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舒
有一部电视剧叫《我们的法兰西岁月》。有哪个看过这部电视剧的人会不喜欢那里面的赵世炎呢?那个热爱生活、总是想办法改善大家伙食的赵世炎;那个聪明幽默、袖子破了仍不以为意的赵世炎;那个执着认真、为华工仗义执言的赵世炎……
看过这部电视剧以后,我开始寻找有关赵世炎先生的点点滴滴,感受那种刻骨铭心的苦难辉煌。
“一个活生生的青年”
赵世炎是个幽默的人,小时候即如此。他的姐姐赵世兰回忆:“有一次,我叫九妹君陶送两包核桃到书房里给他和世焜吃,他收到之后便仿用皇帝给臣子下诏书的格式写一个纸条给我:‘咨尔三姐,奉朕核桃,从前慢朕之罪,赦勿再究。’”
这幽默感长大了仍旧不变,他留法时的同学傅钟记得:“世炎说话幽默风趣,出口成章,有时他把饭做好放在锅里留给我,还写一首打油诗说:‘告尔瞎子(当时傅钟高度近视),并致李斌,锅内洋芋,已经煮好’,他才上班去。”
赵世炎是个“美食家”。赵世兰说:“他喜欢吃元宵,但总是买回来自己动手煮,煮好了还一碗一碗端给别人。有一次家里要买个马桶,别人都不愿做这件事,他却抢着去买,马桶买回来,里面还装着一些元宵,又是引得全家人大笑。”
在法国勤工俭学时,生活很艰苦,工作很累,赚钱很少,但赵世炎一直保持着乐观热情,并设法在艰苦的情况下改善大家的伙食。傅钟回忆:“他有时从外面买一个大面包背着回来。有一次他说:‘应该设法搞一点又好吃,又能吃饱的饭菜。’以后他提出在面包里夹上两块方糖,以后又提出吃面包夹法国面酱。”
赵世炎足够聪明,他写文章不打稿,而是直接刻到蜡纸上,刻好就印。他还特别有魅力,每个见过他的人都“如沐春风”,留法同学黄仲苏在《怀念赵世炎同志》中回忆两人初次见面的情景:“他年纪最轻,体格健壮,身材并不高大,阔肩挺胸,粗臂大手,一头浓厚的黑发,两目炯炯发光,鼻大而短尖端微微向上翘起,一张大嘴时时带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他精力充沛,神态安定,给人一种愉快的印象,好像具有吸引力,使人一见对他就产生好感,愿意和他接近。”
他特别擅长演讲和报告,别人都以为这是天生的,其实他也紧张。留法同学李志新说道:地委一个同志告诉我,说赵世炎说梦话都作政治报告。有一次他在北京作过一个报告,有人反映不太好,他晚上说梦话又重新作报告。第二天有同志对他说:你晚上作的报告比白天的还好’。”
除了开会、作报告、指导工作、同工人个别谈话了解情况和进行教育外,每天晚上,赵世炎还要抽空写信、写文章,一直工作到深夜。睡着后经常做梦说梦话,不是做梦给同志开会作报告,就是梦见盯梢给急醒了。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青年。
勤工俭学
1915年,14岁的赵世炎来到北京。他考入国立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英语成绩非常突出。
在北京,赵世炎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人——李大钊。电视剧《觉醒年代》里创作了李大钊和赵世炎的相遇情景,尽管我无法确认这是虚构还是还原,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直到最后,赵世炎都把李大钊视为导师,不仅是引领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导师,也是他人生治学的导师。
他曾经对留法同学黄仲苏这样说:“李先生可算是我的导师,也是我的引路人,我来巴黎参加勤工俭学运动完全是由于他的鼓励和赞助。他要我把劳动和学习打成一片;把法国工人当教师,向他们学习语言、技术和工艺,也研究他们的世界观、对生活的态度,理解他们的思想感情。通过同志的关系,在共同劳动中进一步学习马克思主义……我每月都要和他通信,向他报告学习情况。李先生回信往往在我的原信上眉批和夹注,另外也给些指示,他对我既是体贴又是细致……”
经历了“五四”洗礼的赵世炎,和当时的许多热血青年一样,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1920年5月,他与其他100名留学生一起乘坐法国邮轮“阿芒贝尼克”号赴法,前一日他们在上海半淞园举行送别会,其中一位在很多年后这样评价赵世炎:“世炎是个有才气的人。”说此话者正是毛泽东。
法国的生活很艰苦,赵世炎进入巴黎西郊工业区的一家铁厂锯铁锤铁,白天工作,到了晚上才有空看书学习,并经常独自跑到楼顶平台,借助夕阳余晖读书。
很少有人知道,他第一次进工厂的那天,远在故乡的母亲就病逝了。赵世炎悲痛万分,他的朋友罗汉曾写诗劝慰他:“你说不伤悲,为何一日哭三回?”不久,他给姐姐寄去一张照片,上面写着:慈母大人灵鉴,不孝儿炎由法国敬寄”,让家里人拿到母亲的坟前烧掉。
虽然悲痛,他仍旧坚持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更多人。是赵世炎,在进入施耐德铁厂工作后,一边拉着钢条、轧着钢板,一边为华工们解除不平等合同,使得他们重获人身自由。彼时,他不过20岁。
1924年,赵世炎被任命为中共北京地委书记,协助李大钊具体负责北方地区党的工作。他的外语好,可以用英、法、俄三种语言做翻译。
彼时,散会后总有特务,赵世炎总说:“我先走,把泥巴带走,免得麻烦你们。”所谓“泥巴”,是大家给暗探取的绰号。
“泥巴”有时很难缠,有一次,赵世炎怎么都甩不掉,正在着急之时,一个打扮得和自己差不多的青年迎面走来,靠近他悄悄说:“躲进那边饭馆,我来对付。”这时,赵世炎才发现,这是女扮男装的夏之栩。
赵世炎一直非常好奇,问夏之栩,怎么知道他被特务跟踪,夏之栩笑而不答。爱情之花在这对年轻人之间悄悄绽放,不过赵世炎诚恳地告诉夏之栩,早在他幼年时,父母就作主给他定了一门亲事。
赵世炎一直和这名女子保持联系,他也曾努力过,安排女方来北京读书,每月补助她生活费,并帮助她学习。也许,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拉近双方的距离,找到共同生活的理由。但最终,努力失败了,那名女子难以理解赵世炎的事业,女方坦白地对赵世炎说:“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在赵世炎决定解除婚约后,他仍继续负担那名女子的学费,直到生命的最后。
少年中国之少年
赵世炎走到生命终点时26岁,正是花样年华。
1926年,赵世炎留给李季达一件羊皮袍子,李季达告诉妻子:这袍子是世炎同志给的,他要到南方工作,南方天热用不着。”赵世炎被派往上海,与周恩来一起领导上海工人武装起义,配合国民革命军北伐。
一年后,“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爆发,上海陷入白色恐怖。第一个传来的噩耗,是陈延年。赵世炎想了很多办法来营救陈延年,为此他甚至拒绝了中央要求他撤到武汉的命令。
因为陈延年貌不惊人,行为低调,他的身份一开始没有被认出。中共地下组织通过济难会的关系,计划用800大洋将他赎出。狱中的陈延年写信给父亲陈独秀的好友汪孟邹。汪孟邹得知陈延年入狱自然心急如焚,找到胡适帮忙。胡适不明内情,只想到吴稚晖颇有影响力,于是转托吴稚晖营救陈延年。谁知吴稚晖痛恨陈独秀,又因为陈延年抛弃无政府主义主张,吴稚晖亦恨之入骨。报纸上发表了吴稚晖致杨虎的贺电:“老陈没有什么用,小陈才最可怕;捉到了小陈,天下就从此太平了。”7月4日,陈延年壮烈牺牲。
和陈延年同时被捕的还有时任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长的韩步先,但他选择了立刻叛变,表示愿意协助抓捕施英,“施英”是赵世炎的笔名。
陈延年牺牲前两天,7月2日,也有一场雨,瓢泼大雨,在上海虹口北四川路志安坊109号,根据韩步先的供词,敌人按图索骥找到了赵世炎的住处。
当时,家中有赵世炎的岳母夏娘娘,她被围困在楼上,无法出去通风报信。透过玻璃窗,她看到巷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赵世炎。怎么办?夏娘娘忽然想起两人曾经约定,以窗台上的花盆作为“警号”。她立刻乘人不备,把花盆推了下去,这是赵世炎的最后机会——雨实在太大了,连花盆落地的声音都被掩盖了——赵世炎走进家门,立即被捕。
他坚持否认自己是“施英”,还给自己编了一个名字叫“夏仁章”,湖北人,来上海避难做生意。但搜捕赵家的人说,在他家里搜出四万银元(经费),饭桌上摆的却是前一天的剩饭,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商人。不过,因为赵世炎机智,在几次审讯后,连主审人员也开始怀疑,莫非真的抓错了人?
他们找来韩步先,叛徒指认,这就是赵世炎。身份被识破,赵世炎索性在法庭上公开辩论。他首先指出,自己作为一个公民,并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情,又指出只有国共合作,中国才能有未来。最后一次审讯时,因为他说得太快,审讯人员居然来不及记录,赵世炎自索纸笔,奋笔疾书,留下了8张纸的蝇头小楷。
监狱之外,无数人正在营救赵世炎。许多工人提出愿意以自己坐牢牺牲来换取赵世炎的性命。王若飞曾准备组织在沪宁线上截击火车救人,他和赵世炎是在法国共患难的同志,是一起奋斗、一起燃烧过青春的伙伴。
如何处理赵世炎?杨虎(淞沪警备司令)、陈群(政治部主任)、潘宜之(政治部秘书长)等人意见不一。一开始,他们确实如王若飞计划的那样,打算把赵世炎送到南京审判,陈群建议把“供词”制成铜版加以印行公布,证明确实捉到了重要首领。但杨虎最终决定,避免夜长梦多,尽快处决赵世炎,王若飞的营救计划落空了。
1927年7月19日清晨,上海枫林桥淞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这是赵世炎所能看到的最后一个日出。杨虎对赵世炎采取了和处决陈延年同样残忍的方式——刀砍。赵世炎忽然高高跃起,高喊“共产党万岁”,第一刀砍在了他的腰上,刽子手慌乱不已,扑上去连砍几刀,烈士的头颅被砍下。
在赵世炎牺牲7个月后,夏之栩生下了一个男孩,这是赵世炎的遗腹子。周恩来给这个孩子起名赵施格——希望这孩子继承父亲施英的品格。
赵施格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是他终生的遗憾。他总是说:如果1927年7月2日那天没有下那么大的雨,父亲是不是就能看到我的出生。2012年,当《我们的法兰西岁月》播出时,84岁的赵施格一遍又一遍地看这部电视剧。
(作者系作家、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