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美怡
【木棉花】
对于广州这座城市的记忆,最初是从一朵花开始的。木棉是一种令人惊喜的植物,第一次看到盛开的木棉花时,我猛吸了一口气。这些红彤彤的硕大的花朵,让人看得心里怦怦直跳。在广州,盛开的木棉花仿佛是一种奇观,通过那怒放的火焰般的花朵,把这个城市隐藏在温和、平稳之下的热情、冒险的气质表达出来了。
春天的早上,总是可以看到木棉树修长的枝条伸展于满城楼宇之上,鲜红的花朵显得卓尔不群。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有力量的存在,都会给沉寂的环境带来某种震动。木棉花的力量从何而来?也许看看它的枝干就会知道,每一根枝条都显得干枯虬曲,似乎所有养料都给了那些红得耀眼的花朵。
梁实秋在《槐园梦忆》里回忆,1948年底到1949年初,北平风声日紧,他和妻子程季淑至广州中山大学教书,住在文明路的平山堂。这半年间,他们“开始有身世飘零之感”,每天捧读《金刚经讲话·附心经讲话》,心有所契。
教书、读经之余,他们还是不能忘情,常常到平山堂附近的大礼堂后面观赏盛开的木棉花。“花败落地,匐然有声,据云落头上可以伤人。”妻子从地上拾起一朵,赏玩久之。那么艳丽的生命,当它凋落时,也是惊心动魄的。
这座城市里,还生长着一些百年木棉。晚春时节,总是可以看到老人领着孩子在树下捡木棉花。只要几朵,就可以装满一只小竹篮,铺在阳台上晾干,可用来煲祛湿的靓汤。
这奇异的植物,和岭南独特的历史和精神气质有关。夹岸木棉,染波欲红,连村接野,无处不开,木棉花构成了沉重的历史画卷中那些偶然的盛景。因了拼力怒放,它们的美自然是惊人的。
【芭蕉】
岭南乡间,处处可见芭蕉。虽然平常,可仔细看,芭蕉其实是植物中的美人。它的叶子又大又绿,风一吹,轻轻拂动,有一种韵致。芭蕉的叶脉又细又长,一定是吸足了雨露,难怪看起来总是很滋润的样子。
广东音乐中有《雨打芭蕉》的名曲,听起来明亮欢快,好像大颗大颗的雨点落在润绿的芭蕉叶上,有一种生机。这可不是宋词里那悲戚的芭蕉,而是长在农家院子里,每天等着太阳升起的那棵芭蕉。
岭南乡间把芭蕉叫做“蕉娘”。她的确像带着天地灵气的女子,在院落里,在屋后田边,温婉而娇俏地站在那里,开花结果,日复一日。她是有点“仙气”的,所以岭南乡间有“拜蕉娘”的习俗。
拜蕉娘不像八月十五拜月姑。月姑躲在广寒宫里,人间的仪式必得热热闹闹,才可把她从深宫里唤出来。蕉娘日日守在田间屋后,像家人一样心中洞明,要的是你的诚心。所以,拜蕉娘多是早晚悄悄进行的。
在香烟袅袅中,农妇们祝祷念道:“蕉娘,蕉娘,蕉胎大大,蕉蕾长长,蕉子圆圆,蕉园吉祥……”在农妇的心中,蕉娘不光是美人,她还是母亲,将诞下许多蕉子,那是长在岭南乡间普通而甜蜜的果实。
【素馨花】
这是一朵素馨花,浮在泛黄的书页之上,像一颗记事珠。讲故事的人是屈大均,他把这座古老城市里的花事留在了《广东新语》里。
故事是从一片花田开始的。在珠江南岸的村子里,方圆数里的田间都种满了素馨花,开放时正逢南方的雨季,细小如珠的花骨朵被雨水浸润着,花心里满含暗香。每个清晨,它们都在黎明的幽暗中小心静默着,仿佛在等待木屐声由远及近地到来。
采花女们总是趁天未大亮时来到,借着熹微的晨光,她们手脚麻利地摘下雪白的花骨朵,装进竹篮,盖上湿布。在送进城之前,这些花骨朵是不能晒太阳的,一见阳光,它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开放。
花渡头是五羊门南岸的一个码头,每天早晨,这里站满了从各处赶来的花贩。遥想当年,码头上堆满一筐筐白色的素馨花,花香夹着雨气,在清晨的空气里一点点地渗透开来。穿木屐的采花女帮着花贩把刚采下的花儿装上小舟,然后,她们就站在码头上,看着这些被雪白的小花簇拥着的小舟慢慢地驶远。
花城里的这场素馨花事在早上才刚刚拉开序幕,正是“满城如雪”的好时光。吱呀一声,所有的城门都在同一时刻打开了,最先涌进城门的就是素馨花。城门口挤满了前来买花的市民,富家仆人、贫家少妇、酒家伙计、卖花小贩,各路人马在遍地如珠的花堆里穿梭着。据说,“城内外买者万家,富者以斗斛,贫者以升,其量花若量珠然”。
这些被买回去的素馨花,像香珠一样洒遍全城。在西关的豪门大户里,与富家相熟的花贩总会准时上门,送来一筐筐的素馨花,装点这曲径通幽的深宅大院。千筐带露入豪家”是每天准时上演的剧目。
小城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素馨。一夜的春雨刚歇下来,从窗子里望出去,天色微明,就听见骑楼下卖花女清甜的叫卖声:卖花——素馨花——”不一会儿,伴着楼梯响和若有若无的花香,佣人托着花碟上来,放在了你的书桌上。花碟里盛着浅浅的清水,雪白的素馨花瓣上也沾着水珠。
素馨花可以用来做素馨灯。一朵朵雪白的素馨花缀在一盏盏精巧的花灯上,在灯光的烘照下,变得有点香艳。据说,古时候的素馨灯是“雕玉镂冰,玲珑四照”的。在夜晚的街头,有时候会看见冶游者的马车从身边掠过,素馨灯就挂在车头。在朦胧的灯光下,雪白的素馨花看起来冷艳迷人。
【菩提树】
有一年秋天去韶关南华寺,最先想到的是捡一片菩提树叶。雨后,树下的青石板上有水一洼,映出蓝天,菩提树叶浮于水面,飘飘欲仙。我捡起一片,又捡起一片,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夹进刚买的佛经中。风拂过菩提树叶时,想起了六祖那著名的偈子:“菩树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广州光孝寺里,最早那株菩提树是天竺国高僧智药禅师渡海携来的。这神奇的种子在岭南的土地上扎下根来,慢慢地长成了婆娑大树。当这株树长到174岁后,即公元676年,六祖惠能于此树下落发受戒,初开法门。次年,六祖到南华寺传教,移植了一株菩提树于此。我在南华寺捡的这片叶子,就是从六祖手植的菩提树上落下来的,它已在这古寺中度过了千年岁月。
智药禅师栽种的那株菩提树枯后,光孝寺僧人从南华寺带回种子,重新种植,不久又长成了婆娑大树。故南宋时的《南海百咏》载:“树虽非故物,亦其种也。”种子还被分植到岭南的其他名寺中。明崇祯十五年(1642),高僧天然禅师便分植了一株菩提树于今天的海幢寺。
沈三白到广州时,也在海幢寺的菩提树下捡过树叶,其《浮生六记》写道:“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当年,他和妻子芸娘是否念诵过写在菩提树叶上的经文?那些偈子是否也像五月的菩提树叶一样,飘在他们这对神仙眷属的平常日子里?
在“叶状如柔桑,五月争新妍”的日子里,古时的光孝寺僧人会忙着采摘菩提树叶。把绽着新绿的叶子浸入寒泉之中,四十天后取出来洗净,树叶细筋如丝,霏微荡漾。巧手的僧人用它制成灯帷笠帽,或者如沈三白所说,用来裱册写经。在那些平淡的夏日午后,在一片薄如蝉翼的叶子上写下细密的经文,终归是有情趣的。
光孝寺的菩提树留给了广州人悠长的记忆。旧时广州元宵节,人们往往摘菩提叶,制成“菩提纱灯”。提一盏“菩提纱灯”走在人流中,从那薄如蝉翼的叶脉中透出的灯光浮在月色之上,这样的夜晚清幽如水。据说,这种让人怀想的风俗一直流传到了清代。每年的元宵节,“菩提纱灯”总伴随月色徘徊于广州的城墙之下、石板路上,把满城的人声、笑声搅拌得韵味十足。
每年的五月,光孝寺的菩提树下,总有小孩子仰脖,看阳光从绽放新绿的密密叶缝中筛下,等待一阵风刮来,吹落一片又一片的树叶。那样的夏日午后,古寺里好静,可以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关于菩提树的记忆,也像那片夹在经书中的树叶一样,在岁月流逝中慢慢泛黄,露出那些细丝般的叶脉来。
【蒲葵】
在岭南,谁没有见过蒲葵呢。它静静生长在有泥土的地方,因为随处可见,有时人们会忘记它的存在。
岭南一年八九个月处于暑热之中,没有扇子恐怕是不行的,最常见的是蒲葵扇。屈老夫子说:“蒲葵风最美,胜于他扇。”早些年,夏天夜晚的街头巷口常常可以看见一群群乘凉的人们。泡一壶香茶,咬着壶嘴细品;跷脚躺在竹椅上养神;扎着堆听人讲古;借着月色下棋;咿咿呀呀地拉琴;闭着眼听耳边滑过的粤曲小调。手上的蒲葵扇慢悠悠地送来凉风,似乎把那些无法言说的尘世烦忧都送走了。
葵扇多产自广东新会。据说,当年珠江两岸的男女老幼几乎人手一把新会葵扇。那时,新会遍地植葵,处处可见大片葵田。据《广东新语·器语》载:凡新会若男与女所以资生者,半出于蒲葵焉。”清代咸丰年间做过新会知县的聂尔康在《冈州再牍》中叙述,当地“将沃壤膏腴不种稻而种葵”。新会商人在苏州、武汉、重庆等地还开设了葵扇交易所。
据说,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时,新会的大街小巷里铺满了晾晒着的葵制品。姑娘们整天坐在院子里,削呀,编呀,织呀。碧绿的蒲葵叶已经晾晒得发白了,在她们手中摆动着,一把把蒲扇铺在地上,透出一种被太阳晒出来的香气。她们有一双灵巧的手,用葵叶、葵柄制出了葵扇、葵席、葵帽、葵篮、葵篷。
葵扇的制作过程繁复细致,从采葵开始,要经过剪、晒、焙、削、漂染、组合、编织、勾花或嵌花、印花、绣花等近二十道工序。源自民间的平常物什,总是藏着耐人寻味的巧思。
新会人常常把葵扇赠给远在异乡的亲人。1913年,乡绅谭镳(音biāo)托人给远在北京的表弟梁启超带去十把织扇,梁启超视若珍宝。夜晚摇着家乡的葵扇,那时的梁启超在思索什么呢。
民间俗谚亦云:“油葵蓑,蒲葵笠,朝出风干,暮归雨湿。”原来,蒲葵不仅能做葵扇,还能制成蓑衣、斗笠。当细细的雨丝沿着蒲葵笠滑下的时候,日子也是别有风致的。
【糖梅】
旧时岭南乡村多种梅花。农妇们天蒙蒙亮起来,嘴里呵着热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就看见院子里的那棵梅树开花了。等梅花凋谢,树上结满了青色的梅子。整个春天,梅子都在枝头生长着。
唐代人段公路在《北户录》中记载:
岭南之梅小于江左,居人以朱槿花和盐曝之,其色可爱,曰“丹梅”。又有以大梅刻镂为瓶罐结带之类,渍以棹汁,味甚甘脆。
糖梅是农家最常做的小食,旧时用来做嫁妆。把新摘的梅子晾开,让太阳把梅子烘透,女儿帮着母亲,把晒干的梅子装入坛瓮中。一瓮又一瓮的糖梅在腌渍着,村里的女人们都来帮忙。
出嫁的日子终于到了。揭开瓮盖,糖梅汁液饱满,透亮鲜润,在宾客们的手里传递,务使人人尝遍。舅姑们小心地品咂糖梅的滋味,据说,“糖梅甜,新妇甜,糖梅生子味还甜。糖梅酸,新妇酸,糖梅生子味还酸”。
有陌生客人到来时,主人也总是奉上糖梅请其品尝,旁人则笑曰“打糖梅”。在婚宴上“打糖梅”,主人和客人心里都是欢喜的。一瓮瓮糖梅把好日子烘托得喜气洋洋,也把新妇的期待浸泡得甜甜蜜蜜。
风俗、旧闻往往是和天、地、人联系在一起的,这里面有草木春秋,亦有戏里乾坤。因了时光的沉淀,那些旧时风物影影绰绰,有一种看不清摸不透的神秘,也有一种由远而近的亲切。感谢这些千百年来在岭南生生不息的草木,它们给了我深刻的启示,正如庄子所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