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开周
【米芾与东坡的交谊】
1092年的秋天,苏东坡从扬州回开封,途经杞县,下船登岸,专门去县衙拜访一个人。这个人便是米芾。北宋时期有四个最著名的书法家,被后人并称“宋四家”,分别是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蔡襄,米芾能在书法上跟苏东坡并列,可见其书法上的成就。
那年是元祐七年,宋朝第七个皇帝宋哲宗在位。那时的宋哲宗还很年轻,才十几岁,名义上是皇帝,实际上由他的祖母高太后执掌大权。这位高太后是开国大将高琼的曾孙女,芳名高滔滔,从宋哲宗的父亲宋神宗在世时就开始垂帘听政,权力极大,军国重事都由她裁决。高太后一贯反对王安石变法,所以她不断打压变法派大臣,不断提拔保守派官员。苏东坡属于保守派,文学成就又是众望所归,所以在1092年被高太后从扬州知州的岗位上提拔进京,到开封担任兵部尚书。
苏东坡是1092年八月接到调令的,他从扬州上船,沿着淮扬运河(隋唐运河的南段)北上,到淮安换船,沿淮河逆流向西,抵达泗州(今安徽泗县),再从泗州换船,沿着汴河(隋唐运河的北段)向西北行进,最后从杞县到开封。
杞县在宋朝还不叫杞县,而叫雍丘。由于黄河多次决口,泥沙多次将汴河淤塞,现在杞县境内的汴河故道大半消失。然而在北宋时期,杞县却是内河航运的重要节点,滔滔汴河从雍丘县城北侧流过,汴河南岸自然而然地形成一座非常繁忙的码头,南来北往的行商和旅客都在那里停船登岸。如今杞县城北有一个马头村,其实就是当年汴河码头的所在地。遥想当年,苏东坡坐着木船从东南而来,农历九月抵达雍丘,在马头村那个地方停船登岸,然后换乘一顶小轿去了雍丘县衙,去拜见当时的雍丘县令米芾。
米芾当上雍丘县令的具体时间已经很难考证,但从他在雍丘写给朋友和朝中大臣的书信来看,最早不会早于1092年春天,最晚也不会晚于1092年盛夏。也就是说,苏东坡1092年九月到雍丘县衙拜访米芾的时候,米芾其实在这里做官还没有多长时间。
宋朝既有县令,也有知县,县令和知县都是一县之长,但这两种官职的品级和地位却有天壤之别。按宋朝官场制度,县令属于“选人”,品级通常是八品或者九品,年度考核由吏部决定,薪水很低,升迁极慢,可能连续十几年都不能升官;而知县属于“京官”,即由皇帝或宰相直接派遣,品级通常是六品或者七品,年度考核不经过吏部,刚做满一任知县,下一任就可能当上知州。米芾在雍丘当父母官时,职位是县令,并非知县,至于品级,只有八品,处于宋朝官场生态链的底层。再看苏东坡,1092年八月他还是扬州知州,这年九月回到开封就升为兵部尚书,还兼着“龙图阁学士”的官衔,相当于正三品,处于官场的高层。
苏东坡是正三品的大臣,米芾是八品县令,两人地位悬殊,却是莫逆之交。宋朝文献《避暑录话》下卷记载了两人在雍丘县衙的这场会面:米芾设宴款待苏东坡,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写字,每喝完一杯酒,就各自铺开一张白纸,每人刷刷点点写一幅字,两个衙役磨墨都赶不上他们写字的速度。天近黄昏,酒宴结束,事先准备的一大摞白纸也写完了,苏东坡把自己写的字送给米芾,米芾把自己写的字送给苏东坡,然后就此分别。
【与友人交往】
我们不妨再往前追溯一下,看看米芾是怎么跟苏东坡成为好友的。
这话要从米芾的出身说起。米芾的祖上是武将,原名海进,并非汉人,而是东胡的分支奚族。五代十国时期,海进凭借勇猛彪悍和箭法超群从军,先给后周太祖郭威当保镖,又给后周世祖柴荣当保镖,最后被宋太祖赵匡胤收为心腹。北宋初年,大将李重进在扬州造反,宋太祖亲征平叛,海进负责贴身护卫。有一个骑兵冲向宋太祖车驾,海进眼明手快,一箭将其射死。因为这件功劳,宋太祖将海进提拔为指挥使,还给他改了个汉姓,取名米信。
米信能打仗,但不识字,还比较残暴和贪财。按《宋史·米信传》记载,米信对部下很刻薄,常常贪污部下的军饷,后来做地方官,又盘剥老百姓的财产。他的妻子去世,他为了扩大墓地,竟然挖掉平民的坟墓。他府上有一个仆人年老有病,也被他鞭打至死。宋太祖驾崩后,继任者宋太宗多次惩罚米信,但是考虑到他在开国时的功劳,仍然保留了他的官位。
米信有一个败家儿子,坐吃山空,几乎败光了米信在世时积攒的家产。北宋大臣上官融《友会谈丛》一书有记载,说米信靠贪污和克扣军饷攒下十几万贯,不到十年就被儿子败光了,全靠宋朝皇帝念旧,才帮米家赎回了一点家产,并且让米信的后代继续做武将。
从米信往后四代,始终都是武将。放在开国时期,武将地位很高,但是宋朝重文轻武,武将的地位越来越低,到米芾的父亲那一代,终于认识到了读书的重要性。
米芾的父亲名叫米光辅(注:很多传记作者误以为米芾之父名叫米佐,字光辅,这个错误可以追溯到明朝,是明朝学者误读米芾墓志铭造成的。米芾墓志铭原文“父仕致左武卫将军”,在明刻本《米襄阳志林》中被错写成“父佐,致左武将军”),是米氏家族第一个读书识字的人,但仍然是武将。米芾从小读书,刻苦练字,可能也是因为父亲把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想让米芾高榜得中,将来当上文职大臣,改换米家门庭。
但米芾并没有考中进士。他后来之所以能当官,全因他的母亲阎氏跟高太后有交情,高滔滔垂帘听政不久,便让没能通过科举考试的米芾做了九品小官。在当时一些科举出身的官员看来,像米芾这种靠关系进官场的非科举官员,叫“无出身”的“浊官”,必须打压。正是在各种打压之下,米芾十几年都没能升迁一步,中间还几次被罢免。
米芾第一次见苏东坡,是在公元1082年,也就是两人在雍丘县衙那次相聚的十年以前。那时候米芾还是九品官,遭到罢免,到处游山玩水,寻访高人,他专程从庐山到黄州,拜访流放黄州的苏东坡。在苏东坡建造的“东坡雪堂”里,两人交流了画竹子的方法,相见恨晚,自此成为好友。
米芾不仅跟苏东坡有交往,跟苏东坡的爱徒黄庭坚也有交往。黄庭坚收藏一枚古印,印文是“元晖”两个字,后来见到米芾的大儿子米友仁,便以此印相赠,并给米友仁取字元晖。后来米友仁从雍丘去开封参加科举考试,黄庭坚还写诗祝贺,说米友仁定能高中。可惜的是,米友仁跟父亲米芾一样,始终也没考中。直到南宋前期,因为宋高宗喜欢收藏米芾的书法,爱屋及乌,才让米友仁走上了仕途。
【米芾辞官】
在官场之上,米芾始终不得意。他21岁那年就被高太后提拔为九品官,到33岁时依然还是九品官。在此期间,他在广东浛洸县当过县尉,在湖南长沙县当过主簿,还给湖南安抚使谢景温(王安石胞弟王安礼的大舅哥)当过助手,最后又在青龙镇(今属上海青浦区)当镇监。直到1092年初春,42岁的米芾再次到开封求官,向当时的尚书左仆射(正宰相)吕大防和尚书右仆射(副宰相)范纯仁(范仲淹的儿子)投献诗词和书法作品,才得到“雍丘县令”这个官职。
米芾初到雍丘,先写了一篇《到任榜》,派下属在全县张贴。这篇布告原文很长,大意是劝百姓遵纪守法,劝士绅扶危济困,劝县里的读书人帮助他宣讲朝廷的惠民政策和爱民之心。末尾写道:“保全人情和厚,然后感召和气,五谷丰登。”
这年秋天,天公作美,雍丘五谷丰登。米芾写信向副宰相范纯仁报喜:“弊邑幸岁丰无事,足以养拙茍禄,无足为者。然明公初当轴,当措生民于仁寿,县令承流宣化,惟日拭目倾听,徐与含灵,共陶至化而已。”但遗憾的是,古代科技落后,农业毕竟是靠天吃饭,米芾在雍丘当县令的第二年,春天闹起了虫灾,夏天闹起了涝灾,冬天又闹起雪灾,连番灾害让人措手不及。
1093年春天闹虫灾时,米芾给已经调任礼部尚书的苏东坡写信,说虫子只吃麦苗,不吃麦穗,可喜可贺。苏东坡对身边的官员说:“既食其叶,而实自病,安有不为害之理?”(《苏轼全集·杂记·草木饮食二十九首·记张元方论麦虫》)果然,虫灾、涝灾和雪灾过后,雍丘出现饥荒,一些贫民开始到开封乞讨。与此同时,朝廷的赋税并没有减少,身为县令的米芾不得不亲自带着衙役下乡催缴公粮。他渴望升迁,但他也有恻隐之心,实在不愿意逼迫百姓,可是又实在没有对付饥荒的好办法,于是便写诗辞官:白头县令受薄禄,不敢鞭笞怒上帝。救民无术告朝廷,监庙东归早相乞。”
1094年农历三月,米芾辞去县令,离开杞县,他在这里只做了两年父母官。按北宋后期的惯例,官员没了正式工作,还能向朝廷申请一份只领工资不干活儿的闲差,时称“祠禄官”。米芾申请做祠禄官,得到了“嵩山崇福宫监庙”的闲差。单看官衔,好像是让他去嵩山掌管一座名叫崇福宫的道观,实际上他根本不需要去嵩山,只是凭这个官衔多领两年工资而已。
宋朝的士大夫中,有人不但不主动申请做祠禄官,而且拒绝朝廷给予的祠禄官衔和相关工资;也有人即使长达十几年不做实际工作,也要托关系找门子申请祠禄。我们熟知的王安石、司马光,都曾拒绝祠禄,因为他们知道,朝廷发放的每一份官饷都是民脂民膏;而米芾、陆游以及辛弃疾都主动申请过祠禄,甚至多次申请祠禄,因为他们一旦丢掉正式工作,就不得不靠祠禄来养活家小。
王安石只有一个儿子,却英年早逝;司马光一生无子,从兄长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再看米芾、陆游、辛弃疾等人,陆游有七个儿子,辛弃疾有九个儿子,米芾共生了三个儿子和五个女儿。为了养活家小,而去申请一份当时政策允许的祠禄,也算合乎人之常情。
米芾不是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也不是救民于水火的大英雄,但是作为出类拔萃的书法家,他的艺术造诣给我们留下永远的财富。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