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人生无再少——元丰五年苏轼在黄州

2023-06-01 12:06:47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克 念

  北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正月十五日,苏轼着手在黄州东坡建造茅屋,这就是后来著名的“雪堂”。此时的苏轼既没钱,又没人,只能靠四邻帮忙筑造草屋,完工后众人大醉一场,以谢慰劳者。

  诗案被贬

  元丰二年(1079)四月,苏轼被任命为湖州知州。在呈神宗皇帝的谢表中,他说“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令神宗深为不满。之前的熙宁年间,苏轼多次明确攻击“新政”,由于当轴者是宰相王安石,而“三苏”父子同王安石早在英宗年间就恩怨纠缠,因此神宗总是把这种攻击看成是私人问题。

  苏轼在密州任上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其间有句“我欲乘风归去”,但最后还是留在人间。神宗将词义理解为:苏轼虽然厌倦政坛,而内心仍然效忠自己,由此将新政推行不力归咎为王安石同其他官员结怨太深,“旧党”其实只是反对王安石,而并非新政。于是,王安石罢相,出知江宁府,神宗亲自主政,并改元“元丰”。

  在这个关键时刻,苏轼竟然说“难以追陪新进”,那就是直截了当的抗拒了。被戳到痛点的神宗想起,之前沈括在巡视浙西路后曾向他举报,杭州通判苏轼经常写诗讪谤朝廷。于是御史台领命而动,大兴诏狱,要逐字逐句找出苏轼诗词中的罪证。由于御史台古称“乌台”,这次影响巨大的事件遂被称作“乌台诗案”。

  御史台成案后,将苏轼起诉到大理寺。大理寺的判决是二年徒刑,依惯例,以官职抵罪。意思是苏轼有罪,但不必服刑,开除公职即可。御史台不满,上诉至审刑院,后者维持原判。最后,神宗皇帝动用了自己的“特责”权,将苏轼贬到黄州。

  京师到黄州有千里之遥,正常赶路需要三四个月,而苏轼只用了一个月就到了黄州贬所,可见戴罪之身如惊弓之鸟,不敢有丝毫闪失。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开始了长达四年又二个月的黄州岁月。

  初到黄州,是“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凄冷。到第二年,苏轼适应了贬谪生活,并开始主动经营,开垦了一方荒地,使之成为良田,并名之“东坡”,自号“东坡居士”。

  思维转型

  在黄州的前两年,一直有消息从京师纷纭传来,内容无非是神宗回心转意,想将之前反对新政的“旧党”召回朝廷,其中包括苏轼。这些传言绘声绘色,有如亲见,苏轼必然是雀跃而盼望的,但其中的内容又令他生疑。

  一年多的等待渐渐使苏轼确信,神宗对他的心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而且神宗比他还年轻12岁,正是春秋鼎盛,苏轼必须面对可能停于黄州的现实,准备在此地高蹈安居。刚到黄州的时候,苏轼借住在佛寺定惠院。弟弟苏辙也因“乌台诗案”被贬,赴贬所筠州要路过黄州,顺道护送苏轼妻小来黄州团聚,一大家子就住进了临皋亭。这儿是官府招待所,邻近驿站和长江码头,生活上很方便。后院住家眷,前院是苏轼办公、会客的场所。诏命明令苏轼“不得签书公事”,当时既无公可办,苏轼就在办公房做“日课”——抄写《汉书》。

  原本不知要在黄州逗留多久,决心在此定居后,苏轼就需要一处自己的房子了。于是,元丰五年正月,苏轼在躬耕近一年的“东坡”边上造起了五间茅屋。据说,开工的时候大雪纷飞,苏轼遂把此屋命名为“东坡雪堂”。

  临皋亭毕竟是官府招待所,有门卫把守,进出需要通报,对于喜欢待客的苏轼来说很不方便。而且,宾朋宴饮会吵到妻儿。另外,苏轼的次子苏迨、三子苏过年幼,还缺个长期的家庭教师。如此通盘考虑下来,构筑雪堂也是必然了。

  以苏轼自己的说法,来黄州的第一年“块处闲寂”。块,就是孤独的意思。第二年则“亲知相过,人事纷纭”,来探望他的亲戚朋友多了起来,因为没有借宿的地方,总是来了就走,匆匆一晤,无法把臂同游,雨夜对床。所以,苏轼也需要新屋来招待亲友。

  吟啸徐行

  古代士大夫讲究“安身立命”,承圣人之教,致君尧舜,名垂青史。老百姓则只是“安家立业”,几间茅舍,几亩薄田,儿孙绕膝。来黄州第三年,即元丰五年,苏轼完成了由“安身立命”到“安家立业”的转变。

  八年前,苏轼任杭州通判,“奉檄赈灾”,路过苏州。在游览虎丘时,他看到山边良田美景,蓦然萌生归隐躬耕之想:

  我来属无事,暖日相与永。

  喜鹊翻初旦,愁鸢蹲落景。

  坐见渔樵还,新月溪上影。

  悟彼良自咍,归田行可请。

  这种愿望当然是真诚的,但也不过是愿望而已。那时他39岁,虽在官场边缘,却声誉日隆,归田云云只是一声感慨而已。而今困顿于偏僻的黄州,仕途既不畅,自家的茅屋也搭起了梁柱,那么,也该买几亩水田,以养家维生了。

  清明节后第二天,苏轼带着随从家仆去附近考察田地,顺便作踏青之游。于是,就有了那首“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的《定风波》。其词云: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几乎是苏轼来黄州这两年的思想总结。被贬的痛苦惊醒了功名迷梦,失望之余,也有好消息,即“山头斜照”来相迎。但每次起复的传闻,都让他惊喜、盼望又失落。功名有何恋?不过是“向来萧瑟处”而已。“我”要“归去”,不再理会仕途的纷扰,今后的生活同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关系了——“也无风雨也无晴”。

  如果说,上阕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是苏轼的精神底色;那么,下阕的“也无风雨也无晴”就是他的生命定位。自“乌台诗案”的惊惧和贬谪黄州的无望之中,苏轼终于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生命归宿。

  这场雨让苏轼写出了传世名句,也为自己校准了未来的航向。但毕竟春寒料峭,淋雨让他感染风湿,手臂肿痛。他去了蕲(音qí)水县麻桥,找当地名医庞安时诊治,疗效极好,“一针而愈”。苏轼非常满意,拉着庞安时做导游,准备往蕲水县城走一走。

  人生再少

  在去蕲水县城的途中,苏轼一行人在村野店家饮酒至半夜,乘月行至绿杨桥,酒醉乏力,“解鞍曲肱,醉卧少休”。等到睡醒,天色破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于是,苏轼作《西江月》词一首,题在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苏轼此时看到的都是美景,美好得像是仙境,“我欲醉眠芳草”和“杜宇一声春晓”尤其清新可爱。苏轼是蜀人,用了家乡典故,杜宇即古蜀王望帝,死后化作鹃鸟。所谓“望帝春心托杜鹃”,原本有着泣血的悲凉,而苏轼逆用其意,杜宇的啼声竟然带来了春光明媚的清晨。看似忧伤的境遇,在苏轼眼中都化为澄澈光明的福地。

  蕲水县属于蕲州,紧邻黄州,两地有着相似的地理文化风貌。事实上,无论黄州还是蕲州,当年都非常萧瑟。据来探望苏轼的人说,黄州的民房低矮破败,街景萧条萎靡,连州府衙署都显得狭窄吵闹、尘土飞扬。但这并不妨碍苏轼对黄州风光的赞美,或许是他已将此地视为家乡,或许是他的思想已经破障,不为功名所扰,所见皆是好景。

  到达蕲水县城时已是下午,苏轼和庞安时先在官设客馆休息了一会儿,即来到城外的清泉寺。苏轼惊喜地发现,“寺临兰溪,溪水西流”,遂吟诵出那首著名的《浣溪沙》。或许,他此行就是想特地看一看这西去的人间流水: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又是子规鸟来作迎接的使者,它不仅带来了绿杨桥边的春光美景,还让苏轼看到了震撼的流水向西的兰溪异景。至此,苏轼已经完全走出了自“乌台诗案”后的彷徨和患得患失。他欲将日晷逆转,不再接受物理定律的束缚。无论是党争旧怨还是个人未来,都不及此时他同大自然的对话来得重要。既然溪水都能西流,那么人生何不能再次年少。兰芽尚短,沙路洁净,雨中的子规在告诉苏轼,不要为过去的时光感到惋惜,一切才刚刚开始。

  蕲水城外,清泉寺边,苏轼重生了。这不仅仅是一种心理“突围”,苏轼重置了自己的价值取向,也重置了自己的人格崖岸和终极信仰。

  大江东去

  “东坡雪堂”刚刚造好,就接待了一位重要的客人——杨世昌。他是绵竹天都观的道士,自庐山来看望苏轼。两人一见如故,道士在雪堂居住逾年。杨世昌在文学史上很重要,有的观点认为,他是前、后《赤壁赋》中的“客”,即问题的提出者、从侧面推动苏轼思考的对话者和引导者。

  没过多久,苏轼又迎来一位好友——巢元修。他的来历颇为隐秘,据说是四川一位将军的幕僚,这位将军因兵败而被朝廷正法,巢元修逃了出来,流浪在江淮大地。如今苏轼在黄州有了着落,巢元修过来投靠,成为苏轼两个儿子的家庭教师。

  苏轼言行多有出人意表之处。作为被贬谪的有罪之身,本应战战兢兢,但他竟然收留了巢元修,还给儿子做老师,以常理观之,真是匪夷所思。很可能,巢元修也是前、后《赤壁赋》中的“客”。

  黄州赤壁在今天称为“文赤壁”,并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的“武赤壁”。苏轼精熟三国舆地(王安石曾建议苏轼重修《三国志》),他必然知道这一点,只是借着这个由头,层层递进阐发自己的观点。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首中国古典文学中颇具盛名的宋词,题名《念奴娇·赤壁怀古》,当然是为缅怀赤壁之战所作,但究竟作于何时,至今仍有争论。主流意见是,此词同《前赤壁赋》同时写成,即元丰五年七月十五。

  也有学者认为,苏辙于元丰三年五月底送苏轼家小来黄州,顺便游览赤壁,并作怀古诗,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应是彼时而作。此说法可商榷。无论写诗还是作词,尤其是有纪念意义的,苏轼会用长长的序言或标题来说明写作的时间、地点、缘由。《念奴娇·赤壁怀古》如果真是他应和弟弟苏辙而作,为何没有明确说明?

  也有可能,《念奴娇·赤壁怀古》作于元丰五年春夏之交。此时风急潮高,所以“惊涛拍岸”,不像作于七月的《前赤壁赋》中的江流那样“水波不兴”,也不像作于十月的《后赤壁赋》中那样“水落石出”。从时间顺序看,《念奴娇·赤壁怀古》是第一层认知,表现了尘世中战争、政治和历史现象之于人们的不可捉摸。前、后《赤壁赋》为第二层破障,原来天地并非迷梦,是与人生和合共适的造物赐予。

  如此来看才能明白,整个元丰五年,苏轼的境界在逐次递进中愈发光彩照人。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