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润凯
大唐诗人陈子昂,正处在他一生中最低落的时候。
这是他第二次从军,随武则天的侄子武攸宜东征,讨伐契丹叛军。当前军失利、全师处于安危成败之际,他向武攸宜献策,自愿带领万人为前锋破敌,但武攸宜因他“素是书生”,并非勇将,未采纳他的请求。陈子昂数日后再次进谏,却招来武攸宜的忌恨,不仅未采纳他的建议,还将他由参谋贬为军曹。
英雄失路,满衷悲愤。在一个沙尘漫漫的黄昏,陈子昂登上了千年前燕昭王为求贤而搭建的黄金台。抬头仰视,天空苍茫;低头远望,大地辽阔,燕赵大地的萧萧朔风,似乎带有昔日易水送别的慷慨悲壮。想当年的燕昭王,在郭隗的建议下,为招贤纳士而修筑这座黄金台后,乐毅、邹衍、剧辛等豪杰谋士,不远千里投奔至此。在这高台上,昭王与慕名而来的贤士们把酒言欢,君臣同心,共谋燕国复兴大业。
燕昭王去了,和燕昭王一样的古代圣君,却再难寻觅。陈子昂任由思绪驰骋于天地和古今,他沉吟许久,写下了《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全诗仅二十余字,既无生僻字,也绝少用典。多少年过去,如果不是刻意提起,几乎无人再记得那场东征的最终战果,但这首诗却流传了下来,迄今传唱不衰。
大约在这首诗诞生一千年后,明末清初一个叫黄周星的文人评论说:“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
【唐诗革新的先驱】
陈子昂是初唐人,写的诗却被认为是盛唐诗。因为,他是初唐与盛唐诗歌转换过程中的决定性人物,他的诗风影响了在他之后几乎所有的唐代大诗人。
自李白、杜甫以下,几乎所有叫得出名号的大诗人,都对陈子昂推崇有加。李白一生狂放不羁,他看了陈子昂的诗集后,竟撕毁了自己从前的作品,并在诗里把陈子昂称为“凤与麟”。762年,官场失意的杜甫来到梓州,在武东山下的陈子昂旧宅前凭吊先人,并有感而发作诗一首,诗中不仅将陈子昂与汉代辞赋家扬雄和司马相如比肩,还盛赞他可与日月争辉。杜甫入川以后的诗歌,受陈子昂影响极大,他的“杜鹃”之咏直接承继于陈子昂的“凤凰”之作,他的“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亦化自陈子昂的“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凤歌空有问,龙性讵能驯”。
白居易不仅把陈子昂和李白并列,说“每叹陈夫子,常嗟李谪仙”,还把陈子昂与杜甫合称,说“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可见在他心目中,大唐的三大诗人是陈、李、杜无疑。韩愈在诗里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言下之意,陈子昂就是盛唐文学的先行者,没有他,就没有李、杜。
陈子昂是唐诗黄金时代绕不过去的一个人物,他适逢其时地提出了“诗文变革”理论。在《修竹篇序》的开篇里,陈子昂言:“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齐梁时期,刘勰、钟嵘反对当时形式主义诗风时,就曾标举过“比兴”“风骨”的传统,陈子昂继承了这一观点,指出初唐宫廷诗人们所追捧的“齐梁诗风”一味追求音律精细,对偶工整,辞藻巧艳,浮于形式,没有内涵。这样“兴寄都绝”的诗歌没有生命力,只是呆滞的文字堆砌。
在陈子昂之前,“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已明确反对当时的“上官体”,指责其“骨气都尽,刚健不闻”,其他三人亦应声云集。在他们的努力下,诗歌题材从亭台楼阁、风花雪月的狭小领域扩展到江河山川、边塞大漠的辽阔天地,赋予了诗歌新的生命力,扭转了唐朝以前萎靡浮华的宫体诗风气。
此后,高雅冲淡之音成为了唐诗的主基调,风骨端直之韵成为了唐诗的新潮流,元代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这样评价陈子昂对唐朝文学的卓越影响:“陈拾遗子昂,唐之诗祖也。”
【因摔琴而扬名】
陈子昂的生卒年月,历史上没有确切的记载。一般认为他生于661年,死于702年。
664年,武则天下令处死宰相上官仪,天下称唐高宗和武则天为“二圣”,武周集团开始把持李唐朝政。一直到705年,武则天病逝、唐中宗李显复辟,武周时代宣告结束。可见,陈子昂一生基本与武则天时代相始终。
陈子昂早年不爱读书,有侠气,喜欢打抱不平。到十七八岁后幡然醒悟,发奋读书,显示出非凡的天赋,所作诗文被认为有“汉赋大家”司马相如和扬雄的风骨。当时蜚声文坛的王适,读到陈子昂的诗后赞叹不已,预言此人日后必为“海内文宗”。
21岁那年,一身抱负、信心满满的陈子昂,游学交友京城长安,第二年在东都洛阳参加考试,却不幸落第了。受到打击后,他郁闷还乡,给朋友写了一首落寞的诗,说他要归隐四川老家:
转蓬方不定,落羽自惊弦。
山水一为别,欢娱复几年。
离亭暗风雨,征路入云烟。
还因北山径,归守东陂田。
但没过两年,陈子昂就再度出川赴试。正如他后来在《谏政理书》中提到的,“臣每在山谷,有愿朝廷,常恐没代而不得见也”,可见他在隐居的岁月里,依然待时而出,蓄志再发。
陈子昂一生里最富有传奇的事迹,就发生在他第二次参加京试期间。
唐代的进士考试,卷子不密封,考官除了看考生的卷子外还要看他的名气,更重要的是看是否有达官贵人的推荐。因此参加进士考试,首先就要在长安出名,使自己的诗文让一些有名望的人知道。如何才能“暴得大名”呢?
一日,陈子昂在长安街头徘徊,偶见有人捧古琴求售,索价高昂。一众达官贵人、文人骚客争相传看,但由于价格离谱,无人敢问津。陈子昂看后,顿觉斯琴如斯人,藏在匣中无人知,二话没说,倾囊便把琴买下。围观者啧啧称奇,其中有人问:“你会弹这种胡琴吗?”陈子昂看看众人说:“在下略通琴技,今见此琴绝佳,千金又何足惜。”众人异口同声道:“愿洗耳恭听雅奏。”陈回曰:“敬请诸位明日到宣阳里寒舍来。”
第二天,果然宾客满座。酒酣耳热之际,陈子昂手捧昨天新买来的琴,说:我陈某虽无二谢(谢朓、谢灵运)、渊明之才,也有屈(原)、贾(谊)之志,自蜀至京,携诗文百轴,奔走长安,到处呈献,竟不为人知。弹琴,我虽擅长,恐污尊耳。”话音未落,便将琴高高举起,重重地摔在地上,琴身瞬间四分五裂,幽鸣之音绕梁不绝。在众人目瞪口呆之时,他又把大叠诗词文稿,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其中有诗这样写道: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
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
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众人读罢诗文,愈以为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摔千金,此人必是豪贵、奇人,奇人所作,必为奇诗奇文,不观也知其妙。”于是,一日之内,陈子昂的诗名满京华,从此,其住所每日来访者络绎不绝。不久,他的诗名又传到朝廷,这位才华出众的诗人终于崭露头角。
其实,这种颇有创意、又有点不择手段的“自我推销”,在当时大概是很流行的。据说,“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王维为了求得科第的道路,就曾经怀抱琵琶,在酒宴间为玉真公主献艺;而李白为了被玉真公主发现,在她平时常去玩的敬亭山一等就是数月。
【武则天“奇其才”】
22岁时,陈子昂中了进士。虽然仅得到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官职,却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
其实,陈子昂的家族不乏为朝廷效力之人,比如他的父亲——陈元敬,曾中明经科进士,拜文林郎。同时,陈家还颇为富庶,“每遇饥荒,一朝散万钟之粟而不求报”,这促使陈家在当地极有声望。
在陈子昂踏上仕途之前,陈元敬就曾教诲他:贤圣相逢,天下就大治,贤圣不相逢,天下就大乱。所谓贤,就是贤臣,所谓圣,就是圣君,你要努力成为一个辅佐圣君的贤臣。这番话让陈子昂的一生产生了决定性影响。
史载,武则天读了陈子昂的诗文后,“奇其才”。武则天一生中仅称赞过两个文人“有才”,一个是起草檄文骂她的骆宾王,另一个就是陈子昂。684年,唐高宗李治驾崩于洛阳,朝中对于唐高宗在何处安葬有不同意见,一时争执不下。在吏部还未授予官职之前,陈子昂就以“草莽之臣”的身份,上《谏灵驾入京书》,“盛陈东都形胜,可以安置山陵,关中旱俭,灵驾西行不便”,劝阻武则天不要将高宗灵柩移往长安,要体恤关中地区近几年的饥荒,万不可劳民伤财。谏书并未得到武则天的采纳,唐高宗的灵驾仍然西还,归葬于乾陵。
但陈子昂对国事的深刻见解和赴阙上书的气概,得到武则天的赏识,被召见于金华殿。陈子昂当着武则天之面,陈述王霸大略的治世良策。“上壮其言而未深知也”,武则天虽然觉得陈子昂有些书生意气,但对他很欣赏,于是下诏:“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晔,拜麟台正字。”武则天时期称“秘书省”为麟台,是专门管理国家藏书的中央机构。麟台正字为秘书省九品属官,掌校定典籍,刊正文字,这表明了武则天对陈子昂才华的重视,他从入仕始,就得到武则天的大力拔擢。
【直言相谏,指陈得失】
武则天时代上承贞观,下启开元,是一个政治基本稳定、人民生活相对安定、国力持续强盛的时代。武则天为扩大自己政权的基础,在打击士族官僚的同时,重视并扩大科举制度,扩大选官范围,又允许官员和百姓自我推荐以求进用。
武则天对有才干的庶族官僚大力扶持,常常破格重用,打破了根深蒂固的士庶界限,极大地刺激了广大庶族知识分子的政治热情,《资治通鉴》评论她:“虽滥以禄位收天下人心,然不称职者,寻以黜之,或加刑诛。挟刑赏之柄以驾驭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用。”
但武则天为了巩固地位,也会利用武家党、酷吏、元老重臣等各种势力相互牵制;对待人才,她采取的是一套“羁縻政策”,留用,但从不重用。她秉性刚烈,知道直言忠谏的人不能杀,可以留着遏制诸武和酷吏的专横残暴——陈子昂对于武则天的意义,或许正在于此。
690年,武则天正式称帝,改国号为周。据说当时有6万多人上表请求武则天顺应天意改国号,陈子昂也加入百官劝进的行列,呈献《上大周受命颂表》。这当然包含了他对武则天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但更主要的是,武则天的统治确实给帝国带来了一种昂扬向上的气息。
陈子昂对武则天一生忠诚,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各项措施提出激烈批评。在朝廷任职期间,他“以身许国,我则当仁”,多次越职上奏,指陈得失。他批评武则天任用酷吏,滥施刑罚,劝谏武则天停止诛杀李唐宗室等使得人人自危的做法。武则天“禁天下屠杀及捕鱼虾”,换取不杀生的美名,但这导致江淮饥民“饿死者甚众”,对此陈子昂愤怒谴责。
史书说,武则天对陈子昂的奏疏大多持“不省”“不听”之态,唯一被朝廷采纳的,也许就是“徐元庆刺杀御史大夫赵师韫”一案。
同州下邽人徐元庆之父徐爽,曾因罪被下邽县尉赵师韫正法。徐元庆为报杀父之仇,隐姓埋名,到一家驿站干杂务。后来,已晋升为御史大夫的赵师韫出差来到驿站,徐元庆抓住机会,杀了赵师韫。复仇后,徐元庆坦然投案自首。在对徐元庆的判罚上,朝廷出现了不同意见,有人认为徐元庆“孝烈”,不应予治罪。朝臣各执一词,争执不下。陈子昂力排众议,写下了一篇《复仇议状》,大意是徐元庆谋杀朝廷大员,应按照唐律先行处死;但念其为父报仇一片孝心,死后再表扬。此案例还写进了《唐律》,“编之于令,永为国典”。(但一百年后,柳宗元彻底否定了此案例。)
陈子昂在“法”与“礼”之间进行了平衡,因此案子完全按照陈子昂的建议判决,这给失意的陈子昂多少带来了一些安慰。
但好景不长,694年,朝廷的政治斗争给了陈子昂当头一棒——他因“逆党”株连而下狱。陈子昂眼看自己的政治抱负不能实现,反而受到打击,心情可见一斑,他在狱中恳请武则天“悯臣愚昧,特恕万死,赐以再生”,然后将功折罪,主动请求赴边疆杀敌。在这种情况下,他随武攸宜东征,并发生了文章开头的一幕。
在幽州台写下那首千古名诗之后,面对有殉国之志却始终报国无门的状况,陈子昂终于作出了最后的抉择。公元700年左右,陈子昂以父亲年迈需要服侍为由,自请罢职还乡。女皇武则天特许他带官职、薪俸归去,以示优待。陈子昂回到了射洪老家,栖居山林,搭了数十间茅草屋,以种树采药度日。
返乡后的陈子昂写了篇《与韦五虚己书》,足以说明他的心情:“命之不来也,圣人犹无可奈何,况于贤者哉……子昂其如命何?雄笔,雄笔,弃尔归吾东山。无汩我思,无乱我心,从此遁矣。”在这封书信中,陈子昂把自己的理想无法实现归结于命运,蕴含着内心深切的矛盾与不甘。“雄笔,雄笔,弃尔归吾东山”,正是他隐居心情的真实写照。
【“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
十多年前,初入官场蒙获武则天召见时,陈子昂曾写过一首诗:
平生白云志,早爱赤松游。
事亲恨未立,从宦此中州。
主人亦何问,旅客非悠悠。
方谒明天子,清宴奉良筹。
再取连城璧,三陟平津侯。
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
宁随当代子,倾侧且沉浮。
当时,他认为自己得遇“非常之主”,可以建立“非常之功”,但即便在春风得意的时刻,他仍不忘在诗的末四句表露心迹:如果这个“非常之主”不能让人实现经世济民的抱负,那我宁可拂衣而去,追随海鸥浪迹归隐,也决不说违心话,决不行苟且事。
陈子昂呈送的十多篇探讨治国之道的奏疏,虽未被采用,却流传了下来。400年后,政治家司马光读罢陈子昂的奏疏,称赞说“辞婉意切,其论甚美”;又过600年后,思想家王夫之读了陈子昂的奏疏,感慨此人绝不仅仅是一个“文士”,假如他能遇到一个明君以尽其才,绝对是与姚崇齐名的大臣;再过几十年后,康熙帝翻阅陈子昂的奏疏,激赏不已,说这些文字“良有远识”,“洞达人情,可谓经国之言”。
陈子昂是孤独的,他的诗有众多带“孤”字的意象——“孤凤”“孤鳞”孤征”孤愤”“孤剑”“孤松”“孤飞”“孤舟”……“独”字也在他的诗中屡屡出现,独坐”“幽独”“独青青”“独婵娟”等等,可见他是一个内心孤寂之人。
陈子昂最值得尊敬的地方,正在于此,因为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合群很可能意味着要放弃原则。他曾在一首诗中反思过自己的命运,这是后世评价很高的一首诗,出自他的《感遇》组诗: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
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
杀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阴。
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
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
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全诗都在描写一种不同流俗的翡翠鸟,全身长有极漂亮的羽毛,招惹起美人的喜爱,竟想用它来装点首饰和锦衾,因而招致杀身委羽之祸。全诗结束时才以“多材信为累”,点出诗人的本意:一个品格高洁、才华出众的人,一旦为统治者所垂青,被选用作点缀升平的饰物,就难免因才华之累而丧生。
很明显,诗人自己就是那只翡翠鸟。
700年左右,一场牢狱之灾和杀身之祸降临。
在老家的陈子昂,原准备继承司马迁编写《后史记》,大纲都编好了,却遭遇了丧父之痛。父亲病危逝世,给了这个至孝之人重重的一击。史书说,陈子昂痛哭连天,以至于自己身瘦如柴,衰弱不堪。恰在此时,射洪县令段简给陈子昂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拘捕入狱,在双重打击下,他整个人都垮了,拄着拐杖都难以行走。
关于县令段简为何会拘捕陈子昂入狱,史学界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认为段简制造冤狱,是想讹诈陈家的钱财;有的则说段简的背后其实是武三思、武攸宜等势力,他们对陈子昂历来的直言极谏早已心生不满,所以逮住机会假手段简将其杀害。
陈子昂的一生,才情厚重,风骨端贞,短暂而光彩。他去世60年后,杜甫来到陈公学堂,挥笔写下:“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