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镇西
一
第一次听说《人世间》这部小说，是梁晓声先生告诉我的。其实我和梁先生并不熟，但因为2019年新教育国际论坛召开时，他作为演讲嘉宾与会，我们得以认识。我告诉梁晓声先生，我最早读他的作品，不仅仅是《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雪城》，还有不是太知名的纪实文学作品《从复旦到北影》和《精华闻见录》，“当时，我在课堂上全文给学生朗读，一边读一边评论”。这两篇作品直面现实、直抵人性的特点，在《人世间》中依然鲜明。
我这说的是2022年春节期间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人世间》。我是一个追剧者，每天都追。我追的一般都是谍战剧，其次是警匪片，一般表现当代生活的电视剧，大多引不起我的兴趣。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平凡的世界》和《山海情》就曾让我热泪盈眶。
《人世间》也是这“例外”中的一例。梁晓声长我九岁，但属于一代人，而他笔下的周秉昆比我大不了几岁，几乎是同龄人。所以，可以这样说，周秉昆的人生和我的人生是重叠的。他的哥哥周秉义曾经是兵团知青，我虽然下乡不久就赶上恢复高考而离开了农村，但也从周秉义的青春中多少读到了自己。周蓉在贵州山区的生活，对于在大西南的我来说，也不陌生。尤其是周志刚，作为参加大三线建设的建筑工人，关于他的许多画面都是我熟悉的四川场景。在和梁晓声聊天时，我说到“乐山一中”时，他插话：“乐山，我去过。当时我父亲就是在乐山工作，我去看过他。”乐山有许多大三线工程，我忘记他说的具体是哪里了。
估计现在的年轻人看《人世间》，会觉得是“年代剧”。但我看的时候，感觉就是在看我自己经历过的生活。一些细节，我感到特别亲切。比如，周秉义所在的酱油厂把酱油作为福利发给员工，今天看来简直就像笑话，可当时就是这样的。我的母亲是小学老师，学校被肥皂厂的工宣队接管了，母亲时不时拿肥皂回来，说是学校发的，其实就是肥皂厂发的福利，也恩泽教师。还有几次是发猪肉皮，说是肥肉被榨油做了肥皂，肉皮就作为福利发了。看见妈妈拿回猪肉皮，洗了煮了然后凉拌吃，我可高兴了，要知道那年代，一个月凭肉票也只能买几两肉啊。
还有周秉昆一边吃力地穿着姐姐留下的毛裤，一边央求妈妈给自己织一条新毛裤时，我也想到自己小时候穿的许多衣服都是乡下姨妈织的土布做的。还有结婚后有了孩子的郑娟不同意买电扇，后来买了电扇，宁肯用手给孩子打扇也不愿意开电扇，理由是：“费电。”这种贫困生活留下的思维模式，至今还留存于我们的头脑中。
电视剧《人世间》用了大量生活化的细节，自然而然地向大家呈现中国老百姓尤其是1950年代出生的“一代青年”是从怎样的年代走过来的。
二
《人世间》的主旋律是讴歌普通人的善良友爱，和面对人生的自强不息，还有作者所寄托的理想主义情怀和英雄主义气质——这在周秉义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
看《人世间》，最打动我的是人与人之间最普通的真情。这真情既包括周家兄妹之间以及他们和父母的亲情，也包括周秉昆和他的铁哥们（“六君子”）之间的友情，还包括周秉昆与郑娟、周蓉与蔡晓光、周秉义与郝冬梅之间的爱情。这些情感是人之为人的标志，也是超越古今、跨越中外的精神养料——没有了它们，人类的精神生命一天也没法存在。
具体的剧情在此不赘述，我只想说，在看电视剧《人世间》时，我好几次心窝发热、鼻子发酸、泪水蓄满眼眶的时刻，都是出现在周秉昆“六君子”相见或团聚时。比如，周秉昆刑满释放，回家推开门看到爱人和几个哥儿们，一时无语，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又比如，春节之夜，已经不再年轻的“六君子”高举酒杯时，我忍不住用纸巾擦拭眼角，并想到了自己在1980年代时的几位铁哥儿们，给他们发去微信：“什么时候聚聚？”
我还想到了情书的湮灭——过去，表达爱和接受爱，都很有诗意，这是通过情书所拉长的时间来呈现的：写信前的忐忑、猜测、不安、脸红，信发出后的等待、不安、焦灼、期盼，正式建立恋人关系后的鸿雁传书，从发信到对方收信是七天，从对方回信到自己收到回信又是七天，这至少两周的时间，就是感情掠过心田，又继续飞翔的过程，就是爱情慢慢发酵、最终走向幸福的过程。而现在，社交媒体把这一切都简单化、格式化了。
必须说明的是，在笔记本上打出而非用钢笔在纸上写成这篇文章的我，绝没有否定时代进步的意思。真希望科技与人文一色，物质与精神齐飞。
三
电视剧《人世间》可圈可点处太多，我无法一一评说。不过，一辈子当教师的我，还是想就家庭教育说几句。周志刚是一个建筑工人，文化程度并不高，他妻子李素华连字都不认识，是文盲，可三兄妹居然有两个考上北大，还不仅仅是考上北大，后来在各自的事业中均颇有建树——周蓉成了一名大学教授，周秉义成了有能力、有作为而又廉正的市委书记兼市长。最小的弟弟周秉昆文化程度最低，只是初中毕业，但依然以善良、正直、坚韧的品质，走出了自己的生活道路，无论做书店还是办餐饮都有声有色。即使他经历了人生坎坷，但后来依然自强不息，赢得了尊重也获得了人生幸福。
从教育的角度来说，估计几乎所有观众都不得不佩服他们的爸爸周志刚和妈妈李素华，而不会说：“这三兄弟遇到好老师了！”一个孩子的优秀以及他后来的成功，首先是家庭教育的功劳。
所谓“家庭教育”，也不是这个理论的说教或那个模式的操作——周志刚夫妇哪懂那些？而是父母人格的无声感染与影响。善良、勤劳、正直、坚韧、助人……周志刚夫妇用一生的行为，给三个孩子以世界上最好的家庭教育。同样，周家第三代，无论楠楠、玥玥，还是聪聪，他们都很优秀，这也是文化程度不高但人格高尚的周秉昆和郑娟言传身教的成果。
在周志刚和李素华眼里，孩子的成功绝不只是考上北大，当干部或教授，而是自食其力、孝敬父母、给别人带去幸福，也给自己赢得尊敬的人。所以，他既为老大秉义、老二周蓉自豪，也为老三秉昆骄傲。这就是最朴素也最值得称赞的家庭教育观和儿女成才观。所以，当电视机前的父母们羡慕屏幕上周家孩子个个有出息的时候，不妨自问：“我是周志刚、李素华、周秉昆和郑娟吗？”
四
看惯了剧情惊心动魄的谍战片的我，这次依然被《人世间》吸引，为什么？除了日常生活的温馨打动了我，还有演员的出色表演。我认为这部剧的演员个个都很棒。有时候，我不断回放着看，就是想看看某个主人公的表情、眼神，甚至不经意的一个动作。
《人世间》的主题曲也特别感人，除了缓缓流淌的音乐，还有温柔抚摸心灵的歌词：
“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命运的站台，悲欢离合都是刹那。人像雪花一样，飞很高又融化。世间的苦啊，爱要离散雨要下；世间的甜啊，走多远都记得回家。平凡的我们，撑起屋檐之下一方烟火……”
我和周秉昆是同时代人，虽然我读了大学，但他的人生却比我更加丰富也更加丰满，梦想就是我的梦想——愿人世间所有平凡的好人，都如电视剧主题歌所唱：“火一样爱着”，因为“人世间值得”。
（作者系新教育研究院院长、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原校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