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汉铅钱:广东货币史上的一段奇闻

2023-06-01 12:06:46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杨津涛

  说起中国古代钱币,尤其是所谓“方孔钱”,大家通常会把它们和“铜钱”画上等号。其实铜质以外,方孔钱还有铁质、铅质甚至泥质的。五代十国时期的南汉就曾大规模铸造铅钱,其统治的广东、广西等地,是历史上铅钱流通最多的区域。原属南汉的安南地区(古代越南)同样使用过铅钱。

  因为南汉注重发展对外贸易,铅钱的使用范围更是从两广一直扩展到南洋各国。在印尼海域发现的“印坦沉船”“井里坟沉船”上,都带有不少铅钱,显示了南汉强大的地区影响力。

  【铅钱的诞生】

  受限于铸造技术、原料成本等原因,作为流通货币的铜钱,所用材质都非纯铜,比如唐朝开元通宝的含铜量多在70%至80%之间,另外则是铅、锡等杂质。因此,铅本来就是古代钱币的重要成分。

  安史之乱后,朝廷为了降低成本,并提高钱币硬度,在铜钱中掺铅的比例越来越大,到了唐朝晚期,一些开元通宝的含铅量甚至超过50%。但唐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铅可以被直接拿来铸钱。

  随着唐朝灭亡,历史进入五代十国时期,北方藩镇忙着争夺中央政权,南方藩镇则通过兼并,形成四川、淮南、福建等几大割据集团。称霸一方的枭雄们为快速增强经济实力,在铸币问题上绞尽脑汁。他们看到铁和铅比铜廉价易得,就大规模铸造铁钱、铅钱,既不在意铁钱沉重,携带不便,也不管铅钱柔软、有毒。即使是以铸铜钱为主的南唐,也铸造有“永通泉货”大铁钱。

  马楚、闽国、吴越、后蜀都铸造过铅钱,但论数量远远赶不上南汉。南汉的奠基者名叫刘隐,是唐末封州(位于今广东省云浮市境内)刺史刘谦的长子,通过多年征战,成为岭南地区最大的割据势力,被唐朝廷任命为清海军节度使。除在名义上尊奉唐朝外,刘隐还一直重贿权臣朱全忠(即朱温),甚至大力劝进。朱全忠建立后梁,先后封刘隐为南平王、南海王,并加中书令等高级头衔。

  刘氏集团如愿获得中原王朝册封,具备了统治岭南的合法性,但他们拿到的爵位仅是郡王,比一字王(如王审知的闽王)和国王(如钱镠的吴越国王)都要低,没有独立建国的资格。刘隐死后,其弟刘䶮(原名刘岩、刘陟)承袭他的官爵,并最终控制了现在广东、广西的绝大部分地区。公元915年,刘䶮上书后梁朝廷,希望梁末帝像封钱镠为吴越国王那样,让自己做南越国王。

  在梁末帝看来,岭南的战略价值不如吴越,一口回绝了这个要求。刘䶮索性改变自刘隐以来尊奉中原王朝的传统,自立为帝,国号“大越”。过了一年,刘䶮又改国号为汉,他就是南汉高祖。

  从考古发掘来看,南汉统治区内出土的铅钱包括开元通宝、开平元宝、五铢和乾亨重宝等。按照钱币学家罗伯昭在《南汉钱史》一文中的猜测,“开元通宝”铅钱当是刘隐作为唐朝节度使期间所铸,“开平元宝”铅钱则可能是刘隐、刘䶮兄弟奉后梁为正朔时,以朱全忠年号铸造的钱币。他没有提及的五铢铅钱,我认为可能是刘䶮改国号为“汉”后,刻意去复活了这种两汉时期的标志性货币。

  当然,南汉最有名、铸量最大的铅钱,还是刘䶮即位之初铸造的“乾亨重宝”。在广州市及其周围地区,时常有大量铅钱出土。从1953年到1985年,广州地区由考古发现的乾亨重宝铅钱即达2000多斤。铅钱大小不一,重量从3.5克到4.8克都常见,按照平均4克计算的话,2000斤就有大约25万枚之多。

  与乾亨重宝铅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开平元宝铅钱存世量极少,只有零星发现,这可能是刘䶮刻意销毁的结果。后梁拒绝封刘䶮为南越国王后,刘䶮视后梁为“伪廷”。为抹去刘氏集团曾向朱温称臣的黑历史,大量销毁了当初所铸的开平元宝铅钱。

  南汉铅钱绝大多数钱体轻薄、钱文模糊,拙劣不堪。因为工匠技术水平不高,以及南汉官方监制不严,很多五铢铅钱的钱文被铸成了“五五”,或者与开元通宝“杂交”为“开元五五”。

  有些开元通宝铅钱还铸有“金”“宝”“南”桂”兴”等字加“一”二”三”四”的背文,如“金一”“南二”“宝三”等。这些背文的确切含义至今不明,研究者做了很多猜测,广西钱币学家张世铨判断,“金”意为“珍贵”,“宝”是“宝钱”,“南”是“南国”,桂是“桂州”(今桂林),而南汉中宗刘晟(刘䶮之子)几个儿子的名字里都有“兴”字,如南汉后主刘鋹原名刘继兴;至于数字表示的则是铸造年份。

  乾亨重宝铅钱有少数背“邕”或“邑”字。“邕”指邕州,在今广西南宁及其附近,刘䶮曾封其长子刘耀枢为“邕王”,背“邕”乾亨重宝铅钱可能是刘耀枢所铸。至于背文“邑”当指京城,也就是南汉国都广州,广东钱币学家王贵枕认为,背“邑”乾亨重宝铅钱可能是专供广州城内百姓使用的。

  【铅钱的流通】

  南汉铸造铅钱的主要原因是岭南铜、铁较少,这里在五代以前就普遍流通金银。但这不意味着岭南完全不产铁、铜,刘家几代君主都崇佛,在境内铸造了很多佛塔和铜钟。现在广州光孝寺内的两尊铁塔,就是南汉时期铸造的。清人吴兰修所著《南汉金石志》中记录了一批铜钟,它们的重量从一百多斤直至一千斤以上都有,有限的铜、铁都被用于佛事活动,可用于铸币的自然更少了。

  刘䶮所铸钱币中,乾亨通宝都是铜钱,乾亨重宝有极少量铜钱。在古代,钱文“重宝”对应大面值钱币,比如唐肃宗铸行的乾元重宝,就曾以其一枚当十枚,甚至五十枚开元通宝。南汉最初的货币体系中,很可能规定十枚乾亨通宝铜钱兑换一枚乾亨重宝铜钱,但是铜产量跟不上,乾亨重宝的钱文很快沦为铅钱专用。刘䶮或许也曾幻想,一枚乾亨重宝铅钱的价值顶得上十枚铜钱。

  再退一步说,刘䶮至少也想让铅钱和铜钱等值流通,但铅比铜质地差、价格低的事实无法改变,他只能做出退让。南宋洪遵所著《泉志》引《十国纪年》说,“刘䶮以国用不足,铸铅钱,十当铜钱一”,即刘䶮在铜钱不够用的情况下,大量铸造铅钱,被迫让十枚铅钱等价于一枚铜钱。

  南汉统治者在“乾和后,多聚铜钱,城内用铅,城外用铜,禁其出入,犯者抵死”。943年,南汉中宗刘晟改元乾和,此后他把国内稀少的铜钱聚拢在自己手中,并下令让广州城内使用铅钱,城外使用铜钱,擅自把铅钱拿到城外或把铜钱带进城里,都是死罪。南汉还有一条有意思的规定,“俸禄非特恩不给铜钱”,即官员俸禄也以铅钱为主,仅有特别受宠的大臣才有机会获得铜钱。

  另外,《十国春秋》说广州城内外分用铜钱、铅钱,始于后主刘鋹在位时的大宝五年(962年),或许南汉自高祖刘䶮之后即一直实行这样的货币政策。民国时的钱币学家王荫嘉认为,南汉“经济政策之离奇,令人莫名其妙”,“城内之铅钱,既不能出城关,遑论远方之物,公私其何以贸易,人民其何以聊生。城外之铜钱不能入,则在上者何从积聚?”他去请教写有《南汉钱史》的罗伯昭,后者的解释是,广州内外分用两种钱币是在市场交易中劣币驱逐良币,自然形成的经济现象。

  要想理解南汉的货币政策,我们必须参考其北方邻国马楚。马楚国铸造有多种钱币,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乾封泉宝”大铁钱,这种钱直径4厘米左右,重约25克,每枚法定价值等同于十枚铜钱;同时又铸开元通宝铅钱,并和南汉一样,以十枚铅钱当一枚铜钱。外地商人到马楚境内做生意,货物全部卖掉,赚得铁钱、铅钱,而这些钱带到其他地方根本花不了,商人只能再用手里的乾封泉宝等购买湖南特产带走,因此《资治通鉴》说马楚国“能以境内所余之物易天下百货,国以富饶”。

  回到南汉,中主刘晟、后主刘鋹要求广州城内百姓必须使用铅钱的目的,同样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南汉政权掌握着庞大的铅矿,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铅钱,而广州作为两广,乃至东亚地区的一个商业中心,各种地方特产、奇珍异宝都汇集在这里,刘家人拿着廉价的铅钱就能买到想要的商品,何乐而不为。至于铜钱,刘家人大可只收不出,作为一种保值的财富。

  相比于南汉、马楚、闽国等鼓励使用铅钱的南方政权,中原王朝一直严禁铅钱流通。比如后唐明宗曾下《禁铁镴钱敕》,说“行使铜钱之内,访闻夹带铁镴。若不严门条法,转恐私家铸造。应中外所使铜钱内铁镴钱,全即宜毁弃,不得辄得。如违,其所使钱,不计多少,并纳入官,仍科深罪”。这里提到的“镴”是一种铅锡合金,诏书的大意是说,如果放任铁钱、铅锡钱夹杂在铜钱内流通,那么必然导致私铸横行,破坏市场秩序,因而严令各地没收和销毁这两类劣钱,并严惩使用者。

  铅钱在中原地区很少出土,而如前文所说,两广地区经常能发现铅钱窖藏。清代诗人叶德辉的《古泉杂咏》在写乾亨重宝时就说:“建号阴符卦画三,中原五姓弃朱儋。九龙殿火铜销毁,剩有青铅遍岭南。”南汉在中原以外独立建国,其历史早已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海量铅钱。

  【铅钱与外贸】

  在中国,无论南汉百姓,还是与南汉有贸易往来的商人,都不喜欢铅钱。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中国以外的一些国家,铅钱不仅备受欢迎,甚至还引来当地人的大规模仿制。

  南汉统治下的岭南地区,在唐朝即与日本、朝鲜、东南亚、印度,乃至波斯、阿拉伯、非洲的一些地方建立了商贸往来。韩愈被贬官到广东东部的潮州时,就发现“外国之货,珠香、象犀、玳瑁、奇物溢于中国,不可胜用”。广州作为岭南对外贸易的中心,更是当时东方首屈一指的大港。

  唐末变乱中,黄巢攻陷广州,使这座城市遭到极大破坏。古代阿拉伯人所著《中国印度见闻录》中说,在广州,仅寄居城中经商的伊斯兰教徒、犹太教徒、基督教徒、拜火教徒,就总共有十多万人被他杀害了。刘谦的父亲、刘隐和刘䶮的祖父刘安仁原籍河南上蔡,因为经商需要,才到的岭南,所以南汉统治者对于商业活动绝不陌生,他们控制岭南后,使这里的商业活动逐步得到恢复。

  南汉当时主要的贸易伙伴是东南亚各国,那里的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被商人销往岭南,以至有“犀象、珠玉、翠玳、果布之富甲于天下”的盛况。以往限于史料有限,我们对南汉外贸的细节知之甚少,直至1997年,一艘沉船在印尼雅加达附近的印坦油田海域被发现。它长约30米,宽约10米,被命名为“印坦沉船”。英国学者杜希德、思鉴整理出水文物后推测,该船沉没于920到960年之间。

  从造船技术、失事位置等方面分析,该沉船当属于苏门答腊岛上兴起的强国三佛齐。船上载有大量货物,包括中国的铜镜、瓷器,东南亚的青铜佛像、青铜镜,中东的玻璃、香料、象牙等,以及南汉货币——97枚银锭(有的刻着“桂阳监”铭文,说明来自南汉辖地)和145枚乾亨重宝铅钱。

  2003年,还是在印尼海域,又发现了“井里坟沉船”,该船上的货物更加丰富,甚至有一吨采自阿富汗或缅甸的青金石原料。在这艘沉船上发现的南汉乾亨重宝等铅钱超过了7000枚。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中国极少发现的开平元宝铅钱,在印尼巨港(位于苏门答腊岛东部)常有出土。这可能是当初三佛齐等古国,为方便交易而仿铸的南汉钱币。如果确实如此,那一方面说明开平元宝铅钱曾被刘隐较大规模地铸造,并将之用于外贸;另一方面可见南汉铅钱在9世纪的东南亚地区获得了广泛的认可度。

  同样是东南亚国家,越南在货币方面也深受南汉影响。包括唐朝开元通宝,南汉乾亨重宝铅钱、开元通宝铅钱以及后来的北宋钱币等,都曾在安南境内广泛流通。

  按照汤国彦等人《越南历史货币》的研究,安南陈朝在与元朝战争后,铜源不足,为能尽快恢复经济,于1323年开始铸行铅钱。广西梧州市钱币协会会长余天佑认为,“越南从中国的铅钱学到的东西不比铜钱少,而且创造性地铸行了锌钱,使东方钱币文化增添了一朵奇葩”。

  南汉铅钱的铸行时间虽然只有短短数十年,但作为中国货币史上的一次特殊尝试,给后世留下了很多经验教训。尤其随着南汉广泛的对外贸易,还影响到了东南亚地区。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