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联升:传奇始于足下

2023-07-25 17:05:55 来源:广东政协网

  文│王 戡(文史学者)

  前门大街是北京城“元老级”的商圈。走出正阳门外,路西是享誉中外的大栅栏大街,这里原名“廊坊四条”,明代弘治年间京师街巷设立栅栏管控治安,四条商户晓得奇观可以招致人气的道理,于是集资修建了一组较其它街巷更为壮大的栅栏,果真一举成名,“大栅栏”逐渐成为街巷的代称。路东则是另一条店铺林立的鲜鱼口街。清朝中后期,前门大街商号琳琅满目、戏院歌舞不休,民国初期又有八大胡同从旁兴起,游客如织。不到前门一逛,枉费到北京走一遭。

  如今的前门大街商业区,与各大城市的旅游商街无二,既有古色古香的传统店铺,也有时尚潮流的商业门店,是各地游客的必经之地,倒是鲜有本地民众专程前来购物。但在清末民初,这条大街的定位与今天明显不同。有一句俗话叫:“头顶马聚源,脚踩内联升,身穿瑞蚨祥,腰缠四大恒”——马聚源是官帽店,内联升是官靴店,瑞蚨祥是绸缎店,“四大恒”指的是恒利、恒和、恒兴、恒源四大钱庄,缠在腰里的自然是它们发行的银票。能身着绫罗、顶戴齐备,用得起银票的主儿,自然是非富即贵的上层人士,这也让前门有了类似伦敦萨维尔街一样高端定制男装街的风范。

  “四大恒”已然消失于历史,马聚源、内联升、瑞蚨祥则依然在大栅栏大街上开门迎客,并列为街上的十五家中华老字号之三。倒推历史,“四大恒”在东四大街抱团经营,马聚源、内联升、瑞蚨祥则是在1949年之后才陆续迁至大栅栏,背后的故事颇为曲折。其中,经营鞋业的内联升历经风雨,它的故事更有一番风味。

  鞋履生意难赚钱

  鞋靴是消耗品,貌不惊人而又人人皆需,似乎不是个难做的生意。内联升以官靴起家,但历史上的官儿们却不一定穿靴。早在明代,朱元璋就对何人可以穿靴做了规定,统领50名步兵的总旗官都不能穿官靴,庶民商贾更不在允许之列,只能穿布鞋。

  即便到了近代,鞋靴的损耗对军队供应体系来说,也是一件麻烦事。且不说旧式官靴,连布鞋都没有市场。特别是在南方,攀山越岭的军队往往只穿草鞋,寒冷时内衬布袜而已。曾任全国政协常委的原国民党军将领黄维,担任少将旅长时也是穿草鞋上阵,在一次战斗中,他被树杈戳伤了脚,差点陷入重围。北方秋冬漫长,地面寒冷,厚底布鞋必不可少。对于广大市民阶层来说,鞋是个不能多占用支出的消耗品。在北京,“纳千层底”是家庭妇女必不可少的技能,各种废旧衣物都可能成为原料。“绱鞋帮”则是更高级的技术,能做得合脚耐穿,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的本事。

  有需求就有供应,几文钱的生意同样有人做。北京街面上的鞋店中,就有专门制作鞋底的“布底局”,和专门缝配鞋帮的“绱鞋铺”,市民可以根据经济实力自取所需,单独搭配。一双结实耐用的千层底,可能反复搭配过不同面料的鞋帮。

  穷困潦倒、孤苦伶仃的“扛长活的”,在旧货市场里慧眼识珠,廉价买到一双结实的鞋底。这双鞋底可能绱过几次鞋帮,为主人攒够了一双鞋钱,还会再度以一两文钱被贩卖出去,洗洗晾干之后,成为下一位客人的脚底物。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小生意也能产生大户,“义顺斋”布底局便是清末享誉京城的老字号。但是,家庭手工和搭配互补的小作坊做出的“散件拼鞋”,只能满足基本的使用功能,远远谈不上舒适体面,更入不了中层以上消费者的法眼。毕竟“脚下没鞋穷半截”,不算穷的人需要一双有里有面的鞋。

  前述的马聚源帽店,便投资开办了一家鞋店“天成斋”。与本店专营官帽不同,天成斋主攻一般市民日常穿着的便鞋,其足青布面双脸鞋——全黑色,鞋面缝上两条平行皮脸,以确保结实紧致的便鞋——是享誉京城的拳头产品。鞋面皮脸缝成人字形,鞋底采用全包式的“山底”,耐磨不离脚的“洒鞋”,备受车夫、力工欢迎。此外还有直脚不上皮脸的“元口皂”、鞋面缀云头的“老头乐”,都是畅销产品。

  天成斋日后成为拥有多家分号的驰名鞋店,但在组建之初,它不过是在“一间门脸”的窄小商铺中,容纳四五个职工,楼上做活、楼下卖货”的小本经营。大江南北的鞋店大致不过如此。成都名鞋店华胜的创办者罗辉武学了6年做鞋才出师,而后每天连续工作10个小时,也不过能做出两三双鞋。另一家名鞋店三江,最初也不过是“雇有工人二三名,每天生产布鞋十几双,营业收益仅能维持一家人基本生活和工人开销”而已。

  在这样的环境、技术和条件下,内联升是如何脱颖而出、成为国都最繁华大街上的鞋靴第一号的?

  《履中备载》有玄机

  “要想赚大钱,就得在坐轿人身上打主意,跟抬轿的再打算盘,也抠不出一个元宝来。”内联升创办者后人赵佩衫如此回忆祖父赵廷的经营方针。探究传统工商业店铺的发展,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史料,内联升也是如此。赵佩衫是内联升创始人的孙子,他的回忆算得上店铺历史的基本文本,但也难以说明这家公认的京城鞋靴之雄到底是怎么发家的。

  赵佩衫的说法过于直接。他说祖父赵廷系河北省武清县人,早年学徒做鞋,后来自行开业,这也是当时鞋靴业者的共同道路。但与其它店铺小本经营艰难积累不同,赵廷在筹措资金的时候,很快找到一位贵人。“先祖父终于找到了一位财神爷——丁大将军(名字记不起来了),愿出资八千两白银。这样,连同家族和我先祖父赵廷本人,共计三股,凑集了资金一万两白银”,在东江米巷开设了内联升鞋店。

  这段历史颇具现代色彩,赵廷相当于以技术入股,找来了一位天使投资人,支持他成就了一番事业。这位“丁大将军”究竟是什么人,赵家人记不起来,他人更加难以探寻。有好事者猜测,“丁大将军”是后来的四川总督丁宝祯,这显然是捕风捉影。内联升开业于1853年(咸丰三年),这一年丁宝祯刚刚考中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后不久就丁忧回了贵州老家,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实力在京师投资开店的样子。还有人猜测“丁大将军”是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这更加离谱。内联升开业的时候,丁汝昌还不满20岁,正在安徽家中种田。

  民俗学者许玉瑄提出另一个说法,称有一位内务府的笔贴式——负责文书抄写誊缮的书吏——赵伯诚,经常到赵廷学徒的鞋店买鞋,对他的手艺很是欣赏,便认了同宗,出银一万两帮他开了鞋铺。许先生没有给出出处,但这个故事比“丁大将军”更加合理一些。清代中后期,京官生活困苦,却又约束甚严,日后名臣曾国藩也只能靠替人教书、收些印结钱(为同乡官员举人签署担保书收取的费用)赚些外快。如果有京官能投资数千两银子开店,却又不被外界所知,实在是件稀罕事。如果是内务府的笔贴式投资,就显得合理得多。京城各大衙门的吏员之间,往往同乡相互援引、父子世代相承,靠熟悉规则成例,积累雄厚家资的人不在少数。名臣郭嵩焘便说“本朝则与胥吏共天下”。而内务府又是为皇宫操办内外所需的中枢机构,每年收支都有数百万两,笔贴式从中牟利成为豪富,自不待言。

  在内联升兴起的叙述中,《履中备载》是不可或缺的要角。赵佩衫说,《履中备载》“专门收集王公贵族和知名的京官外官的靴鞋尺寸、样式及其特殊喜好,汇编成册”,“使这些贵客免去了往返购鞋的麻烦”。

  关于《履中备载》如何神奇、对内联升的生意多么重要,没有必要过度解读。只要抓住一点,便可看到内中关键——这家新开办的鞋店,是如何从零开始积累达官显贵的靴鞋尺寸的?关键在于赵伯诚的内务府笔贴式身份。皇帝召见群臣,往往赐服赐靴,所赐之物自然要询问本人尺寸后由内务府造办。赵伯诚将这些信息拿出来为自己的生意牟利,称得上是顺理成章。更何况,清代北京北城是八旗驻防的军事城池,汉人高官都无法在其中置办宅院,只能在南城聚居。内联升却能在崇文门内的东江米巷开店,如果背后没有特殊支持,想来是办不到的。

  站上风口渐扬名

  自1421年(永乐十九年)明朝迁都北京开始,北京就是官员壅塞于途的城市。官僚多,官服需求量大,官靴铺自然应运而生。明清易代,官服发生了变化,官靴的变化却不是很大。内联升当时并不是历史悠久、延续百年的老牌店铺,为何能成为个中代表,一直延续至今?这离不开时代背景。

  靴鞋作为日用品,做工精良、选料上乘,自然是内联升扬名立万的基础。内联升锻靴的缎子,选用的是南京特产上等贡缎。鞋底则是上好的白布“打袼褙”(即多层白布贴合成鞋底),“坚决不用麻质、丝质、旧布为打袼褙的原料”。连纳底的麻绳,也是选用温州产的上等麻绳,“麻绳粗,锥铤细,勒得紧,针码匀”。

  赵佩衫将自家鞋子归纳为几个优点:“粘鞋帮平正挺括,缉鞋口宽窄一致,纳鞋绷楦四边平正,毫不走形变样,所以深受顾客欢迎”,但这并不足以支撑内联升一枝独秀。真正让它站稳根基的,还是时代。

  内联升开业的1853年,太平天国攻占南京。历时二十年、绵延十八省的太平天国运动,驱动清政府大举扩充军队。在财力有限的情况下,清政府一方面大开捐班之门,另一方面将官位名号作为赏赐的砝码。

  曾国藩的湘军、李鸿章的淮军以及林林总总名目各异的武装,通过一次次战役,进行一批批保举,产生了一批批新的官员。左宗棠在战前只是一介举人,屡次考试未能中进士,只能给人做幕僚师爷。战争爆发后,以其筹划应对之才履获保举、青云直上,仅十年就成为浙江巡抚。

  官员多了,对官服官靴的需求随之增加。获任新职的官员进京觐见皇帝,自然要给自己准备一双精神体面的官靴。在京高官拉拢外来才俊,赠送服装靴帽也是当时的风俗。还有大批有衔无职的候补官员谋求实缺,久任外职的现任官员运作晋升,他们奔走京城时,找些名贵又不显眼的礼物赠送上官,更是题中之义。

  “在他们进献的各种礼物中,有这么一色款式合适的靴鞋,为显贵要员解决足下之需,实为善体上情,从而博得青睐与赏识,为飞黄腾达铺平道路”,赵佩衫如此总结。内联升招牌“供奉宫廷、步步高升”的寓意,以及《履中备载》提供的信息,甚至内务府吏员的关系,让官员们将其视为省心省事的第一选择。

  内联升因此乘风而起,成为京城首屈一指的官靴店。同为京城鞋靴老字号,这也是内联升与众不同之处,名声所致,其它几家要在承认内联升地位的基础上,去构建自身的特色。

  有“老北京民间活字典”之称的民俗学者王永斌,记录下内联升与天成斋的不同,过去老北京人常说,当官的、商店大老板买鞋都去内联升,老农、卖力气的买鞋进天成斋”。明显是把两家店铺,视为面向不同消费群体的领头羊。

  另一家与内联升齐名,今天同在大栅栏大街经营的步瀛斋,对自己和内联升则有另外一番比较。步瀛斋经理刘亚洲说,“步瀛斋是给后宫里的嫔妃做鞋,而内联升是给王公大臣做鞋。因为封建社会女性没有地位,步瀛斋给女人做鞋就没有内联升名气大”。在承认内联升有更胜一筹之处的同时,彰显自身更具备现代价值。

  时代洪流中变迁

  “据我所知,光绪年间,一双朝靴价值白银几十两”,赵佩衫回忆中,内联升的官靴堪称奢侈品。清末著名文人李慈铭便曾花费33000文(相当于33两)买一双鞋。李慈铭每年的收入,算上养廉银、印结银、润笔,甚至收到的馈赠,也不过500两上下。一双官靴的价格确实不斐。

  内联升既然与清廷的官场文化结合得如此紧密,势必也与时代变化难分难离。内联升所在的东江米巷,就是日后的东交民巷。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签订《天津条约》,允许英、法等国公使进驻此地。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东交民巷成为战场,内联升也付之一炬。

  动荡平息后,赵廷在东安门外奶子府重建内联升,但仅仅过了十年,又遭遇清帝退位后的京城兵变,店铺被抢掠一空。加上清帝退位,传统的朝服朝靴一并被归入历史。内联升的官靴技术积累和《履中备载》同样成了屠龙之术,不值一钱。赵廷也在当年离世。

  官靴没落了,做鞋的技艺仍在。内联升的第二代掌柜赵云书将店铺从官员聚居的北城,迁移到了前门大街廊坊头条,转为生产面向平民的缎鞋、布鞋、棉鞋,开始与当年不在同一个赛道的天成斋、步瀛斋竞争。

  内联升的产品也开始有了更多的时代色彩。原料从南京贡缎、温州麻绳,变成了美国、法国进口的礼服呢鞋面,和日本亚细亚牌漂白布鞋里。几经周折,内联升总算在时代变迁中活了下来。

  1949年后,内联升从私人商号演变为政府生活供应的工商企业。1955年,多年的竞争对手天成斋与内联升实施联营。次年,多家鞋店并入内联升。1958年,内联升、马聚源、步瀛斋等迁入大栅栏大街营业。当年并称一时的名店,如今成了比邻而居的友商。

  1962年,郭沫若为内联升题词:凭谁踏破天险,助尔攀登高峰;志向务求克己,事成不以为功。新知虽勤摩挲,旧伴每付消融;化为纸浆造纸,升华变幻无穷。”内联升的鞋也随着时代变化,从缎鞋、布鞋,增加了以前不做的女鞋、皮鞋,“并且根据需要生产了新的品种,如为炼钢工人专门制造的石棉鞋、为化工厂工人们特制了‘纳帮洒鞋’,为电子工业工人生产了白帆布鞋”。为官员服务的传统手工业店铺,一转成为融入工业体系的后勤供应商。

  如今,内联升依然屹立在大栅栏大街上,华丽的中式大楼里,延续着订制布鞋的传统业务。一转眼,它已经迈入第140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