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卢 娜
雪后初晴,天地一色,这日景致不错。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一时兴起,给远方的友人寄了一封信: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王羲之大概想不到,这28个字、随意挥洒的一封短信,千百年后会受到后世的顶礼膜拜。
《快雪时晴帖》后来成了乾隆皇帝最心爱的宝贝,他特地在养心殿西暖阁内装修了一间8平方米的小书斋,将其与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三幅作品安置在内。书房取名“三希堂”。每到北京瑞雪初降之时,乾隆都要把它拿出来细细赏玩,并一次次写下各种观后感。
有一天,他心情舒畅,便挥笔在书帖旁写了一个“神”字;又有一天,他似乎有了新的感悟,写下一个“妙”字;另有一天,他似乎觉得一个字不足以表达心情,便来了一句感叹短语“神乎技矣”。就这样,乾隆一生对这件书帖的题跋有73次之多,以至于《快雪时晴帖》展出时,很多人只看见乾隆密密麻麻的题记,差点儿找不着王羲之的那28个字了。
【大写的艺术】
真正让王羲之封神称圣的,是一次集会上的即兴挥毫。
那是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年),三月初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时任会稽内史的王羲之和谢安、孙绰等人在山阴(今浙江绍兴)兰亭修褉,饮酒赋诗。王羲之将诸人所赋的诗作编成一集,并即兴挥毫作序一篇,记述流觞曲水一事,这便是有名的《兰亭序》。
此帖本来只是草稿,一气呵成,快意淋漓,有增删,也有涂改。王羲之回家后觉得涂改过几处的初稿不太完美,重新抄了几次,却发现新抄的稿子整洁是整洁了,但感觉不如初稿有味道。
虽然王羲之凭借一手“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行书独步天下,但在东汉草圣张芝、曹魏正书之祖钟繇面前,他仍自叹弗如,王羲之在论述书法时曾说:“钟(繇)、张(芝)而外,其余不足观。”
张芝的拿手绝技是草书。在汉代,“破圆为方”的隶书取代了繁琐复杂的篆书,成为了官方通用字体,同时还诞生了一种新字体——草书,草书的发明源于人们对书写便捷的追求。正是张芝的出现,把这“实用的文字”变成了一门“大写的艺术”。
张芝出生于一个显赫的官宦世家,不过他对做官毫无兴趣,他喜好书法,据说其父为方便张芝兄弟习文练字,叫人锻造石桌、石凳、墨池于河边,从此,张芝兄弟以帛为纸,临池学书,先练写而后漂洗再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水为之黑,后称“张芝墨池”。
和一般人为了求快才写草书不同,张芝说:“匆匆不暇草书。”张芝独创的“一笔书”,使中国书法进入了一个无拘无束、汪洋恣肆的展示空间,“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如行云流水,拔茅连茹,上下牵连,或借上字之下而为下字之上,奇形离合,数意兼包”,这是张怀瓘在《书断》中的精辟概括。当时社会上掀起了一股“草书热”。汉明帝和汉章帝都是草书的爱好者,汉章帝甚至允许草书高手杜度用草书上表奏章,以便他私藏。文人士子对张芝草书的痴狂热爱,远胜过对孔子儒学的研习。
汉末文人对草书的狂热,终于引来一位叫赵壹的儒生的批评。在赵壹的观念中,书法是经艺载道的工具,为王政之本,而草书“善既不达于政,而拙无损于治”,因而非圣人之业。但这样的守旧观念已不能阻止时代的审美思潮,“草书热”在士人阶层不仅没有降温冷却,反而愈演愈烈。
到了东汉末年,钟繇横空出世,他的拿手绝技是正书。所谓正书,也就是楷书,又叫真书,它是现在常见六种字体(甲骨文、篆书、隶书、草书、行书、楷书)中最后出现的,却也是最稳定的,其形态直到今天都没有太大的改换。后人把楷书的专利权给了钟繇,尊他为“楷书鼻祖”,这当然不是说他是第一个发明或者使用楷书的人,而是因为他楷书写得好,社会地位又高,加之影响了后世许多书家,所以当仁不让罢了。
王羲之早年的书法老师是卫夫人卫铄,而卫铄正是师承自钟繇。
钟繇的名气很大,但他的真迹今天已无处可寻。他曾写过一份《宣示表》,劝魏文帝曹丕接受孙权的归附请求。之后《宣示表》落到了东晋开国大臣王导的手里,他十分喜爱这本字帖。西晋末年,中原大乱,兵荒马乱中,王导把《宣示表》缝在衣服内,从江北渡江到江南避乱,誓言“贴在人在,贴亡人亡”。
后来,王导知道侄儿王羲之必成大器,就将《宣示表》墨迹送给王羲之,嘱咐他认真临习把玩。王羲之又把《宣示表》借给了好友王修,王修死后,其母知道儿子最爱这本字帖,于是就把《宣示表》墨迹放到王修棺中陪葬。从此,《宣示表》墨迹就从人间消失了。现在能看到的《宣示表》据说是王羲之的临本,也有可能是临本的临本。
王氏一门,善书者很多。王羲之的第七子王献之也是一位书法大家,王羲之被称为“书圣”,王献之则被称为“小圣”,与父亲并称“二王”。王献之在父亲去世后的大半个世纪里,名声大震,甚至还超越了其父,传为一时书坛佳话。
在今天,我们习惯将具有汉字书写能力,并能将其推至艺术高度的人称为“书法家”;但在魏晋时代,如果有人称“二王”为书法家,他们未必乐意。当时的文人把书法当作文化修养的重要部分,但只是一部分而已,他们的主业是从政或创作诗文,而非书写——张芝的学生魏国侍中韦诞的故事,就颇能说明问题。
韦诞出身京兆韦氏,是三国时期魏国大臣、书法家、制墨家。他擅长各种书体,最得意的莫过于楷书大字题署,三国曹魏宫馆名字的题署,大多为他所书。关于韦诞的书写题署,流传着一则有趣的故事。
魏明帝曹叡曾修筑了一座巍峨的高台——凌云台,可是阴差阳错,字还没有写上,工匠就把匾额钉上去了。皇帝下诏要韦诞坐在兜篮里,用辘轳、长绳将他拽到离地面二十五丈(约83米)的高空,韦诞悬空立于兜篮里写下“凌云台”三个大字。他心里十分恐惧,颤颤巍巍地题了字,下来后须发尽白。回到家里,他烧掉了题字的毛笔,同时立了一条“家规”,严戒子孙再写榜书大字。
东晋时,有人请王献之为新建的太极殿题写匾额,王献之就以韦诞的故事为由拒绝了。
由此可知,古代文人不愿被视为专业书法家,一旦专业就成了工匠,有损文人的尊严和声誉。这或许是魏晋文人偏爱行书的原因,一则行书不能用于书写官方文件,二则不能用来题写宫中匾额,它笔势流动,姿态随意,更能展现个性,是文人圈子里通行的字体。
总之,对于魏晋文人来说,书法是一种高雅的艺术,而不是一项实用的技能。
【盛唐法度】
书法发展到了唐朝,诸体皆备,书家林立。盛唐更是在魏晋传统的基础上形成了第一个书法高峰,呈现出蓬勃、博大、雄健的气象,折射出鲜明的时代特征。
唐朝书法的开山人物是欧阳询,不过他人生的大部分光阴是在南朝和隋朝度过的,入唐时已经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人了。
欧阳询的正楷,以“二王”体为基础,融合了汉隶和晋代楷书的特点,并参以六朝北派书风,独辟蹊径,自成一家。其楷书的特点是用笔刚劲峻拔,笔画方润整齐,结体开朗爽健。清代书学理论家包世臣曾说,欧字骨气劲峭,强调指力,写出的笔画结实有力,骨气内含,轻重得体,长短适宜,被后代书家奉为圭臬。
欧阳询的书法名声远播国外,人们都争着想得到他亲笔书写的尺牍文字,作为自己习字的范本。唐武德年间,高丽(今朝鲜)特地派使者来长安求取欧阳询的书法。唐高祖李渊感叹地说:“没想到欧阳询的名声竟大到连远方的夷狄都知道。他们看到欧阳询的笔迹,一定以为他是位形貌魁梧的人物吧!”甚至日本佛教天台宗创始人最澄,从唐朝留学回日本时,也带着欧阳询的书法作品回去。
直到现在,日本创刊百余年、最大报纸之一的《朝日新闻》报头的四个字,还是取自欧阳询的碑帖《大唐宗圣观记》。其中“新”字没有现成的,只好把“亲”字去掉右边,“析”字去掉左边,进而并成一字而成。
欧阳询和虞世南、褚遂良并称“初唐三大家”。另一位大书法家颜真卿却很不一样,他生前与身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以书法出名。他的书法在当时还不算第一流,因为他最初是以忠臣闻名天下的。
颜真卿身历玄、肃、代、德四朝,德高望重而仕途坎坷,但他真正扬名是在“安史之乱”中。安禄山起兵后,河北诸郡纷纷陷落,地方官或挂冠远遁,或望风而降。当时被外放到平原郡当太守的颜真卿首举义旗,与时任常山太守的堂兄颜杲卿互为犄角之势,坚决抗击叛军。附近的十七郡受感召而响应,颜真卿被推为盟主,合兵二十万,有效地牵制了叛军西进的进程。
就这样,“颜真卿”的名字第一次跃进了唐玄宗的眼帘,此后,颜真卿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公。
不过,这一切是以颜氏满门忠烈为代价换来的。在这场战争中,颜家死于国难者三十余人。直到叛乱被平定后,颜真卿才派侄子颜泉明前去收殓亲人遗骸,归葬家乡,结果仅寻到堂兄颜杲卿的部分遗骸以及侄子颜季明的头骨。
颜真卿以万分悲痛的心情,为侄子颜季明写下了一篇祭文——《祭侄文稿》。未来得及誊抄的草稿上,遍布增删涂改的痕迹,真、行、草书相互夹杂,在看似狼藉不堪的点画之间,颜真卿激愤伤痛的情绪扑面而来,引人共鸣。
唐玄宗时佛教发展极盛,寺院的数量较之唐初几乎增加了一倍。天宝年间,楚金禅师夜诵《法华经》,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座多宝佛塔,炫目异常,面对这等瑞象,禅师决定化幻觉为现实,筹钱修筑。唐玄宗听说后极力支持,于是赏赐钱帛,亲题塔额,并邀请颜真卿来书写碑文,这就是《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宝佛塔感应碑》,简称《多宝塔碑》。
颜真卿的楷书“点画皆有筋骨”,彻底摆脱了初唐风范,确立自己的“颜体”面目,展露出稳健刚强、雍容宽博的风格,如庙堂君子,有一种胸怀天下的浩然正气。于是乎凭借着这股“浩然正气”,颜真卿在死后三百年受到北宋文人士大夫的追捧。
最早力挺颜真卿的知名人物是欧阳修。欧阳修对颜真卿不吝赞誉,说他的书法就像忠臣烈士、道德君子,“不袭前迹,挺然奇伟”。书品和人品,宋代以后在颜真卿以大书法家的形象崛起的过程中,起到了相互成全的作用。
颜真卿之后,书法界是柳公权的天下,后人将两人的书法并称“颜筋柳骨”,皆是“唐书尚法”的突出代表。柳公权的书法以楷书著称,比之丰润的颜体稍显瘦硬,以骨力劲健见长。柳公权生前书名之盛,十分罕见。罕见到什么程度?公卿大臣死后立碑,如果请不到柳公权亲笔写碑文,人家会认为子孙不孝。
唐穆宗非常欣赏柳公权的字,有一次向他请教应该如何用笔才能尽善尽美。柳公权的回答掷地有声:“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一贯荒淫放纵、不留意天下之务的唐穆宗一听,知道他这是以笔为谏,瞬时脸色大变。
在日渐强调书法与人品相统一的时代,唐朝的草书也迎来了发展的高峰。盛中唐时期,以张旭、怀素为代表的草书,掀起了浪漫书风的狂澜。前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后有张旭醉后“挥毫落纸如云烟”。
张旭是颜真卿的老师,也是第一位狂草名家,他的作品十有八九都是在醉酒状态下完成的。他跟李白一样极爱喝酒,常常喝醉后就奔走狂呼,吆喝着挥毫泼墨,甚至用长发沾墨,落笔成书,时人都喊他“张颠”。更有意思的是,他酒醉醒来后,觉得自己喝醉时写得真好,感叹自己再也写不出同样水平的字了。
据说,张旭曾经在河南邺县观看唐宫第一舞者公孙大娘的舞蹈《西河剑器》,被那气势逼人的剑舞所折服,从中获得了落笔走龙蛇的灵感。
张旭的草书将王献之的“连绵草”发展成了“狂草”,将草书的自由表现发挥到了极致。受他影响的人,还有个与他齐名的和尚——怀素。
怀素是大历十才子钱起的外甥,十岁出家,但是性格豪爽,不拘细节,既爱美食,也贪美酒,很有几分活佛济公的影子。他曾给友人写过一封只有14个字的书信,告诉他的朋友:“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上。”因为爱喝茶,后来他和“茶圣”陆羽相识并相交,陆羽还为其写下了《僧怀素传》。
怀素喝醉了之后,很爱到处写字,寺院里的墙壁上、衣服上、器皿上、芭蕉叶上,都曾留下过他狂放的笔迹,自言“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有好事者在围观后,专门写诗记录了他酒后书写的场景。比如李白就曾在《草书歌行》中对怀素佩服得五体投地:“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李白甚至说怀素比张旭更厉害:“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
然而,“不师古”是不可能的。无论是怀素、张旭也好,还是初唐三家、颜柳也好,千变万化终离不开魏晋法度。
【巅峰后的出路】
到唐代,诗、文、书、画都到达了无可逾越的巅峰。苏轼在《书吴道子画后》一文中曾说: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欧阳修也认为:“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
作为中国古代文人集大成者,苏轼给了大家一个惊喜:他开始摆脱唐人“重法”观念的束缚,开创宋代“尚意”的新书风。
在苏轼之前,书法家几乎都抱定“苦练”二字。张芝练草书把池水都染黑了,苏轼认为“不须临池更苦学”;智永和尚写秃了数不清的毛笔,苏轼认为“退笔如山未足珍”;书法之“法”重在法度,苏轼却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他重在写“意”,寄情于“信手”所书之点画,坚信“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这种态度,也正与他的人生观密不可分。
苏轼少负才名,才华横溢,然而一生坎坷,多次被贬官放逐。
“乌台诗案”后,入狱的苏轼本以为必死无疑,后来在弟弟苏辙的营救下免于一死,贬官黄州(今湖北黄冈)。初到黄州的苏轼还无法接受人生的骤然坠落,他几乎断绝了与友人的来往。在那里,苏轼一家的日常开支十分节俭,由于没有收入,苏轼要来一块城东的荒地,过起了“汗滴禾下土”的耕种日子,勉强饱腹。
谪居黄州的第三个寒食节,他在屋里看着门外的绵绵春雨,昏鸦衔着纸钱飞过,心中惆怅不已。他铺开纸,提笔写了两首诗,字体由小渐大,笔画由细渐粗,情绪越发激动。其中一首诗中写道: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但苏轼终究是豁达之人,很快从低落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在痛苦中对人生有了新的领悟,一蓑烟雨任平生”。随后,他的诗、文、书法也达到了更高的境界,当初他无意为之的《黄州寒食诗帖》更是得到了世人无上的推崇,被尊为“天下第三行书”,正应了他自己的那句话——“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
十八年后,作为学生兼好友的黄庭坚,从河南永安县令张浩的手里见着了《黄州寒食诗帖》的诗稿,而当时苏轼已经一贬再贬去了海南。黄庭坚一见诗稿如见其师友,激动之情难以自禁,在诗稿上题写了跋语:“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多年前,黄庭坚曾用一块石砚作为见面礼,以弟子身份登门拜见苏轼,正式成为苏轼的学生。那一年,黄庭坚41岁,苏轼49岁。苏轼为正式将这名“老学生”收入“苏门四学士”而欣喜不已。随后的三年左右,黄庭坚与苏轼及其他门人朝夕相伴,切磋诗文,鉴赏书画。宋代曾敏行《独醒杂志》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描述了师门聚会中,他们是如何互相评论对方书法的——苏轼对黄庭坚说:“庭坚啊,你近来写的字虽然清劲,但有时写得太瘦,简直就像挂在树梢上的蛇。”黄庭坚说:“老师的字我当然不敢妄加评说,但有时也觉得肥扁,很像是被压在石头底下的蛤蟆。”二人相对大笑,都认为对方说中了自己的缺点。
调侃归调侃,无可否认的是两人的书风都自成一格,极具意趣和个性,是宋代书法风格的典型代表。
苏轼的字看似平实、朴素,但内含着一股汪洋浩荡的气息,正如他渊厚的学问一样,神龙变化不可测。他长于行书、楷书,笔法肉丰骨劲,跌宕自然,给人以“大海风涛之气”“古槎怪石之形”的艺术美感,有天真烂漫之趣。
后来,黄庭坚的诗越写越好,世人开始将他与苏轼并称为“苏黄”。他的书法也转益多师,推陈出新,与苏轼共同入列“宋四家”(一般指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并把草书推向了另一个高度。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人在贬途的黄庭坚,听闻苏轼去世的消息,失声痛哭。
而在苏轼人生的最后一年,米芾常常前去拜访他,给他送“麦门冬饮子”。只可惜药石罔效,苏轼病逝,米芾亦悲伤不已。
米芾并不是“苏门”弟子,但他从小临摹苏轼的字帖,对苏轼充满了敬慕。苏轼被贬黄州时,早先很多与苏轼有过诗词唱和、信件往来的人,纷纷疏离远去,而米芾特意去拜访求教。苏轼劝他学晋,“入魏晋平淡”,取法二王,米芾把建议听进去了,他以晋人书风为指归,寻访了不少晋人法帖,潜心研习,临池不辍,最终成就了自我。
相比起苏轼和黄庭坚,米芾的一生没有卷入政治漩涡,生活相对安定,晚年在宋徽宗时当上了书画博士,得以饱览内府藏书。他以书法名世,对自己的书法也相当自负。
有一天,宋徽宗要他点评一下本朝各位擅长书法的名家,结果他直接说:“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宋徽宗一看他这么张狂,便立马追问:“那爱卿你的字呢?”米芾给出了一个漂亮的答案:“臣书刷字”。一个“刷”字,看似自谦,实则将自己的书法精要明确点出,体现他用笔迅疾而劲健,尽兴尽势尽力,将米字的神采展露无遗。
米芾不仅“刷”字了得,其“作假”能力更是了不得。经他临仿的古人书法名迹,可以说出神入化,旁人根本辨不出真假,甚至有人把他临摹的作品当作真迹装裱收藏。但这些仿本也给后人带来了麻烦,许多流传至今的书法作品无法确定究竟是真迹,还是米芾的仿本。据说乾隆的宝贝——王献之《中秋帖》有可能只是米芾的临本,这也间接说明了米芾深得王献之的笔意。
“宋四家”中,蔡襄年龄辈分最长。苏、黄、米都以行草、行楷见长,只有蔡襄喜欢写规规矩矩的楷书。蔡襄的书法具有一种浑厚端庄的美,更多地保留了盛唐法度,为盛唐法度与宋人意趣之间搭建了一座技巧的桥梁。
蔡襄在当时有很多拥趸,人们都想求到他的墨宝,可惜蔡襄颇为自惜,很少展现自己的笔墨,也不会随便送人,以至于人们只要能得到他的断章残稿都会珍藏。宋仁宗也很喜欢蔡襄的字,有一次他想让蔡襄写个碑文,却被蔡襄一口拒绝了。
皇祐六年(1054年),宋仁宗宠爱的张贵妃去世了,他很伤心,想追封她为“温成皇后”,以皇后之礼给她下葬,并罢朝七日。他还打算找蔡襄给这位张贵妃写碑文。但蔡襄一听,拒绝了这个命令,他认为书写碑文是工匠的工作,不是他分内的事。
当然,有时蔡襄也会做一做“分外之事”,比如帮欧阳修为韩琦书丹碑文。韩琦回安阳做知州后,将州署后院扩建成一座对庶民开放的公园“康乐园”,想要与民同康乐。园子里有一座昼锦堂,韩琦请欧阳修写了一篇《相州昼锦堂记》,这文章写成后要勒石树碑,蔡襄承担下了这项任务。
对此,蔡襄表现得相当用心。以前的书法家一般都是直接拿毛笔在碑上写字,蔡襄则别出心裁,他把《相州昼锦堂记》每个字都先在纸上写上几十遍,然后挑选出最佳的一个字,把这一个个字拼合在一起,附在石碑上,再请工匠刻字。后人称这块碑为“百衲碑”,又被宋人称为“本朝第一碑”,堪比颜真卿的《多宝塔碑》。
然而,“宋四家”的出现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转瞬即逝,宋代书法的光芒将湮没在金兵铁蹄的滚滚烟尘中。但在这生死存亡时刻,有宋一代却出了个书画水平最高的皇帝——宋徽宗赵佶。
宋徽宗多才多艺,在艺术领域的造诣属于一代宗师。他酷爱花鸟画,自成“院体”;他的楷书,自成一格,号称“瘦金体”。在中国书法史上,传承者多,独创者少,独创而又能赢得雅俗共赏者,则更少。他的瘦金书,借鉴了绘画中的兰竹笔法,以画法入书,铁画银钩,富有鲜明个性。正如他的代表作《秾芳诗帖》,仿佛一卷幽兰随风摇曳。
只可惜这位艺术家皇帝入错行了,后世评价他“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
【“书品”即“人品”】
作为赵宋皇室的后裔,赵孟頫似乎要比赵佶幸运一些,起码他入对行了。但在他的艺术光芒背后,却有着常人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
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钜夫奉忽必烈之命访求江南才俊,带回了20多名汉族文人,33岁的赵孟頫身处其中,五味杂陈。以后,他的下半生也都在纠结、矛盾以及自我交锋中度过。
仕与不仕,这个艰难的决定他做了至少十年。十年前,他不敢像同宗的某些兄弟一样,激烈殉国;十年后,他不敢像江南文人圈的某些故交一样,终生不仕。作为赵宋皇室后裔,他逃不过蒙古新政权必然要笼络、利用他的命运。他以前朝皇族身份入仕元朝,接连受到五位君主的赏识,一升再升,最终官居一品,封魏国公,推恩三代,尽享荣华富贵。
赵孟頫以后半生的隐忍,换来了艺术成就的高峰,他以一己之力,扛起文艺大旗,最终成了当之无愧的“元人冠冕”。他还是中国艺术史上屈指可数的“全且精”者之一,诗书画皆造诣非凡。就书法来说,他坚守古法,楷、行、草、篆、隶,大书小字,无一不精。他的楷书更是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入列“楷书四大家”,要知道另外三位大家可是唐朝的欧阳询、颜真卿和柳公权。
人们只看到他表面的荣华,看不到他内心的煎熬。他仕元的行为多被后世人所鄙视,以至于连累了对他书法的看法。清初的书法家傅山,年轻时曾醉心于赵孟頫圆转流丽的书法,但其年长后经历了改朝换代,再看赵的书法,感受就截然不同了,觉得他的字甚为“浅俗”“无骨”,于是毅然抵制赵字,改尊颜书。颜真卿生前大概想不到,因为忠义节气观在中华文化中的重要性日益凸显,他的字在后代越发受到追捧,几至封神。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