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凯
博物学是对动物、植物等自然现象的研究。中国自古就有博物观念,孔子《论语·阳货》就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后人遂简称为“多识”之学。但严格说来,中国传统文化中并没有形成独立的博物学科,“鸟兽草木之学”往往只是依附于经学或其他门类。直到晚清近代教育制度建立,规定中小学堂开设博物课,教授自然科学知识,博物学科才进入普通学堂。
鲁迅先生从小便对花鸟草木等自然之物有着浓厚兴趣,成年后曾在水师学堂、矿路学堂等新式学校就读,又赴日本学习医学,接触了博物学基本知识。回国后,鲁迅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绍兴中学堂和绍兴师范学校担任教员,大力推行博物学教育。鲁迅一生有浓厚的博物学情结,在他的文章里,可以经常看到这方面的描述,其文字为后人展开了一个多彩的博物世界。
百草园里的植物与雀鸟
百草园是鲁迅家的菜园,在宅子后面,大约3亩多地,北面紧靠绍兴东咸欢河。百草园里有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还有许多有确切名字或叫不上名字的鸟雀昆虫,这里是鲁迅兄弟童年的乐园。多年后,鲁迅写了一篇回忆性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文章开篇便介绍了百草园的情状: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周家人当时习惯称百草园为后园。“百草园的名称虽雅,实在只是一个普通的菜园,平常叫作后园,再分别起来这是大园,在它的西北角有一小块突出的园地,那便称为小园。”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百草园有大园、小园之分。小园在北,占地较小,有门通向东咸欢河,河沿筑有河埠,乡下农民的船在此停泊,运走周家积攒的草木灰和粪肥。大园在南,占地较大,西边有一垛长几十米、高一米左右的泥墙,作为与西邻梁家后园的分界线,这便是被鲁迅赞为“有无限趣味”的“短短的泥墙”。百草园有一堆很大的瓦屑堆,鲁迅兄弟称其为“高山堆”,来源不详。高山堆上长着一株皂荚树,树干的直径有一尺多,可见这棵树有些年头了。皂荚树在河北、山东、安徽、浙江、福建等地较为常见,为落叶乔木,树干最高可达几十米,荚果呈带状,浆汁可以当肥皂使用,刺和树皮可以入药,有祛痰镇咳的功效。皂荚树生于山坡林中或谷地、路旁,常被人栽于庭院或宅旁,寿命可达数百年。
近年来有人考证,鲁迅笔下的“皂荚树”并非皂荚,而是另一种叫“无患子”的植物。无患子又叫木患子、油患子、洗手果等,许多地方也称“皂荚”,常见于中国南方,果实呈圆形,果皮含有皂素,可代肥皂洗涤衣物,木材可做家具、木梳等物。
周家后园里植物繁茂,有何首乌、桑树、木莲、覆盆子,是名副其实的百草园。其实,在园子水井边还长着一棵大楝树,又叫苦楝,是落叶乔木,高可达十余米,原产于黄河以南,生于旷野、路边和坡地。楝树开淡紫色小花,聚集在枝头,果实球形。古时所谓的楝树,大多是今天的苦楝和川楝,其中苦楝更为常见,常作为行道树栽种,而川楝的果实可以入药,具泻火、止痛、杀虫之效。
百草园不仅是鲁迅兄弟的乐园,更是各种昆虫和小动物喜欢栖息的地方。这里有鸣蝉、黄蜂、蟋蟀、斑蝥、蜈蚣、叫天子,据说还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可惜没人邂逅过。
鲁迅有个小伙伴,叫章闰水,是他们家帮工的儿子,即鲁迅小说《故乡》中闰土的原型。阿水父亲教给孩子们一种雪后捉鸟的方法,“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阿水父亲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鸟,童年时的鲁迅却一直不得要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阿水父亲指出了鲁迅没有成功的原因: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鲁迅他们捉的多是麻雀。那种白颊的“张飞鸟”学名叫鹡鸰,具体可细分为白鹡鸰、灰鹡鸰、黄鹡鸰、黄头鹡鸰等多个品种。最常见的一种身体很小,头部圆而黑,前额白色,嘴细长,尾和翅膀都很长,腹部白色。因为形状酷似舞台上张飞的脸谱,加上性格暴躁,所以浙东一带百姓称其为“张飞鸟”。鹡鸰栖息于沼泽、河道、池塘、溪流、水田等处,喜欢吃昆虫和小鱼,在江南水乡经常可以看到。
三味书屋与“怪哉虫”
11岁那年,鲁迅被家人送到绍兴有名的私塾三味书屋去读书。鲁迅在回忆文章中以悲伤的语调说:“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
其实三味书屋距百草园不远。从园子里出门,向东几百米,走过跨河的南北石桥,再向东一拐,有一个朝北的黑油竹门,这就是有名的三味书屋了。书屋主人叫寿镜吾,是当地一位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鲁迅这样描述:“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寿镜吾名怀鉴,字镜吾,号菊叟,中过秀才。教鲁迅读书时,他不过40岁出头,按今天的眼光来看,还算不上“老人”。
三味书屋后面有一个园子,虽然比百草园小,但也是孩子们的乐园。下课时候,鲁迅和同窗们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树上寻蝉蜕,有时还捉了苍蝇喂蚂蚁。有时玩过了头,寿先生便在书房里大叫起来:“人都到哪里去了?”学生们陆续回来,便放开喉咙读书,寿先生也开始朗诵最喜欢的诗文: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鲁迅不知从哪里听说,西汉东方朔认识一种名曰“怪哉”的虫子,于是便趁单独上新课的机会和先生探讨:“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孰料寿镜吾竟然一口回绝:“不知道!”似乎很不高兴,脸上竟然还有些怒色了。
“怪哉虫”在古代许多野史和典籍中都有记载。据说,汉武帝在道路上看到一种红色的小虫,五官皆备,但无人认识,于是把近臣东方朔叫过来辨认,他见多识广,可能会有答案。
果然不出所料,东方朔说,这种虫子名叫“怪哉”。秦朝常常关押无辜平民,百姓怨愤不已,常仰首叹息道:“怪哉!怪哉!”百姓的叹息感动了上天,就生出这种虫子。东方朔由此断定,此地必是旧时秦朝监狱之所在。汉武帝叫人查对书籍地图,果然如此。汉武帝问他如何驱除“怪哉虫”,东方朔回答:“凡是忧愁得酒就解,用酒灌这种虫子,它就会消亡。”汉武帝让人把“怪哉”放在酒中,虫子果然消失了。
东方朔是西汉时期著名文学家、博物学者,汉武帝即位后,在全国征召贤者,东方朔上书自荐,诏拜为郎,后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职。东方朔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谈笑取乐,他经常言政治得失,陈强国之计,但皇帝始终把他当俳优看待,不予重用。至于寿镜吾为什么不回答鲁迅的问题,可能是儒者“不语怪力乱神”,不相信野史中那些荒诞传说吧。
少年鲁迅在寿镜吾身边待了差不多5年时间,老先生对他非常关心。鲁迅父亲生病时,郎中用了些“原配蟋蟀”之类的新奇药引子,有一回,要用三年以上的陈仓米,鲁迅兄弟束手无策。寿先生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两升,装在“钱搭”里,亲自背着送来。
鲁迅后来去南京和东京求学,每次回绍兴,都会去拜见先生。1906年,鲁迅奉母命回家与朱安完婚,在绍兴只逗留了几天,但还是抽空去探望了寿镜吾。据寿镜吾后人回忆:“鲁迅每年春节前,总是用大红八行笺给我祖父写拜年信,都是恭恭正正的小楷,以‘镜吾夫子大人函丈,敬禀者’为开头,以‘敬请福安’为结尾,下具‘受业周树人顿首百拜’之类的话。”
1926年,鲁迅在厦门大学任教期间写作《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发表于《莽原》杂志。那时寿镜吾先生还健在,不知他可曾读到这篇文章?
《父亲的病》与蟋蟀药引子
1893年,鲁迅祖父周福清科场舞弊败露,被捕入狱。家遭大变,鲁迅父亲周伯宜受到惊吓,突然病倒了。起病大约是1894年初冬,“最早的病象是吐狂血……现在想起来,他的病并无肺结核的现象,那吐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随后脚背浮肿,渐至小腿,乃又作水肿医治,反正也只是吃败鼓皮丸。终于肿到胸腹之间,他常诉说有如被一匹小布束紧着,其难受是可想而知的了”。
给周伯宜治病的是绍兴城内有名的医生姚芝仙,治了两年无疗效,又推荐了另一位名医何廉臣(鲁迅文章中写为陈莲河)。这位何先生开药很特别,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药引子,鲁迅在《父亲的病》中写道:“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
蟋蟀又名促织,俗名蛐蛐,是我国常见的一种昆虫。这“原配蟋蟀”难不住鲁迅兄弟,“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鲁迅和弟弟一同出动,在百草园的菜地里翻开土块、草丛,同穴而居的蟋蟀随处可见,但都马上逃走了,而且是各奔东西,不能同时捉到。鲁迅兄弟两人急忙分头追赶,抓到一对,用棉线绑好,扔进药罐里。
何郎中的药引子还有“平地木十株”,可谁也不知道“平地木”是什么东西,药师、农夫、木匠、读书人都不知道。鲁迅想起爱种花木的远房叔祖,跑去一问,果然晓得。原来是山中树下的一种小灌木,长到两三寸就不再长大,俗名“老勿大”。
“老勿大”学名紫金牛,是灌木植物,生长在海拔1200米以下的山间林下荫湿之地,会结出鲜红可爱的果实,冬天仍不凋谢。紫金牛全株及根部可供药用,是民间常用的中草药,对医治肺结核、咯血症、咳嗽、慢性气管炎有一定效果,也可治疗黄疸肝炎。从这味药上,我们可以尝试猜测,鲁迅父亲患的是肝病或者肺病。
《故乡》中的“猹”
凡是读过《故乡》这篇小说的人,都对闰土印象极深:“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闰土的原型即章闰水,是鲁迅小时候最好的伙伴之一,因八字上五行缺水,所以小名唤作阿水。阿水父亲章福庆是一个竹匠,当时周家有几十亩水田,每年收稻谷的时候,章福庆都会上门来编织和维修竹器。章福庆老实忠厚,手脚又勤快,周家长辈都很喜欢他,家里有什么活都会找他干,忙的时候也请他来做短工。
1893年春节,鲁迅曾祖母去世,又逢着大祭祀的值年,周家请章福庆来帮忙,章福庆便把儿子也一并叫来做帮手,负责看守祭器。这个孩子就是阿水,刚刚14岁,比鲁迅大2岁,两人一见面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阿水从小在乡下长大,知道许多鲁迅不知道的事情。他讲了许多浙东乡村的新鲜事,比如雪地捕鸟、海边拾贝、看瓜刺猹等,让少年鲁迅很是欣羡。多年以后,鲁迅对当时的情况还是记忆犹新: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阿水家在绍兴东北方向曹娥江边的道墟镇杜浦村,当地人称作“海边”。“鬼见怕”“观音手”都是小贝壳的名称,是根据避邪的意思取的。旧时,浙东沿海一带百姓经常将这种小贝壳用线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脚踝上。
偷瓜的小动物中,我们很熟悉刺猬。那么,獾猪和猹又是什么呢?獾猪是獾的一种,全身浅棕色或黑棕色,喉及尾白色,鼻尖至颈背有白色纵纹,鼻头有发达鼻垫,类似猪的鼻子,所以称作猪獾。猪獾在平原及山地都有栖居,喜穴居,性凶猛,食性杂,尤喜食蚯蚓、青蛙、蜥蜴、泥鳅、黄鳝、蝼蛄、天牛和鼠类等小动物,有时也盗食玉米、小麦、白薯、花生和瓜果等植物。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不知道——只是无端地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在《故乡》中,“我”与“闰土”有这样一番对话:
“它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后来,鲁迅在致出版家舒新城的信中说:“‘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凭此解释,再联系《故乡》中的细节描写,有人认为,猹极有可能是狗獾。
狗獾与獾猪同属獾类,模样和生活习性也差不多,只不过鼻子稍微尖一些。狗獾多栖息在丛山密林、荒山坟墓和溪流湖泊附近的灌木丛中,喜群居,善挖洞,食性很杂,很像在阿水地里偷食西瓜的“猹”。
还有研究者认为,猹也有可能是獐。阿水家的西瓜地在曹娥江下游,江两岸杂草、芦苇丛生,符合獐栖息地的特征。獐属于小型鹿科动物,生活于长江中下游沿岸地区的山地水边,最喜欢在河岸、湖边和沼泽地的芦苇中生活。
獐四肢发达,耳朵大,蹄子宽,尾巴短,体毛多呈棕黄或灰黄色,夏季毛细而短,有光润,“如油一般的滑”。獐生性胆子小,感觉灵敏,善于隐藏,也善游泳,受惊扰时狂奔如兔,人难以近身,正如闰土所说的,“反从胯下窜了”。獐以多汁而嫩的杂草、芦苇、树叶、瓜果为主食,这也符合《故乡》中“猹”偷食西瓜的食性。
1919年,鲁迅回了一趟老家,遇到了多年未见的阿水。久别重逢,阿水已被连年不断的灾荒、兵祸折磨得不成样子。《故乡》如此描述二人相见的场景: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 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鲁迅知道,童年时在博物世界里无话不谈的好友之间,如今已经隔了一层障壁。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