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斯鑫
看见早春的第一抹新绿,想起故乡潮汕的野菜。
春雨过后,乡间的路边空地一下子长满各色植物,像一幅涂上绿色描边的未竟水彩画。野外赤裸的田地,忽而披上一条毛茸茸的毯子,花花绿绿、勃勃生机,远远望着就心生欢喜。新长出的头茬叶芽柔嫩多汁,许多平时熟视无睹的野花杂草,这时候就摇身变成人们饭桌上的野菜。
“臭柿囝”最为常见。无论城里乡间,只要一丁点空间,它便能从缝隙里钻出头来,长出楔形的绿叶子,开出白色五角伞形小花,结的果子有豌豆粒大小,成熟之后呈紫黑色,浆果捏爆有淡淡的臭味。在有些地方,臭柿囝被当做常年种植的蔬菜,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龙葵”。潮汕一带,臭柿囝平时只当作草药,只有春日新长出幼苗嫩叶时摘取芯叶,用于焯汤,配以瘦肉、猪腹内之类,汤水清新微甘,是春天特有的温润。
鼠曲草悄悄地伸展着嫩叶,像一只只贪吃的老鼠,从小巷边、花盆里、田垄上,偷偷探出毛茸茸的耳朵。野外,大芥菜收割后的田地依然肥沃,鼠曲草尤其长得欢,东一簇,西一簇,有的开着黄色的小花,有的顶着布纽扣一般的瘦果。早在过年前,村里的妇人就会结伴到野外采摘,用以制作鼠曲粿,包以甜豆沙或咸糯米饭,柔韧有黏性,深受潮汕人喜爱,也是祭拜神明的贡品。
以往,吃鼠曲粿的季节从过年前开始,到清明节就结束了。现今保鲜技术先进,粿品店在春季采购大量的鼠曲草,熬制成半成品存放在冰箱里,需要时再拿出来,加秫米粞揉和成粿皮。如此,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鼠曲粿了。
在潮汕,珍珠花菜早就被人们驯服,却不像其它蔬菜大规模种植,常种于家门口的花斗或是菜畦里。印象中,以前只有到五月节煮猪血汤时才会吃到珍珠花菜,有股蒿类特别的甘香,现在已成为粿条面、焯肉店的日常配菜。
珍珠花菜是上得了宴席的野菜。潮州菜有一道代表性菜品“油泡麦穗花鱿”,要用炸过的珍珠花菜拌碟,看起来青翠油亮,嚼起来酥脆甘香。同为菊科蒿属的艾草,潮汕妇女可用于洗头或泡脚,也有人摘来煎蛋、煮鸡蛋汤、肉片汤,不过由于蒿味过于浓烈,不如珍珠花菜招人喜爱。
早年间,益母草只当做草药,尤其是坐月子的产妇,常用益母草煮鸡蛋汤。我小时候在家乡虽有听闻,却未曾吃过。到了广州以后,无意间在一家潮阳焯肉店吃到益母草,嚼起来嘎吱作响,爽脆无渣,明明是吃草,却有莫名的愉悦感,于是便爱上了。
吃益母草的习俗尤以潮汕南部地区为盛,男女老少都吃,在汕头的潮阳、潮南、濠江等地都有种植。用作蔬菜的益母草其实是吃柔嫩的幼苗,茎秆十分纤细,一般用来焯肉汤。潮阳焯肉是足以媲美隆江猪脚饭的餐饮流派,用极高温的汤焯熟,猪肝、猪心、肾籽都是焯至刚刚断生,事先炖好的粉肠也是刚好软烂的口感,蘸上红莶(音xiān)酱,十分过瘾,汤水也是清甜甘润。
“三叶五加”在潮汕称为“苦刺”,因其茎和叶柄均有硬刺,过去常见种植于池塘四周,用于防盗。在食不果腹的年代,实在不得已才会去吃苦刺。直接采摘容易被扎到手,只好用带铁钩的竹子将其打断,钩取下来,所以有句俗话叫“无瘾意,拍苦刺”。《潮州志·物产志》说:“茎叶味苦有香,春日采嫩芽作蔬,能消血解毒。”
今人“肚饱爱食巧”,苦刺的苦后回甘反而受宠,非但有苦刺心煎蛋、焯肉汤、煮文蛤、苦刺丸、狮子头等诸多吃法,还被人工种植到田地里,野生的反而少见了。以前潮汕的“老嬷人”会将苦刺心用糖醋略微腌拌一下,当作零嘴吃。
孟浩然有诗云:“把酒话桑麻。”巧的是,桑叶和麻叶是潮汕常见的两种野菜。桑叶本用于养蚕吐丝,养蚕业在潮汕不多见,然而桑树却是常见的。潮汕人把桑树分公母,公树不结果,常作药用,过去我家里到夏天就会折桑枝去煮薏米。母树结的果子就是我们熟悉的桑葚了。
记得小时候偷摘桑葚,稍稍有点红就被摘掉,吃起来酸不溜秋,几乎没有机会吃到成熟的。这几年我家隔壁的桑树,每年桑葚紫到发黑,落满地都没人来摘,每每染得遍地污黑,去年终于被砍掉了。开春新发的嫩芽,清新柔软,称为“桑秧”,摘来焯肉汤,滋味甚为甘润。清明前,也有人采嫩叶制作桑叶粿,青翠可人,且无臭青味,尤胜于朴籽粿。由于爱吃的人多,近年已经有人将小桑树苗植之于田、摘叶售卖了。
旧时潮汕多种植黄麻,主要是剥取麻皮制作麻绳、麻布等织品,剩下的麻骨用来做燃料。黄麻叶本来并无甚用处,为了保证麻骨直立向上生长,时常还要掐掉横叶,乡人偶尔会摘去烳凉水。只有新长出的芽叶会有人采来食用,称为“麻秧”,常用来焯猪杂汤,或者炒普宁豆酱。
麻叶苦涩且多纤维,不能直接下锅炒,需要用咸菜汤或者盐水焯过,凉却揉成团拧干。然后放炒锅里均匀摊开,开火焙干水分,另起油锅爆香蒜头,下麻叶爆炒,加普宁豆酱调味。尽管操作麻烦,却因味道口感独特而讨人喜爱,以至于成为珠三角潮州菜大排档的标配菜式。塑料绳和人造织品普及以后,织麻业逐渐式微,本地已经很少人再去剥麻皮,麻叶反而被当做蔬菜种植起来。
小藜开花呈穗状,一串串由灰到紫,北方人称为“灰灰菜”或“灰条菜”,在潮汕称为“盐钱菜”。一般是用以炒猪膋(音liáo)加普宁豆酱调味,口感不脆不软,有一种类似炸物或坚果的香味,越嚼越香。且猪膋(即猪油渣)必须多放,否则可能涩到张不开嘴。
不过盐钱菜有毒,不宜多吃,且吃后不宜晒太阳,否则可能引发日光性皮炎。从民间流传的一些歌谣看来,以前潮汕人是不让小孩吃盐钱菜的。比如:“盐钱菜,炒猪膋,炒滑滑,阿嬷食了来做佛。奴啊,你孬食……”另一个版本是:“盐钱菜,落猪朥,奴囝恁孬食,阿嬷食了落棺材。”
从前的乡村路边,马齿苋随处可见,呈绿色到紫褐色,叶子为水滴形。《潮州志·物产志》说:“茎叶洗净汤(烫)过,细刀,加油盐调食,味微酸,可充饥。”我先前未曾在家乡吃过,反倒在河源吃过炒制的马齿苋,酸溜溜的。汕头外砂路边有家粿条店,用马齿苋做配菜。我特意去尝过,口感却不尽相同,爽脆又带点儿黏乎,不酸。老板娘说叫“螺丝菜”,未知是否品种不同。
许多旧时草药被当做蔬菜食用,在汕头的菜市场,可以买到车前草和猪肝菜。潮安金石一带,人们将白花无忌草剁碎,连肉脞一起煮汤,用于治疗病后咳嗽。之前在广州吃过炒“潺菜”,就是潮汕人说的蒲藤菜,记得小时候家人用来煮绿豆汤。
翻阅《潮州志》,对“落葵”有“叶加油盐煮食,可以救荒”的记述。“可充饥”“可以救荒”之类的描述,已然远离了我们的生活。而在杨金书撰写《潮州志·物产志·药用植物》的年代,经历过1943年潮汕大饥荒和连年战乱的人们恐怕还惊魂未定,这些粗粝辛涩的野菜,不知曾经让多少人得以活命……
(作者系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