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邦良
朱东润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教育家、文学史家、书法家,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高校度过,教书育人构成了他一生的重要内容。由于勤勉、刻苦、严谨,作为教师,朱东润先生育人无数,可谓桃李遍天下;作为学者,朱东润勤奋写作,硕果累累,有大量重要著作问世;作为书法家,他的书法作品功力深厚,广受欢迎。
朱东润晚年曾说:“中国的前途是远大的,人类的生命是永恒的。我已经活了八十年,但是还要活下去,还要努力,我的愿望是无休无止地为祖国、为自己选择的工作而努力。活着就要战斗,永远战斗,永不松懈。”
求学经历
1896年,朱东润出生于江苏泰兴,祖上是名门大族。到了朱东润父亲这一辈,家境已日渐衰落,常靠典当度日,但父母还是从牙缝中挤出钱供朱东润上学。
六岁那年(足岁四岁零两个月),朱东润进了一家私塾,老师是本家叔叔。幼童不免厌学,每次想逃学时,母亲会抓住他的小辫子,把他拖进学堂。
父亲心软,有时在家看到这一幕,就出来喊一声:“不用拖了,孩子不准备考状元呀。”后来回忆这件事,朱东润说:“‘不准备考状元’对于我实在是一种教育,是要我在一般人拼命向上爬的时候,停下一步,这对于我的一生是有重大意义的。”半年后,朱东润慢慢适应了私塾生活,不再逃学了。
1904年,朱东润进入泰兴第一所初等小学读书。那时候没有统一的教材,学生先抄讲义,然后由老师讲授。讲授完毕,老师逐一询问,谁答得好就坐在前排,答不好则坐后排。朱东润总在前排。不久,在父亲一位朋友的建议下,朱东润转入襟江小学预备班读书,这是一所寄宿学校,不收学费,还免费提供三餐,在当时算是很好的了。襟江小学很快因社会动荡而停办,朱东润只好休学回家。家中有《史论启蒙》《四书义》《柳宗元文选》《三国演义》等几本藏书,朱东润读得滚瓜烂熟。
此后,朱东润进入另一所“幼幼小学”读书,一位汪姓老师给朱东润留下深刻印象。一次,汪老师对着黑板沉思片刻,写了几行字:“晨钟初动,苍苍凉凉。披衣甫毕,日上三竿。起问可中?中已久矣!……”朱东润说:字句不一定很合小学生的要求,但是确实经过锻炼,是一种优美的词藻。”
汪老师写过一首诗,朱东润到老都忘不了:“茅公古祠宇,老树何苍郁,饱经三秋霜,凛然昭劲节。天寒气未衰,心空血犹热,禁中多少树,纷纷落黄叶。”对这首诗,朱东润的评价是:“声调铿锵,令人起敬。”汪老师讲《左传》中“晋侯之弟扬干”一篇,有声有色,把尊重法治的精神完全传达出来了,给了朱东润很大的教育。朱东润说,后来遇到困难时,这种精神总能帮他走出难关。
1907年,襟江小学恢复招生,朱东润报名应考,成绩名列第一。那次的考题颇特别:孔子困厄于陈蔡之地时,有弟子十人,但曾参不在其中,后来为何只有曾参发扬光大了孔子精神?朱东润因为熟读了《四书义》,根据这本书的内容回答,得到高分。这当然是巧合,但也说明了多读书的重要性。看似无用的书,说不定在某个重要场合就发挥了作用。
在家乡小学毕业后,朱东润得几位亲友资助,赴上海就读于南洋公学附属小学。该校要求严格,但也无微不至关心学生生活。1909年秋天,学校举行一次“国文大会”,朱东润提交的作文获得第一名,得奖金四元,买了一部《经史百家杂钞》。
朱东润正有些得意时,一位沈姓老师提醒他,一个人得到表扬时,不能自以为是,年轻人的路很远,要“看清道路,奋勇前进,不可自满”。朱东润回忆说:“这一场教育,好比是一盆冷水,淋得我浑身颤抖。但是冷水的后面,是满腔热情,是要我不断提高,不能满足于一些浅薄的成就。”这一认识让朱东润受益无穷,无论是学外语、练书法、写人物传记,他都不走捷径,而是用笨办法、下死功夫,在每个领域都有所成就。
读完南洋附小,家中已无财力供朱东润升学。这时,一位唐姓老师爱才,承担了朱东润的学费,他才得以升入中学部继续读书。回忆这件事,朱东润的言语饱蘸感情:谢谢老师们的关心,我在求学的阶段中又迈进了一步。唐老师居处的朴素,态度的严肃,对于学生的关心,我这一生是学不完的。”
唐老师给学生上课很特别,一般是周日上午,在大礼堂讲授古代散文。听讲的学生是他从每个年级挑选的,每班只挑两名,课文有韩愈《张中丞传后序》,欧阳修《五代史职方考序》《秋声赋》等。唐老师授课,从不解释词句,也不分析文章好在哪里,“只是慷慨激昂地或是低徊宛转地读几遍”,然后领着学生们共同朗诵。有时学生们自行朗诵,他坐在学生身边,说:“老弟,我们一道读啊。”
很长一段时间,朱东润不理解唐老师为何只一味要求学生朗读。后来,他看到英国17世纪的书,和我国古书一样没有标点符号,但是听到别人诵读,便能清晰地感觉到韵律之美。朱东润这才明白:符号只是一种指示,指导我们怎样去诵读,倘使我们不能诵读,那么这些符号的意义是会丧失的。”
杏坛生涯
由于家境日益衰落,朱东润已无心在校读书,遂在同学陈西滢的推荐下进了上海文明书局当校对,后又结识吴稚晖,赴英国勤工俭学。1915年袁世凯复辟,此举激怒了包括朱东润在内的进步留学生,他们立即回国投身抗袁大军,用朱东润的话,“不愿以区区之身,与儿皇帝共存于天下”。复辟闹剧很快以袁世凯的“驾崩”而告终。
为了谋生、养家,朱东润远赴广西,在省立第二中学担任英文教师。21岁的朱东润从此走上讲台,一直教书至90岁。
为了立足讲台,朱东润采取笨办法,下死功夫。他教的是英语,但他认为,学外语不是为外国人服务,而是为中国人服务,所以,学通外语的同时,也要“通本国语”。朱东润每天从商务印书馆的《新字典》中挑出20个汉字,写在纸上,粘在墙上,务必记熟。
除了授课之外,朱东润还决心练习书法。“要搞书法从哪里开始呢?我读过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认定必须由篆书入手。我知道篆书是不简单的,要写好必须经过三十年。然后把隶书带起来,又要十年。如此等等,学成一个书法家,总得要六十年。好在我年龄还轻,只要活到八十岁,总有成功的一天。”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为了学好书法,给自己定了长达六十年的计划,并且最终还一丝不苟地完成了。长远的规划,持之以恒的毅力,是朱东润一生成就卓著的关键所在。
1929年,朱东润经人介绍,去武汉大学讲授《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程。他想,中国文学的源头是《诗经》和《楚辞》,遂发愤将《诗经》《楚辞》扎扎实实读一遍。朱东润读书不是寻常读法,而是采用“结硬寨,打呆仗”的“笨办法”。例如,读《诗经》中的《关雎》一篇,他要把齐、鲁、韩三家诗的看法,《毛传》的看法、《郑笺》的看法,以及后世陈启源、陈奂、马瑞辰、龚橙这些人的看法全部读一遍。把《关雎》这首诗的看法搞清楚之前,决不读第二篇。
教中国文学史的苏雪林教授听了他的这种读书法,十分诧异:这样的读法,要到哪一年才能把三百篇读完啊!”然而,朱东润却以惊人的毅力将《诗经》读完,并写了四篇论文,发表于武汉大学《文哲季刊》。其中,一篇文章就花了朱东润两年的业余时间,由此可知,这四篇论文的写作耗费了他多少心血。后来,朱东润把四篇论文合在一起,取名《读诗四论》,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朱东润的第一部书。
不久,中文系主任要朱东润开设新课,讲授六朝文学。朱东润知道,六朝文学的重点是赋,为了尽快了解赋的特点,他决定动手写一篇赋。朱东润以自己从家乡到四川的旅途经历为素材,写成一篇《后西征赋》,“给自己一种锻炼……可以更亲切地理解作赋的方式”。
每开一门新课,朱东润就读大量书,做精心准备。由于掌握了丰富的材料,再加上心得体会多,几乎每上一门课,他都能在授课的同时完成一部高水准的著作。在武汉大学,朱东润讲授过《史记》,在编写讲义的同时完成了一部《史记考索》。
传记创作
1940年,教育部决定在高校开设传记研究课程。在武汉大学,这个任务又落在朱东润肩上。
朱东润自我要求非常严格,他认为,自己虽对《诗经》《史记》下过一番功夫,但成就不大,于是决定把主要精力转移到传记研究方面。通读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传记作品后,他发现:中国的二十四史里有不少的列传,但是那是史传,每一篇传的写作无论怎样高明,都是为说明这部史书服务的,不是独立的传记。文学作家所作的传记不少,但都是短篇作品,即使长到宋人所作的行状,也不过几万字,写了人物,但是没有交代时代背景,脱离了时代的人物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因此无论韩柳欧苏王曾和近代的任何作家,所作的传、行状、墓志铭,其实际只是速写,不是传记。”
于是,朱东润将目光投向西方文学,仔细研读西方经典传记作品和传记理论。一番钻研后,他认识到,传记作者不仅要写出传主的一生,还要把传主所处的时代的精神风貌全部写到,以烘托传主不凡的人生。博览了古今中外大量的传记作品后,朱东润完成了《中国传记文学之发展》这部书。
为验证自己的传记理论,锻炼处理材料的本领,提高写作水平,朱东润挤出时间,创作完成了《张居正大传》。这部材料充实、叙述严谨、语言洗练的传记,至今仍被读者和行家屡屡称道。
作为学者,不仅要手勤,还要脑勤。完成《张居正大传》后,经过深入的思考,朱东润发现了宋代、明代思想界的一种弊病,那就是以孔孟之是非为是非,一言一行唯孔孟马首是瞻。
由此,朱东润非常推崇明代的王守仁,因为王守仁提倡以良心而不是孔孟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为弘扬王守仁的良心说,让更多的人了解王守仁的学说和思想,朱东润又马不停蹄写出一部《王守仁大传》。
像朱东润这样爱思考者,不会迷信古人,也不会轻信他人。对任何事,他都要经过自己的思考,然后给出自己的结论,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朱东润有位同事,在课堂上把《后汉书》吹得神乎其神,认为读了《后汉书》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受其影响,朱东润把《后汉书》认认真真读了一遍,写了一部《后汉书考索》,进一步阐述自己的看法和观点。
朱东润的成功给了我们如下启示:做学问,苦读、深思就是捷径。
服务复旦
1952年10月,朱东润被分配到复旦大学任教,其后半生从此在复旦度过。那时,很多教授为了安心做学问,钻进书斋著书立说,很少给本科生上课。但朱东润一直坚持课堂教学,作为一名教师,他没有大学者的架子,总是平等对待学生,且能虚心听取学生意见。
一次讲《诗经》时,一位学生站起来问了一个关于《采薇》的问题。朱东润赞许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他耐心回答,并强调,以上所说乃自己的思考,不是定论,供大家参考,也希望同学们课后继续探究这个问题。那个提问的学生叫章培恒,后来成了复旦名教授。
坚持教学的同时,朱东润也笔耕不辍,仅一年时间,就完成了《陆游文选》《陆游研究》《陆游传》三部书。1961年,为了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朱东润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完成了《历代文学作品选》的统稿、订正工作。那段时间,朱东润每天5点起床,除了上课,所有时间都花在上面,一直要忙到晚上11点才熄灯休息。
朱东润长期担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作为系领导,他运用智慧,出色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难题。
有段时间,上级要求所有教师都要像学生那样接受考试。很多老师年龄大了,记忆力衰退,很难通过那些需要死记硬背的考试。朱东润想出一个办法,他把教师召集起来说:“同志们:按规定,助教同志、讲师同志和新任副教授同志这学期都得经过一次考试。考什么呢?我想诸位各有专长,精心研讨,很难用同一的问题进行测验。我想能不能各人把这一学期学习的经过和研讨的心得叙述一下,作为考试?倘使诸位同意的话,就从我开始,请求诸位指教。”朱东润采取这种比较灵活的方式,既完成了上级的任务,又不会让老师为难。
有位三年级的洪姓同学写了一篇研究《诗经》的论文,指导教师蒋天枢对这篇论文不满意,用红笔涂改多处。学生不服,把论文和导师的评语送到办公室讨说法。当时刘大杰代理系主任,向副主任朱东润征询处理意见。朱东润说:这事不难,但是不能由教研组讨论,一讨论就僵了。乾嘉学派是推崇《毛传》《郑笺》和朱熹《诗集传》的,你、我和陈子展是相信三家诗的。把相信三家诗的论文交乾嘉学派,大笔涂抹原在意中。不过你我都在教课,和天枢常见面,我看不如让洪某某重新誊过,送给陈子展评阅。子展不开课,指导一篇论文,不会拒绝。这样做,洪某某的问题解决了,子展和天枢平素不见面,也不会发生问题。你看怎样?”最终,这个问题得到了圆满解决。
朱东润为人很谦和,办事却有原则。他执掌复旦中文系多年,不辱使命完成了上级任务,折冲樽俎化解各方面矛盾,又举重若轻调动了老师的积极性,整个中文系教学、研究方面都取得可观成就。其能坚守原则,又善于变通,是重要原因之一。
虽然承担繁重的行政工作,但朱东润一直没有离开教学第一线。90岁那年,他参加完最后一次博士生论文答辩后住进了医院,自此告别课堂。“战士死于疆场,教师终于讲席”,这是朱东润常说的一句话,他做到了。
纵观朱东润立足杏坛、成就卓著的一生,他确实当得起苏步青的这句赞美:彩笔宏文称一代,高风亮节足千秋。”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