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小水
朱执信(1885—1920),名大符,字执信,笔名有蛰伸、县解、前进、民意、无名等,是近代中国著名的民主革命家、理论家和宣传家。就其短暂的一生取得的事功而言,无论是身体力行参与武装斗争、推翻清朝专制统治,还是阐发革命理论、从事革命宣传,朱执信均在近代中国民主革命史上有着重要的位置。
反清革命的健将
1885年10月,朱执信出生于广东番禺(今广州市)的一户书香之家。父亲朱启连推崇康熙年间的山东学者赵执信,于是给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取字执信。
朱氏夫妇非常重视子女的教育,在他们的指导下,朱执信在传统学术上奠定了较深的根基,而且自小培养了爱国主义情愫。甲午战争爆发后,年仅9岁的朱执信向父亲探问交战情形,获悉中国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不禁失声痛哭。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攻入京津。朱执信虽身处岭南,但究心时局。《辛丑条约》签订后,他极为悲愤,深感“覆亡之祸,迫在眉睫”,力挽狂澜之根本在于推翻清廷。在此背景下,朱执信大量阅读了《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等书籍,并亲自镌刻了一枚“南都沦后第四乙酉生”印章,寄寓反清之志。
1902年,朱执信进入教忠学堂,接受新式教育。课余时间,朱执信与古应芬等人组织了“群智社”,以研讨新学为宗旨,大量研读国内外新式书报,思想面貌焕然一新。1904年,朱执信以第一名的佳绩考取广东省官费赴日留学资格,与胡汉民、古应芬等人联袂东渡,入东京法政大学附设法政速成科第二期学习。次年7月,孙中山自欧洲返回日本,朱执信、胡汉民、胡毅生等粤籍法政生慕名拜访,洽谈之下极为拜服,自此奉孙中山为革命导师。8月,中国同盟会成立,朱执信即时加入,并被推举为评议部评议员。
随着革命力量的发展与壮大,资产阶级革命派与改良派的思想分歧演化为交锋,双方以《民报》和《新民丛报》为主要阵地,发生了激烈的论战。1906年上半年,朱执信以蛰伸、县解等笔名连续发表《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驳〈法律新闻〉之论清廷立宪》《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就论理学驳〈新民丛报〉论革命之谬》等重要文章,以改良派为论争对象,揭破保皇立宪之谬误,力证反清革命之必然。
其中,《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民报》第3号刊载时改为《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列传》)一文较为全面地梳理了马克思的生平活动及思想主张,还大段摘译了《共产党宣言》。在与改良派的论战中,朱执信以博学多闻、识见超群、行文酣畅、论证严密等特质,在革命党人中脱颖而出,一跃而为第一流的革命理论家和宣传家。
1906年,朱执信以优等成绩自东京法政大学法政速成科毕业,旋即返回国内,受聘于广东高等学堂和广东法政学堂,一边教书,一边参加革命活动。广东高等学堂和广东法政学堂是清末新政的产物,众多归国留学生在此任教。朱执信主讲《应用经济学》《中国财政史》等课程,授课深入浅出、条理清晰,颇受学生欢迎。
朱执信非常重视学生群体,时常向他们传播革命思想,引导他们走上革命的道路。在朱执信等人的影响下,青年学生“热心国事”,革命思想日趋强烈。任职两校之余,朱执信头顶长辫,身披长衫,以旧派人物的装扮作掩护,往返奔走于南海、番禺、顺德等地,广泛联络革命志士,策动会党,“运动革命甚力”。
1910年初,朱执信因宣传革命被广东高等学堂解职,转而任教于两广方言学堂。这期间,他继续利用教习身份暗中从事革命活动,多位学生受其影响加入同盟会。当时的同事张次溪回忆称,学生们“平日熟闻民族民权之说,执信又力为鼓励,故学生之加入同盟会甚多,皆执信为之介也”。
随着革命形势的成熟,孙中山决定再度在广州发动起义。1911年1月,黄兴、赵声在香港成立起义领导机构统筹部。朱执信奉命与胡毅生负责联络番禺、南海等地的民军,响应起义。同时,朱执信与邹鲁、马育航等人创办报刊,批评时政,制造舆论。
1911年4月27日,在经过认真筹备后,黄花岗起义发动。朱执信身先士卒,跟随黄兴攻入两广总督署衙。在《朱执信别纪》中,胡汉民细致描绘了他奋勇争先的场景:二十九日,执信见诸人陆续出发,军械等亦分别分配,时执信犹服接衫。接衫者,当时风尚,以上衣而连下裳者也。众目而笑曰:若御此衫,奈何能陷阵?”执信曰:“是何难!”立截去其下裳。又曰:“余不娴于枪击,畀我炸弹二可矣。”遂行。由小东营转战趋至督署,见鏖战方烈,林广尘(时爽)已卧血泊中。执信既掷二炸弹,俯视同志中之战死者,犹持手枪不释,乃取之,与克强及何克夫冲入督署,欲擒伪督张鸣岐,张已从屋上遁……时清军已群集,克强力抗之,执信欲迎击,捩枪机,子弹已罄……
血战未果,朱执信避居香港。抵港后,他设法传告家人:“我决意为革命牺牲,家人但视我为已死即可。现在不能筹钱养家,只可妻及女托于外家,将弟妹托于舅父家。”
黄花岗起义虽以失败告终,“然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则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正是由于革命党人前仆后继、屡败屡战,才有了武昌起义的摧枯拉朽、一战功成。
武昌起义爆发后,朱执信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广泛策动民军,配合革命党人会攻广州,并负责接洽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反正。1911年11月,两广总督张鸣岐逃往香港,李准改旗易帜,广州和平光复。
不避艰险,继续革命
广东光复后,朱执信协助胡汉民组织政府,出任广东军政府(后改都督府)总参议。履任期间,他殚精竭虑,席不暇暖,主持裁编民军,治理地方财政,参与改革省议会,剿平各地盗匪,为广东地区的政权建设和社会秩序的恢复作出了突出的贡献。
对于朱执信在政权建设中的劳绩,胡汉民感同身受,他说:余及执信在都署,以事繁故,每日常只一二小时睡眠,有数夕则并不解衣,即就楼上假寐少顷,仍继续治事……执信则须继续镇压民军,使不致有越轨之行动,又须集中军队,加以训练,以为北伐之准备。万务鞅掌,劳可知矣。”
1913年3月,宋教仁被刺,革命党人意见纷纭。朱执信旗帜鲜明,赞同孙中山“非去袁不可”的主张,力主武装讨袁,并愿身任其事。6月,袁世凯下令免去胡汉民广东都督之职,以陈炯明接任。令下后,朱执信向陈炯明建议:此次讨袁,必先简选革命劲旅;或由其深入粤军,宣传讨袁大义与革命理论,以坚将士讨袁之心。但陈炯明意存观望,拒绝接纳。知事不可为,朱执信与胡汉民离穗赴港。
7月,奉孙中山之命,朱执信与胡汉民返回广东,继续敦促陈炯明反袁。在各方的力促下,陈炯明宣告广东独立。随后,袁世凯命广西都督陆荣廷和巡防营统领龙济光率部入粤。8月,陈炯明退走香港,龙济光部占领广州。9月,袁世凯下令通缉孙中山、黄兴、李烈钧、朱执信等革命党人。因国内无法立足,朱执信等人逃往日本暂避。
为激励革命精神,提振讨袁士气,革命党人于1914年5月在日本创办《民国》杂志,朱执信担任编辑和主要撰稿人。他先后发表《未来之价值与前进之人》《无内乱之牺牲》《生存之价值》《革命与心理》等重要文章,从不同角度揭露军阀政治的反动本质,指出中国的前途系于唤醒民众,必须捍卫民主共和。
1914年7月,在汲取二次革命教训的基础上,孙中山将国民党改组为中华革命党。因对入党程序有疑议,朱执信拒绝加入,不久即急速返回广东,独力从事讨伐龙济光的斗争。为了推翻龙济光在广东的高压统治,朱执信不避艰险,奔走联络各地的绿林豪杰。为躲避防军的围捕,有时一夕数迁,居无定所,住地“不是田中的茅寮,便是山中的岩穴,或甚露宿于长林丰草之中”。在他的苦心经营下,广东的讨龙运动蓬勃发展。
1915年11月,应孙中山邀请,朱执信前往日本会商讨龙军事。抵日后,由孙中山亲自主盟,廖仲恺介绍,朱执信加入中华革命党,并被任命为中华革命党广东军司令长官。奉命后,朱执信随即赶往澳门,组建秘密机关,全面领导广东地区的反袁讨龙工作。
护国战争爆发后,广东的讨龙形势大变,朱执信等人先后领导发动多起武装起义。1916年4月,在腹背受敌的窘境下,龙济光为求自保宣布广东独立,脱离北洋政府。朱执信代表民军与其商谈议和条件,但龙济光出尔反尔,毫无诚意。6月,朱执信与陆荣廷、李烈钧兵分三路合围广州,龙济光的“济军”溃散。10月,龙济光残部逃往海南岛,历时三年之久的讨龙斗争以胜利告终。
革命理论家和宣传家
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进行得如火如荼。2月1日,美国以德国开展无限制潜艇战危及其国家利益为由,宣布与德国断交,并筹划宣战事宜。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奉命游说中国政府采取一致行动,藉此进一步扩大其对华影响力。9日,北洋政府受美方促动,向德国提出严重抗议,与德绝交乃至宣战便提上了议事日程。
在此背景下,朱执信秉承孙中山命意,急撰长文《中国存亡问题》,论证追求一己之私的帝国主义战争是世界不安宁的根源,帝国主义的本质是侵略主义;中国参战,无论胜败,都存在被列强瓜分的危险。所谓中国加入协约国,借机亲近美国,“以图公道之援助”,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帝国主义国家皆为一丘之貉。
期待战胜后“收列席讲和之利益”,同样是国人的一厢情愿。因为“战胜者分配利益,以各国利害为衡,非以一时感情所能动”,“弱国而图依附强国以佳兵,即令得胜列席议和,犹是听人宰割”。对中国而言,“可以避现时之厄,且可以为永久不败之基”的上上之策,莫过于“以独立不挠之精神,维持严正之中立”,避帝国主义战争而远之。
张勋复辟被推翻后,重新执政的段祺瑞拒绝恢复国会,护法战争爆发。朱执信追随孙中山在广州建立护法军政府,主持秘书处工作,负责处理中枢事务,兼顾军事联络。但此时的孙中山既无有力的组织,亦无强大的军队,更没有放手发动人民群众,几乎是赤手空拳周旋于各实力派之间,其结果只能是为实力派所制。1918年5月,孙中山愤而辞去大元帅之职,离粤赴沪,朱执信随同前往,协助从事理论撰述。
1918年8月,为响应“五四”新思潮,孙中山创办《建设》杂志,朱执信负责主要的编辑任务。在承担繁重的编务工作的同时,朱执信充分发挥自己视野宏阔、思维敏捷、博学多闻的优长,笔耕不辍,连续在该刊撰文20余篇。他臧否人物,议论时政,接引新思潮,阐发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革命理论家和宣传家的风范尽显无遗。
值得注意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在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朱执信对三民主义的认识也越出原有的框格,讨论的问题更趋广泛,且迭有新解。譬如,他认为,“社会的改造,从破除独占做起。自然生产要素里头,土地的独占性是最大”,所以,平均地权是解决一切社会经济问题的关键,为“社会主义实行之第一步”。此外,对于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诸多议题,如实业发展、铁路建设、外资利用、农业改良、财政改革以及钱币发行等,朱执信均撰文逐一论及。
特别是,在苏俄社会的映照以及五四运动的启发下,作为独立力量初登中国政治舞台的工人阶级也被朱执信关注,成为其重视的对象。他敏锐地洞察到工人阶级所蕴蓄的革命力量,指出“工人的力量是一天增加一天”,“离了农工的帮助,学界也没有真正的力量”,“国家之中最有力者为人民,人民所归向者,始谓之实力”。
针对中国劳动阶级“所受的痛苦、压迫比别的国民也要加多几倍”的苦况,朱执信提出,应当采取措施,改善劳动者的生存境况,保障所有人的劳动权和生存权,打破剥削工人的旧分配制度。“要把我们所主张的生产分配方法来换了旧日的生产分配方法,才可以算是我们革命成功。”这样的识见,明显超出了同时期的其他国民党理论家。
虎门遇难,身殉共和
1916年龙济光被驱逐后,广东处于桂系军阀的控制之下,粤省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驱逐桂系、“粤人治粤”的呼声日渐强烈。1920年前后,在南北矛盾有所缓和的背景下,广东内部的冲突走向激化。广东军政府首脑岑春煊与桂系私心自用,同驻粤滇军发生内讧,伍廷芳和大部分国会议员相继离粤。从军政府离散出来的各方力量与孙中山再度结合,形成了反桂大联盟。
当时,驻扎闽南漳州、龙岩一带的粤军陈炯明部兵强马壮,军容鼎盛,是孙中山与国民党唯一可以依靠的武装力量。然而陈炯明虽被外界视作革命阵营的得力干将,但他与革命领袖孙中山的关系并不融洽。1919年以后,孙中山多次发出援闽粤军应抓住时机回师讨桂之明令,陈炯明始终虚与委蛇,拒不应命,令前者颇有指挥失灵之感。
1920年4月,为促使陈炯明返粤,朱执信奉孙中山之命赴闽,与福建督军李厚基商谈援闽粤军问题。但李厚基出尔反尔,交涉未有结果。7月,朱执信、廖仲恺复为孙中山所遣,驰赴漳州,力促陈炯明兴师讨桂。陈炯明一意保全实力,态度暧昧。朱执信极为痛愤,函告孙中山:竞存(陈炯明)处力量费尽,疲玩如故,此际感情已伤,留亦无益。”
8月11日,桂系军阀莫荣新借直皖战争之机,下达攻闽动员令,表面上配合直系清剿皖系残余,实则志在消灭援闽粤军。在桂系已磨刀霍霍、步步紧逼的情形下,陈炯明别无选择,被迫在漳州举行誓师大会,兵分三路回师讨桂,粤桂战争正式爆发。
粤军誓师后,朱执信奉命驻港,主持讨桂工作。粤桂相持之际,朱执信被孙中山任命为讨贼军总指挥,负责策动广东各地军队起事,以分桂系兵力。为促动虎门肇军和虎门炮台独立,朱执信偕同吴礼和深入虎门,积极开展活动,最终于9月16日成功促使炮台守军宣布独立。
9月21日,虎门降军与民军发生冲突,局面失控。朱执信赶赴现场调解,不幸在变乱中被乱枪击中,壮烈牺牲。对于朱执信殉难情形,上海《民国日报》通过采访“共事某君”报道甚详:
二十一日早,突有邓钧其人统率民军百余人,到太平附近缴去邱渭南所部枪械数十杆,于是彼此激战多时。迨至下午二时许,先生(朱执信)遂派员往各该军司令部调和数次,均无结果,而皆以请先生到各该司令部面商为词……旋偕何君仲达先到邓钧司令部约三十分钟,令邓部所缴之枪宜即交回邱部,以免自相残杀。邓亦遵命交回。欲启程前往邱部,而外间枪声大作,各人纷纷逃避。先生以走避不及,不幸为流弹所中,旋即毙命。其同行之何仲达君在旁幸免。闻朱君濒死时,仍声声以救国救粤为念。
噩耗传至上海,孙中山痛惜不已,长叹道:“执信是革命中的圣人。”24日,孙中山又在电报中说:“闻报之下,痛惋难言,虽尽歼桂贼不足以偿也。”此后,孙中山多次谈及朱执信殉难所造成的损失,称他是“最好的同志”“中国有数之人才”,并谓“执信忽然殂折,使我如失左右手”,使“我党失此长城”。
1921年1月16日,朱执信遗体归葬广州驷马岗。孙中山亲自执绋,极为哀痛。23日,广东各界在省议会召开公祭朱执信等先烈大会,孙中山特派马君武参加,并与唐绍仪、伍廷芳、唐继尧等军政府总裁联名致祭。祭文略谓:“呜呼!执信而至是耶,一柱颓毁,万夫咨嗟。”
10月10日,由廖仲恺等人发起筹款的广州执信学校开学,以清泉路(现应元路)的应元书院旧址为校址,朱执信夫人杨道仪女士为首任校长。孙中山先生亲临致词,对朱执信的一生进行了高度概括:“执信先生为革命实行家,又为文学家……先生不论何役战争,皆曾参与,且必躬冒矢石,不避艰险。先生复邃文学,著作等身,无一不非惊人之论。先生不止为文武兼备之革命实行家,论其一生行为,算是中国之明星。”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