倒给思想腾挪出了建构多样化的自由空间,形成了艺术的三个渡口:开封、成都、南京。开封是山水画的中心,成都是花鸟画的中心,南京是人物画的中心——这奠定了中国绘画艺术题材的三大门类。成都和南京,还设置了皇家画院,招揽各地画家投奔,寄身宫廷御用,成为职业画家。

  天下分立,为那个时代的艺术家提供了更多选择机会,他们可以自由选择归属地,各方纳贤不问出身。除皇家画院外,还涌现了一批具有独立身份的自由职业的画家,著名的如后梁的荆浩、关仝、李成,南唐的徐熙等。

  十世纪末中国的山川意识觉醒,艺术上最值得称道且足以自豪的,便是中国山水画的兴起,还有人物画从圣教仙佛题材中的分离,可以说是那一时期中国文艺复兴的标志。

  荆浩是中国山水画的拓荒者,他以凌云之笔建构了中国山水精神,而南唐皇家画师董源,则擅用水墨描绘江南烟雨,以不动声色的写实笔法呈现天道自然的本色,从远山近水的时空中“究天人之际”,将王朝更迭的“古今之变”终结在对桃花源的永恒憧憬里。此外,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周文矩的《宫中图》,也向我们展开了一幅人性在政治缝隙中觉醒的绘画长卷。

  【读荆浩的“全景山水”与董源《潇湘图》】

  荆浩,初仕后梁,便厌倦了宦海,与南方小国不同,北方朝廷不设皇家画院,他没有画院可去,遂归隐山林、复返自然。

  荆浩带着他的画笔,隐居在晋豫太行王屋之间、黄河洛水之北的开封林虑山,一边躬耕自给,一边创作山水画。他不食官家俸禄,除耕读外,偶有卖画补贴。荆浩要在山水画中描绘一个新世界,对于这个新世界,宋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称之为“全景山水”。从《宣和画谱》可知,至少宋人见到的荆浩的山水画有22幅。今天还能看到的《匡庐图》,便是其中一幅。

  “全景”,是指一幅山水画中的景物之“全”,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花有鸟,有溪有瀑,有云有路,有四季变化,还有茅屋竹篱、渔樵耕读等,即将现实山水中最美的理想元素,集中到一幅画卷里。自然本身无所谓美丑,是人赋予其审美的意义,“全景山水画”,便是赋予自然的一个文化样式——那是荆浩的理想国,所以山水画又被称为“人文山水”——这便体现了中国山水画与西方风景画的不同,中国山水画要有诗意栖居的去处,要获得天人合一的自由启示,而西方风景画则只表达对自然景物的纯粹理解。

  艺术家的生活主题围绕山水画开展起来,将世俗的影响减到最少,没有外在的压力,进行完全独立的绘画创作,荆浩以这种方式认知自然,在中国艺术史上恐怕还是第一个。在自然山川与自我意识的互动中,他开启了个体的“文艺复兴”。后学李成,为唐宗室后裔,当他遭遇权贵豢养索画的邀约时,当即怒斥:“吾本儒者,初识去就,性爱山水,弄笔自适耳,岂能奔走豪势之门?”

  据米芾《画史》载,毕仲钦家有荆浩山水一幅,林虞家有王维雪图四幅、董源山水六幅、李成雪卧等。一幅好的山水画,应该在“可居可赏可卧可游”的同时,还要有一种在山水里安身立命的归宿感。

  后梁,盘踞太行,有背靠大山的底气;南唐,跨越长江两岸,有江河湖汊扁舟垂钓的安逸,更有丘陵逶迤错落耕读人家的笃定。与荆浩不同,南唐画家董源不必像荆浩那样自我放逐到太行山里,他有皇家画院可去,如果嫌这座象牙塔烦闷,那就到皇家茶苑去转转,看茶林起伏的绵延,孕育他笔下的烟雨山峦。南唐第二代国主——李煜的父王李璟定都在南昌,董源为江西进贤人,是正宗的江南人。

  不同的江山感,带来艺术风格的异趣。可荆、董的审美诉求是一致的,水墨里澎湃的都是士人独立精神的笔触,荆浩在北国大山中皴染理想,董源在江南烟渚间“轻描淡写”了一方桃花源。

  董源完成了由皇家院体派向士人画的转变。读《潇湘图》,全然感受不到喧嚣,乱世宛如被隔离在江山之外,桃花源不在世外,就在江山之中。在潇湘云水中摇着渔舟的老翁,他不知有十国分立,也不知有五代更替,他们宁静到不带一点烟火气,似乎就是个没有时空的恒在。

  桃花源,是聚族而居、在乎山水之间的边缘化存在,它所吸引人的,是自由和美。山水画中的桃花源,展现了文化中国美丽生存的一面。一般来说,西方人有天堂可去,中国人有江山可往;西方人画了多少天堂,中国人就画了多少山水。

  【人物画的新气象——读《韩熙载夜宴图》】

  无论中外,早期绘画都以人物画为主,而且大部分是政教人物的肖像画,如中国的早期壁画多半讲述帝王、圣贤以及王公大人、女教垂范的故事,因此,人物画是摹写一个人的样子,教化人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文以载道”。当绘画承担传播“道”的功能时,载道”便跃升为审美的第一位。

  中国绘画,最重人伦,南朝艺评家谢赫的《古画品录》,便将人物画列于首位。这种定位一直影响至五代以前,有关绘画的评论,必以人物优先。所以他说,人物画要“明劝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短短十四个字,形成了传统审美的共识。

  基于人物画所具有的社会化功能,中国传统人物画一开始就在画面呈现上,以不同的人物比例,突出圣贤的高大形象,其他人物则常以微缩表明其不足为道的身份。人物画的艺术表现,应当关注人的精神成长,表达画家的主体意志,可传统人物画大都忽略了人肉身的快乐和健康,也较少关注人的内在心灵。

  至公元十世纪,人物画终于有了新气象,开始从传统的圣化宣教语境中摆脱出来,走向士人、绮罗仕女以及历史叙事等世俗的生活场景。如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与周文矩《唐宫春晓图》等。

  《韩熙载夜宴图》,是一卷以写实叙事为主题的工笔人物肖像画,绢本设色,三米多长卷,分五段,向我们讲述了五代十国时期发生在南唐国里的一个故事。这故事,跟南唐那位“问君能有几多愁”的李煜有关。

  韩熙载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官员,出身北方望族,唐朝末年登进士第,其父因事被诛,韩熙载才逃至江南,投顺南唐。李煜想重用韩熙载又有所忌惮,不用又惜其才,犹疑之间,便暂时置他于不问,甚至当韩熙载向他哭穷时,还借钱给他。

  韩熙载官居高位,本为清流名士。李煜继位后,因为当时北方的后周威胁南唐的安全,李煜一方面向后周屈辱求和,一方面又对北方来的官员加以百般猜疑、陷害,在这种环境之中,身居高位的韩熙载为了自保,故意装扮成生活上腐败、醉生梦死的糊涂人,好让李后主不要怀疑他是有政治野心的人。除了自救,也保护在北宋外交势力颠覆阴影下的南唐小国,不至于因血腥的内讧而迅速覆巢。

  韩熙载散尽家财,纵情声色,夜夜晚宴,上演给李煜看,以表明对权力和朝局全无兴趣。有人说,李煜虽怒,但因大臣位尊而不愿当众臣之面直指其过,便想出“画之使其自愧”的办法;也有说后主颇为好奇,很想知道韩熙载在觥筹交错中出丑的样子,又不好明说,便命皇家画院待诏顾闳中和周文矩两人,夜探韩熙载宅邸,完成了君王对大臣的批图明劝诫”。

  想必顾闳中也感同身受,为缓和围墙之内人人自危,三个具有良知的人都在寻求一种审美的平衡——除了韩熙载“自黑”外,李煜对韩熙载以艺术的方式解决信任问题,顾闳中则努力发掘韩熙载内心的高傲。

  五个场景,无论怎样声色繁复,画主韩熙载的每一次出现,都会表现出士人“乐而不淫”的人格底线。在画家笔下,他的一招一式,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甚至一个笔直的侧立,都会给出人物在博弈中所坚守的尊严的美。他与韩熙载是如此惺惺相惜,画家与画主能在一幅画上相遇相知,应该是艺术上的高峰体验。

  本来这应该成为艺术为现实服务的一个范例,结果画家通过高超的表现能力,揭示了人性在幽暗处,依然可以保持它高贵的、可供审美的维度,给出一种新的人格力量。夜宴结束了,顾闳中画女子21人次,男子25人次,其中多人重复出现,被他安排在一场惊心动魄的叙事中,以艺术的能量,淘沥了猜忌与阴谋以及对声色的欲望。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夜宴上,从开场到终场,韩君屡次更衣,但他的头上始终戴着一顶黑色高帽。北宋人陶谷在《清异录》中,提到多才多艺的韩熙载擅长自制轻纱帽,时人称之“韩君轻格”,这道具的真趣,也许是表现他在无法掌控命运也无法不低头时的人格分量吧——只要帽子端端正正地戴着,“君子死,冠不免”。

  【审美的突围——读《唐宫春晓图》】

  仕女画之于中国画史,同早期人物画承担的宣教功能一样,出于女教垂范,不过在公元十世纪,却有一幅仕女画,出人意料地突破了传统礼教,这幅画就是周文矩的《唐宫春晓图》,或叫《宫中图》。

  周文矩是李煜的学生,他画仕女,与老师的“宫女词”可谓同风同趣。他既不在意传统礼教的禁忌,也不管什么女范宣教,他只管表达女性的生活常态美。对他而言,突破禁忌的女性观照,摒弃传统礼教主导的人物画,才是审美女性的正确姿势。

  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似乎从来就不知道有什么禁忌。周文矩追随老师,开始观念转型,他既要走出唐风,又要走出传统女范。从李煜的天真中,打开了一双“思无邪”的审美之眼,在斑斓的绣衣裙里描绘李煜词韵里的仕女。明代张丑《清河书画舫》说,周文矩“行笔瘦硬战掣,全从后主李煜书法中得来”,是说周文矩的线条来历非凡。

  李煜的书法线条,被后世誉为“铁钩锁”“金错刀”“撮筋书”,可惜没有作品流传下来。但从这些字面便可知他的爆发力来自内在的底蕴,亦可知他对艺术的态度。在“线条的突围”中,周文矩得到了老师的真髓,才能从各家线条的范式中破壁而出,他还以此笔法为老师画了三张像(今已不见)。

  为什么要进行“线条突围”?《宣和画谱》说,周文矩“不堕吴、曹之习,而成一家之学”。显然是说他超越了吴道子的“兰叶描”与曹仲达的“蚯蚓描”。“吴带当风”“曹衣出水”,一旦被奉为典范,就变成了教条,但那是用来礼赞神佛的线条,难以表达人的鲜活气息,所谓“千家画笔摹一线,吴带曹衣满眼灌”,总之,这并非周文矩想要的。

  周文矩需要的是跳出传统语境,他不想再步“吴家样”后尘去临摹不食人间烟火的仙衣飞扬,更不愿模拟“曹衣出水”的佛性。他在丝绸与仕女人体的动态关系中,找到了独特的艺术表达空间。

  他在传统白描上略施顿挫,运笔时略带颤动,笔锋依形体虚实,仕女们开始妖娆曼妙、鲜活起来。他展示的不是衣饰的华丽与奇异,而是女性身体的微妙气息,随线条颤动,绣衣飘香,虽远远地,却依然可“绣衣闻异香”。绣衣闻异香”出自李煜探望小周后《菩萨蛮·蓬莱院闭天台女》,用这句诗形容周文矩笔下的仕女,尤其《宫中图》仕女,再贴切不过了。

  卷轴《宫中图》,残卷四段,绢本白描81人,以后宫仕女生活片段为主,有弹琴、画像、梳妆、游戏,还有小儿欢乐。令人惊奇的是,竟有一男士穿插热闹的红粉之中,看得出他尽量压低姿态,隐藏自己,在给一贵妇画像,宋人称“写神”,也许就是画家本人出镜所做的幽默暗示,如西方绘画中,也有画家将自己放进画面的幽趣。

  八十个仕女,各有各的表情。她们由着各自的性子表达着各自的情绪。春晓梳妆时,不必拘泥礼教的端庄,只有活泼泼的美娇容。周文矩把伸懒腰的、梳妆的、洗脚的、忧郁的、想心事的仕女们统统写真出来,在弹琴拨阮、丝竹管弦、戏婴等等的穿插中,描绘了她们的生活状态,画出了她们别样的美。

  从李煜词到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再到周文矩的“仕女图”,南唐有一种直视女性的开放风气。

  画家与女性的香气共氤氲,就在绣衣裙里,睁开了惊世骇俗之眼。其实,他只不过是调换了一下视角,从伦理视角转向直接面对女性身体,从理想主义的女范描述转向现实主义的人体写实。他画仕女,不画女人的佛性与神性,只画人性;不画女人的历史性,而画现实性;不画女人的道德性,只画单纯的女性美,犹如意大利文艺复兴,如拉斐尔、达芬奇,他们的人文主义关怀,几乎都是在展示女性人体美的描述中,来表达对人性的看法。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