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君立
早在先秦时代,茶叶就已进入中国人的生活。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对中国历史来说,茶叶的兴起极大地影响了社会生活。汉代以来的“盐铁”官营制度,在唐宋之后很快便由“盐茶”专卖取代。
作为中原独有的物产,茶叶一跃成为国家战略物资,使中原王朝得以羁縻边远民族。通过以茶易马,即所谓“茶马互市”贸易,中原得到了自古以来极其紧缺的马匹。对于强调华夷之别的中原王朝来说,彼得茶而怀向顺,我得马而壮军威”。
唐代以前,中原常以丝绸从游牧民族那里换取马匹,后来,茶叶逐渐替代了丝绸。到了明代,茶马互市成为一项重要的国策,“羁縻戎心,充实边厩”。《明史·茶课》云:“番人嗜乳酪,不得茶,则困以病。故唐宋以来,行以茶易马法,用制羌戎,而明制犹密。”
以茶易马
在中国古代文化交流史上,“茶马古道”与“丝绸之路”齐名。宋朝时“关陕尽失,无法交易”,茶马互市的主要市场后来转移到大西南,贯通滇、川、藏的“茶马古道”开始兴起,催生了西南地区的跨地区、跨民族贸易,明代以后达到鼎盛。因为路途遥远,崎岖难行,只能靠人或骡马驮运,茶叶一般都被压制成紧密的方砖形或圆饼形。
茶马古道主流线路经由云南、四川到西藏,最远延伸到印度。因为地处高海拔区域,道路艰险,茶叶多以马帮驮运。这期间,云南普洱因茶而声名远播。古代云南茶叶初时没有固定名称,曾名“普茶”。明末清初,因云南茶叶运销集散地在普洱,故名普洱茶。其实普洱为哈尼族语,意为“水湾寨”。
贸易必然伴随文化交流。丝绸之路是汉传佛教的传播线路,又被称为“北传佛教”。而茶马古道使“藏传佛教”从印度引入西藏,也让“南传佛教”进入缅甸及东南亚。
明代君臣视“茶马互市”为“军国要务”。弘治年间的著名学者郎瑛说:“戎人得茶不能为我之害,中国得马实为我利之大;非惟马政军需之资,而驾驭西番不敢扰我边境矣。”
当时的户部尚书梁材在写给皇帝的《议茶马事宜疏》中也称:盖西边之藩篱,莫切于诸番;诸番之饮食,莫切于吾茶;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故严法以禁止,易马以酬之。禁之而使彼有所畏,酬之而使彼有所慕;此所以制番人之死命,壮中国之藩篱,断匈奴之右臂,其所系诚重且大,而非可以寻常处之也!”
从明代开始,川藏茶道正式形成。洪武初年,明代政府设茶马司于边境各州城,“行茶之地五千余里。山后归德诸州,西方诸部落,无不以马售者”。汤显祖有诗云:“黑茶一何美,羌马一何殊。”
明代茶马互市政策也在很大程度上带动了陕商的兴起。洪武时,有“用汉中茶三百万斤,可得马三万匹”之说。汉中茶即陕茶,一般也称“汉茶”。在明代以及清初,陕商一直执西北茶叶买卖之牛耳。明代张瀚在《松窗梦语》中说:“茶盐之利尤巨,非巨商贾不能任。第市法有禁,而西北在茶,东南在盐,茶禁通于西北之虏,而多产于东南,故其法久而可守。”
严厉的榷茶
明代政府继承了宋代的“榷茶”“引税”制度,两制并用。所谓“榷”,就是独木桥的意思,榷茶也就是茶叶专卖。为了控制茶马贸易,政府在产茶区设置茶课司,统一收购茶叶;在边疆设立茶马司,实行茶叶专卖制度。有官方委派的商人贩茶,必须持有“茶引”。
所谓“茶引”或“茶由”,就是明代颁发的茶叶贩运许可证。茶商要获得“茶引”,就需要向朝廷缴纳税款,即“纳钱请引”。早在元至正二十年(1360),当时朱元璋刚起事不久,在制定盐法之前,就先制定了茶法,规定“三十而税一”。后来,《大明律》进一步明确茶叶由国家专卖,没有茶引的茶为非法的私茶,将受到严厉打击。而“伪造茶引”更是罪加一等,违者直接处死,并籍没家产。贩卖无引茶叶者,惩罚同于贩私盐,犯者一般杖刑一百,徒刑三年。
洪武三十年(1397),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伦以都尉之职,“数遣私人赐茶出境,所至骚扰,虽大吏不敢问。有家奴周保者尤横”。朱元璋知道后大怒,将欧阳伦赐死,周保等尽皆伏诛。由此可见当时对茶叶管制之严厉。
当时,不仅严禁茶叶自由买卖,还禁止民间囤积茶叶。百姓家中储存的茶叶不能超过一个月的使用量,多余的则要交付官卖。茶户若有私下贩卖的行为,将罚没其茶园入官。
朱元璋曾说:“国家榷茶,本资易马。边吏失讥,私贩出境,惟易红缨杂物,使番人坐收其利,而马入中国者少,岂所以制戎狄哉?”明代政府实行专卖的货物包括食盐和茶叶,但在某种程度上,对茶叶的控制比食盐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许是因内外之别,盐对内专卖,茶对外专卖。对于贩私茶者的惩罚确实比贩私盐要重得多,“私茶出境者斩”,边境守将也是死罪。
为了禁绝私茶,朝廷还定期分派“行人”(官职名)往隘口巡视,有时还加派官军巡察。在茶引的基础上,明代政府还向购买茶叶的僧俗民众颁发“金牌信符”,凭引、凭符卖茶,对茶叶的控制可谓严密。
从洪武五年(1372)开始,明代政府在各关口设置茶马司,将川、陕各产茶区的茶叶运来,用茶与“西番”诸部或“番商”交换马匹。洪武三十年,改设秦州茶马司于西宁,巡禁私茶之出境者”。
茶马司长官虽然只是九品官,但权限却非常大。朱元璋为禁私茶,“自三月至九月,月遣行人四员”巡视边境,“半年以内,遣二十四员”,往来纷繁。到明景泰年间,才取消了“行人”这个茶叶特派员职位,改为差遣御史去陕西巡茶。
大明初兴的洪武、永乐年间,茶马贸易曾经盛极一时。“洪武中,川陕皆置茶马司,收巴茶易马,颇获其利”,同时“茶法通行,而无阻滞之惠,番马茂盛,岁至万余之多”。明廷垄断茶马贸易以后,操纵茶马比价,“将茶价涌贵,番人受制,而良马亦有不可胜用者矣”。
顾炎武有诗云:“骏骨来蕃种,名荼出富阳。年年天马至,岁岁酪奴忙。蹴地秋云白,临垆早酎香。和戎真利国,烽火罢边防。”
招商中茶
面对藩属小国,明朝廷居宗主国地位,势力强大。朱元璋就明言:“盖制戎狄之道,当贱其所有而贵其所无耳。”因此,茶马政策一方面故意提高茶叶价格,另一方面则大大压低马价,由此造成了茶马比价的严重失衡。
洪武年间,官方对茶马交易的定价为:上马兑换茶叶120斤,中马70斤,小马驹50斤。至弘治三年(1490)招商中茶时,定例每100斤茶叶易上马一匹,80斤易中马一匹。其后,大臣杨一清整顿茶马事务,每岁用茶五六十万斤,易马万匹,每匹马价平均折合茶叶五六十斤。
弘治十七年(1504),督理陕西马政的杨一清给皇帝算了一笔账:在交易中,每匹马仅需87斤茶叶,折算成白银为1.74两,净利6.04两,利润率达347%。
依靠茶马剪刀差,明代政府一度获利颇丰。但这种不公平的交易完全违背了经济规律,最终导致茶马贸易迅速衰落,造成大批茶叶积压。洪熙元年(1425),官仓中的茶叶大量过剩,朝廷不得不将大批积茶折算成俸禄,分发给官员。甚至有一段时期,因边茶积久腐烂,“如近日监察御史刘希龙所奏,烧毁者三茶司共二千万二千余斤”。千万斤茶叶辛辛苦苦种植、采摘,再运送到边疆,最后付之一炬。
官茶太贵,必然会有便宜的私茶,杨一清《茶马疏》中说:“茶禁愈严,则茶利愈厚。利之所在,趋者澜倒。”宣德以后,明代吏治日益腐败,私茶盛行。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记载,洪武、永乐年间,兴贩私茶者处死,所以当时私贩者很少,包藏裹挟的茶叶不过十斤以内而已,“行则狼顾鼠探,畏人讦捕……岂如今之贩者,横行恣肆,略不知惮,沿边镇店,积聚如丘,外境夷方,载行如蚁”。
茶马贸易由官方专营,所有的运营成本必然也由官方承担。茶马古道艰险难行,辗转数千里,全依靠脚夫和骡马驮运,茶叶运输费用高昂。明代后期,财政捉襟见肘,很快就负担不起,茶马贸易不断萎缩。官茶停运,私茶便迅速进入,填补市场空白。景泰、成化以后,官府对非法贩卖私茶的活动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明代政府来说,最明智的选择是,既然无法禁止,只好选择有条件地允许私茶合法化。弘治三年(1490),御史李鸾便提出建议,“请于西宁、河西、洮州三茶马司招商中茶,每引不过百斤,每商不过三十引,官取其十之四,余者始令货卖”。也就是说,茶商一次可以贩运30引,即3000斤的茶叶,其中1200斤交给官方,其余可以自由贩卖。
在杨一清等人的推动下,明廷借鉴“食盐开中法”,开放茶禁,传统的茶叶官营改为招商中茶。令陕西巡抚并布政司出榜招商中,给引赴巡茶御史处挂号,于产茶地方收买茶斤,运赴原定茶马司,以十分率,六分听其货卖,四分验收入官。”为了杜绝假茶,官府将茶叶分上、中两种品级,把茶商的名号烙印在茶叶包装上,算是历史上首创。
自此以后,茶马贸易正式从官营改为民营,再度繁荣起来。在通往边疆地区的交通线上,“商贾满于关隘,而茶船遍于江河”。地处陕甘川三省交界的康县,则是这条“北茶马古道”的重要中转站。到明代中期,汉中和四川种茶面积大增。四川保宁等府,每年运送到西北地区西宁、河州、洮州三大茶马司的茶叶高达百万斤,易马上万匹。
茶之甘苦
唐代王敷在《茶酒论》中说:“百草之首,万木之花,贵之取蕊,重之摘芽,呼之茗草,号之作茶。”茶之初,皆采自野生;及饮茶之风气渐渐推广,需求渐多,始有人工种植。到后来,人工种植的茶叶基本取代了野生茶叶。
明初,朝廷为了垄断茶马互市,将四川和陕南茶叶产区的农民统一编为“茶户”。茶户不用承担其它徭役,专门从事茶叶的种植采摘工作,并完成政府规定的上缴任务。按照洪武五年制定的标准,每个茶户需要缴纳茶课“每茶十株,官取其一,征茶二两”。没有户主的茶园,则令人种植管理。
按照政府规定,茶农不许私自卖茶,否则就要没收茶园。杨名颷《劝桑行》诗中说:“拔茶只为桑无税,户外催科人不扰。”
正德年间,韩邦奇任浙江按察司佥事,愤于镇守太监王堂等人强征富春江的渔产和富阳一带的茶叶,写了一首《富春谣》:
富春江之鱼,富阳山之茶。
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
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
昊天何不仁,此地一何辜。
鱼胡不生别县,茶胡不生别都。
富阳山,何日摧!富阳江,何日枯!
山摧茶亦死,江枯鱼始无。
呜呼!山难摧,江难枯,我民不可苏!
川陕因地利之便而成为茶马贸易的茶叶来源地,但就茶叶品质来说,汉中茶味甘,反不如味苦的湖茶更受边境地区各族人民欢迎。而且从价格、产量来看,湖茶产量多而又价格低,因而成为私茶的主要来源。
随着招商中茶法的施行,茶商竞相赴湖南买茶。至万历初年,湖茶已成为茶马贸易的主要茶叶来源,近年市马之茶,取办于湖南,而川陕所产,谓之余茶”。垄断边茶的陕商将湖茶二次发酵,甚至制成了著名的泾阳茯茶。
考察明代茶马互市,应当肯定其巩固边疆安宁的历史意义,有利于内地与边疆走向融合。尤其是,茶马政策本身也能与时俱进,不断改革创新——明初沿袭两宋茶法,对茶叶实行直接专卖;后来允许商人参与,变成间接专卖;明代中后期,又从间接专卖转向茶商专卖,茶叶贸易基本走向市场化。
明代茶马互市也为清代商帮的全面兴起埋下伏笔。实际上,中国传统商帮多因茶叶而发家。明清之际,陕商一直执西北茶叶买卖之牛耳;清代取消茶马互市,陕商仍然垄断着四川边茶。晋商主要将茶叶贩往西域和俄罗斯;徽商则依靠水运之便,主要经营华北和东北市场。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