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聂作平
【鞍之战】
春秋中期,诸侯中最强大者首推晋,其次是楚,再次是齐和秦。楚庄王在邲之战(春秋中期的一次著名会战)中大败晋国,意味着晋国的霸权暂时转移到楚国手中,但晋国仍是一等大国。晋国与楚国的明争暗斗,几乎就是春秋中期的历史主线。
晋国与齐国原本关系不错,这时却因一起外交事件而使两国关系变得紧张。公元前592年,晋景公派郤克出使齐国,希望与齐国订立盟约。其时,齐国国君为齐顷公,齐顷公的母亲叫萧同叔子,老太太听说郤克来齐出使,便向齐顷公提出她要从楼上看看郤克——因为郤克虽为晋国重臣,却身有残疾——驼背。
恰好,除了晋国派郤克出使外,鲁国派了季孙行父,卫国派了孙良夫同时出使齐国。非常巧合的是,这两位也有残疾:一个是瘸子,一个是独眼。齐顷公为了让母亲开心,在召见这三个国家的使者时,“亦令人如之以导客”,也就是安排一个驼背侍从领着同样驼背的郤克,一个拐腿侍从领着同样拐腿的季孙行父,一个独眼侍从领着同样独眼的孙良夫,一齐走到齐国朝堂上。在楼上观看的萧同叔子见了,不由大笑起来,而朝堂上的齐国君臣,也一齐笑了起来。
深感受侮的郤克没有与齐国签订任何盟约就返国了,在渡黄河时,他愤怒地说:我一定要报复齐国,请河伯作证。郤克回国后,向晋景公请求攻打齐国,晋景公问明原因后说:你有怨气,但也不能因此给国家添麻烦。
不久,晋国的执政大臣士会年老,举荐郤克替代自己,郤克成了晋景公以下最有权势的人。他一直对萧同叔子的侮辱耿耿于怀,从未放弃报仇的念头。
次年,晋景公同意出兵伐齐。面对强大的晋国,齐顷公相当紧张,派使者向晋国求和,在以公子作人质的条件下,随后晋国退兵。
与齐国西南相邻的是鲁国。鲁国只能算一个中等国家,长期受强邻齐国欺负,本指望晋国好好教训一下齐国,没想到两国却讲和了。鲁国大失所望,转而寻求南方的楚国,希望楚国能替它出头。但不想这一年正好楚庄王去世,楚共王刚即位,还不具备出兵条件。
齐国得知鲁国向楚求助的阴谋后,为了教训鲁国,于公元前589年攻打鲁国,鲁国派使者到晋国求援,在郤克的劝说下,晋国出兵助鲁。
公元前589年6月17日,“鞍之战”爆发。
鞍又作“鞌”,在今山东济南境内。对于晋、鲁、卫联军,亲自带兵的齐顷公非常自信,甚至到了轻敌的地步。当天早晨,他对将士们说,“余姑翦灭此而朝食。”“朝食”就是早餐,意为我们姑且把敌人打败了再吃早餐吧。
春秋时期,作战的主要力量是战车。交战双方一般都把军队分成左、中、右三队,每队都把战车排成整齐的阵势,每部战车后面跟着一定数量的步兵配合作战,其情其景,与现代战争中步兵跟在坦克后面冲锋差不多。
每辆战车由四匹马拉动,载甲士三人,成一字排列。其中左边的被称为“车左”,又称“甲首”,是一车之长,执弓,负责远射;右边的被称为“车右”,又称“参乘”,持戈或戟,负责近战。如果战车遇到障碍,由他下车清除。中间的负责驾车,是为御者,只带有近身搏斗的短兵器。
春秋时期,一个大国拥有上千辆甚至数千辆战车,每场大战,双方会投入战车数百,并配合一定数量的步兵。以“鞍之战”来说,郤克率领的晋军,计有战车八百乘,比晋文公一战而称霸的“城濮大战”还要多一百乘。再以《周礼·夏官司马》所记述的周代理想军制推算,每辆战车配属3名车兵、72名步兵以及25名后勤人员来计,那么鞍之战中,晋军共计投入了8万人。
战车的情况是这样,但指挥车的情况却有些不同。指挥车同样是四马拉动、三人乘坐的战车,但布局不同。负责指挥的主帅居中,掌握旗鼓,以鼓声或旗帜指挥军队进退;驾车的御者在左,武艺高强的参乘在右。
齐国方面,由齐顷王亲自指挥,负责驾车的御者叫邴夏,车右为逢丑父;晋国方面,郤克指挥中军,是晋军统帅,负责驾车的御者叫解张,车右叫郑丘缓。
信心满满的齐顷公首先率领战车冲向晋军,刚一交战,郤克就受伤了,鲜血将鞋子都染红了。不过,正在击鼓号召将士们冲锋的郤克不敢让鼓声停下来,他只是告诉同车的两位部下:我受伤了。没想到御者邴夏告诉他,刚一交手,他就被箭射穿了手和肘,可他咬牙在坚持。邴夏提醒郤克说:我们的军队就听我们的鼓声、看我们的旗帜,我们这辆车,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一定要完成任务。说着,他左手揽马缰,右手从郤克手中取过鼓槌敲鼓。
隆隆鼓声中,主帅驾乘的战车身先士卒,向齐军冲去,后面的晋军大受鼓舞,也跟着不顾一切向前冲。
“鞍之战”以晋军大获全胜而告终。
齐顷公战败后,只得向晋国提出和谈,表示愿意纳礼甚至割地。但一心要洗刷屈辱的郤克,既不要齐国的厚礼,也不要齐国的土地,而是提出另外两个和谈条件——而这两个条件,显然齐国都不可能答应:其一,将当初在朝堂上大笑,使郤克受辱的萧同叔子送到晋国作人质;其二,将齐国境内原本南北向的田垄,从今后全改为东西向。
为何齐国不可能答应这两个条件呢?首先,春秋时王子们互为人质的事虽然极多,可萧同叔子不是王子,而是齐顷公的母亲,岂有以国君之母作人质的道理;其次,春秋时代的主要战争方式是车战,那时的马车没有减震,相当粗糙,对通行地面要求较高。晋国在齐国西部,齐国的田垄原本是南北向,高耸的垄和下沉的沟,正好成为阻挡晋国战车进攻的天然障碍。一旦按晋国要求把南北向的田垄改变东西向,那么,晋国的战车就能更方便地顺着田垄驶入齐国,给予齐国迅雷不及掩耳式的打击。
郤克作为当时有影响的政治家,也知道他提的两大条件,齐国不可能接受,但他仍然要提,是为了出当初受辱的恶气。
鲁国和卫国原本是晋国联盟,但这两个与大国毗邻的小国,也不愿意晋、齐两大国再次爆发战争,以至于受池鱼之祸,便出面调停。于是,双方结盟,达成和约:齐国将原来侵占的鲁国土地归还鲁国。
鲁国收回丧失的国土,鲁成公在上鄍(今山东阳谷)犒赏晋军后,郤克率军回国,晋景公隐然重现了昔日晋文公的霸业。
【华元弭兵】
南方的楚国与北方的晋国原本并不接壤,但随着楚国势力向中原渗透,便与晋国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城濮之战,晋国败楚,晋文公称霸;几十年后,邲之战,楚国败晋,楚庄王称霸。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站在楚国立场上,与仇敌晋国刚兵戈相见的齐国,显然就是自己的朋友。并且,两国之前就有较多交往。于是,就在鞍之战当年,楚共王调动大军北上,为齐国报仇。但令人惊讶的是,他攻打的并非世仇晋国,而是与晋国关系密切的鲁国和卫国。
鲁国和卫国不可能抵得过楚国,而要向晋国求援,也已来不及,只好卑词求和。楚国替齐国出了气,见好就收,答应了,便邀请齐、鲁、卫、郑、曹、邾、秦、蔡等14个国家在蜀(今山东泰安境内)会盟。
次年,晋国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邀请齐、鲁、卫、郑、曹、杞、邾等国在虫牢(今河南封丘境内)会盟。
从参加两次会盟的国家名单中不难发现,有许多诸侯,不论是楚国还是晋召集的会盟,他们都参加了。这说明,他们夹在两个大国之间,不得不见风使舵。可以说,他们最不愿意两个大国撕破脸皮发生战争,届时,他们就不得不在两个大国之间站队。一招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
所以,这些小国最希望和平,这也为随后的两次“弭兵之会”提供了最为现实的基础。弭,意为平息,弭兵,就是平息战争。战争既然平息,自然就是和平。
最早为实现“弭兵”而奔走的人是来自宋国的华元。华元是宋戴公的后裔,长期担任宋国右师,是宋国举足轻重的执政大臣。华元看到,长年战争,不仅使包括宋在内的一系列中小国家深受其害,晋、楚两大强国其实也陷入泥淖而难以自拔。并且,此时的楚国和晋国,各自国内都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双方都没有更多的精力发动战争。
楚国方面,贵族巫臣叛逃到晋国,被晋景公任命为大夫,巫臣在楚国的政敌子反将其全家诛杀,巫臣发誓要与楚国为敌。他向晋景公建议:扶持楚国东方的吴国,让吴国不时侵扰楚国,适当时候,再会同吴国一起夹击。晋景公同意了,巫臣便带着三十辆战车前往吴国,亲自教吴人驾驶——这之前,地处水乡且落后的吴国还没有战车。
后来,随着吴国崛起,果然不断侵扰楚国边境,并渐渐成为楚国的心腹大患。
晋国方面,晋景公去世后,其子晋厉公即位。新君初立,局面尚不稳定,无意发动战争。
华元不仅看清楚了这种有利于和平的形势,尤其重要的是,他与楚国令尹子重和晋国大臣栾武子都有很深的交情。于是,华元奔走于楚国和晋国,终于说服了这两个世仇答应化干戈为玉帛。
公元前579年,在宋国国都西门外,晋、楚两国各自派出使者举行结盟仪式,双方达成互不武力相加,共同对敌,互相交通,协商讨伐叛乱等和平条款。
然而,和平只维持了三年。三年后,楚国又一次率先发起战争——春秋五大战役之一的“鄢陵之战”。
【鄢陵之战】
鄢陵之战发生时,楚国国君为楚共王。楚共王是楚庄王的儿子,他幼年即位,受制于权臣,加之为人较懦弱,似乎一辈子都没能走出父亲楚庄王雄才大略的阴影。而鄢陵之战,楚国又一次遭遇惨败,从此,楚国国运开始走下坡路。
晋楚争霸,前后持续近百年之久,其争霸的主要手段或者说目标之一,就是争夺对地处两国之间的中原诸侯国的控制权。中原诸侯国中最重要的有两个:一个是宋国,一个是郑国,尤其以郑国为最。鄢陵之战的爆发,便和郑国有关。
尽管通过华元的努力,已经达成了“弭兵盟约”。但是,在轻诺言、重利益的楚国君臣看来,盟约只是权宜之计,不能自我束缚手脚。这一点,晋国大臣士燮早就预言过:楚国将来一定会说话不算数。
果然,公元前576年,楚共王打算出兵伐郑——郑国在晋楚之间来回摇摆,其时,正与晋国关系紧密。大夫公子囊表示反对,“新与晋盟而背之,无乃不可乎?”子反的反驳代表了楚共王的观点:“敌利则进,何盟之有?”——敌情于我们有利,就该进攻,管它什么盟不盟约。
楚国出兵伐郑,打到暴隧(今河南原阳县境内);接着又攻打卫国,打到首止(今河南睢县境内)。眼看楚国背盟,晋国邀集了齐、宋、卫、郑和吴各国开会,谋求如何对付楚国。这是偏在东南一隅的吴国在晋国扶持下,参与中原国际事务的开始。那时与会的诸侯,恐怕想象不到,要不了多久,这个毫不起眼的东方小国,竟会把楚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楚国为了对付晋国及其同盟,于次年送给郑国一块土地,得了好处的郑国背晋盟楚,从晋国的小兄弟摇身一变,成了楚国的小伙伴。在楚国支持下,郑国入侵邻近的宋国,并在汋陵大败宋军。宋国是晋国的铁杆盟友,盟友被郑国攻击,晋国必须出兵;而晋国出兵,楚国也必然出兵。于是乎,原本郑国与宋国之间的小规模战争,发展成了晋国与楚国之间的大规模战争——这就是“鄢陵之战”。
鄢陵即今河南许昌市下辖的鄢陵县,这里地处华北平原腹地,是一片平坦的冲积平原,宜于春秋时往来冲锋交手的车战。
大战前,楚共王亲临一线观察敌情。他对大臣说:“甚嚣,且尘上矣。”说晋军阵地上人声喧哗,尘土飞扬,后来此话演变为成语“甚嚣尘上”。晋军事前侦察得知,楚军的精锐都在楚共王亲率的中军,而左军和右军相对薄弱,于是,决定集中优势兵力攻击楚军的左军和右军,之后再击中军。
战斗开始后,楚共王发现晋军中军似乎势力较弱,便率主力攻打。但晋军的抵挡十分顽强。交战中,楚共王一只眼睛被射伤。与此同时,楚军右军被击溃,纷纷败退,中军和左军士气大受影响。兵败如山倒,当楚军败退时,晋军正好乘机冲杀。
当天晚上,楚共王扎营后,准备召集中军元帅子反研究明日如何再战,没想到,好酒的子反竟然喝得酩酊大醉,根本无法参加会议,更不用说讨论作战了。楚共王闻知,长叹说:这是天要灭我楚国啊,我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楚军连夜撤走,鄢陵之战以晋胜楚败结束。
【向戌弭兵】
鄢陵之战,晋国虽胜,但此时晋国国内的问题却非常严重。
与诸侯相比,晋国有一个很特殊的情况,那就是晋国无公族。所谓公族,相当于后世的宗室,是指与国君有血缘关系的近亲旁支,他们与国君同根同源,只因是分支,无缘君位。晋国史上,发生过多次公族叛乱,甚至发生过以小宗取代大宗的重大变故。为此,自晋献公开始,晋君大力打击公族势力,使得公族影响甚微。
不任用公族,那就得任用异姓。因此,当楚、秦等国的高级官员大多由公族担任时,晋国的高级官员,几乎清一色都是异姓。但异姓实力坐大后,同样会生异心。
鄢陵之战次年,晋厉公着手打击异姓权贵,袭杀郤至等三卿——上一年的鄢陵之战,郤至是主要将领之一;逼死大夫士燮。人人自危之下,栾书和中行偃发动政变,杀死晋厉公,另立新君,是为晋悼公。
早在晋厉公打击异姓权贵之前,诸侯就已发现晋国政局不稳,因而不肯真心归附。至于楚国,不仅在鄢陵之战中败北;并且,由晋国扶持起来的吴国日渐强大,不时骚扰楚国,已成了楚国一大隐患。在两大强国都面临难以化解的危机的前提下,继华元之后的又一个宋国人看到了和平的希望。
这个宋国人叫向戌。向戌,子姓,向氏,与宋国国君同宗,也就是宋国的公族,任左师。如同华元有着相当声望,与晋、楚两国重要人物都是朋友一样,向戌亦如此——他与其时晋国执政赵文子和楚国令尹屈建交好。
向戌首先前往晋国拜见赵文子,向赵文子提出了他的弭兵设想,赵文子表示赞同。于是,向戌又赶往楚国拜见屈建,楚国也表示同意。接着,向戌又奔赴齐、秦两国,齐、秦也同意了。
这样,公元前546年夏天,在宋国首都,晋、楚、齐、宋、鲁、蔡、卫、郑、陈、许、曹等国均派出代表前来会盟——秦国却没有派人参加。会上,经过讨价还价,终于达成了“弭兵协定”。诸侯承认晋、楚、齐、秦为四大强国。四强之中,又以晋、楚为巨头,列国奉为霸主。除了秦、齐外,其余小国要向霸主国进贡并朝见——虽然如此,但从此不再因各种原因而不得不参加战争,也还合算。
“向戌弭兵”后,中原地区果然维持了四十多年的和平。向戌弭兵”也是一个标志,标志着晋国和楚国两个大国都在走向衰弱。伴随晋楚衰落的,是吴、越的先后崛起,诸侯争霸的主要舞台,转向了东南方。
春秋的历史,也就进入了晚期。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