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 野(资深媒体人)
“张大爷,有些日子没见您嘞,昨儿个还跟街坊邻居念叨您呢!”
“嘿,承蒙大家伙儿挂念。不是,你这么急匆匆吭哧的去哪儿啊?”
“害,这不肚子饿了吗?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就好这口,老一套,去锦馨喝点豆汁儿溜个边,就着六必居的小咸菜,来几个焦圈儿,吃点门钉肉饼,再让驴在肚子里打个滚儿,每天就这一出儿,一天不吃,满地打滚,这日子西佛爷都得羡慕。没办法,谁叫咱长了个北京胃呢!”
笔者家就在天坛旁边,离上面这段京韵十足的对话里提到的“锦馨”只隔一箭之地,距前门大街上的六必居总店也是咫尺之遥。虽然顿顿豆汁焦圈显然无福消受,但六必居的咸菜丝儿、酱萝卜和糖蒜,确实是日常佐餐的必备之物。每天早上一碗白粥,佐以一碟甜酱甘露或麻仁金丝——嘿!用汪曾祺先生的话说:“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
北京有着三千多年的建城史和八百多年的建都史,各式各样的老字号数不胜数,但要论同老百姓生活最近、平日里最常见的,六必居当然数一数二。在其他人眼中,这家号称建立于1436年的酱园,是“京城历史最为悠久的中华老字号之一”,“六必居酱菜制作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但对北京人来说,六必居就是吃炸酱面时用的炸酱,吃火锅时蘸的芝麻酱,或是逛超市时会随手拿上一罐的脆鲜瓜……不夸张地说,一代代北京人打小就是吃着六必居长大的,它是生活中习以为常而又必不可少的味道,今后还将继续如此。
京城酱园第一家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酱是其中之一。有酱就有酱菜,我国酱菜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周朝,《诗经》中便有“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范,献之皇祖”之句,汉代许慎《说文解字》解释:“范菜者,酸菜也。”对于普通百姓人家,尤其是北京这种具有北方饮食文化特性的地域,酱菜是百姓餐桌上增色添香的宝贝疙瘩,一两个馒头就着几筷子酱菜,就可以吃一顿饱饭;觥筹交错的酒桌宴席上,也少不得来点甜酱八宝菜或甜酸小乳瓜,图个开胃解腻。至于北京城的代表性美食涮羊肉,要是没摆上几头六必居的白糖大蒜,那简直算不得正宗买卖了。
酱和酱菜在中国流传极广,至明清时期,酱腌菜产品已是丰富多彩,闻名遐迩,京师北京的酱菜尤其脍炙人口。据乾隆年间刊印的《帝京岁时纪胜》记载:“有白菘菜者,名黄芽菜,乃都门之极品,鲜美不减富阳冬笋。”由此可见酱腌菜之受欢迎程度。六必居、桂馨斋和天源酱园等名门于此时脱颖而出。同治年间的《增补都门纪略》记载:“冬菜、佛手疙瘩:桂馨斋沈家,在铁门内路东”“酱油黑菜:天章号,在肉市北路东”“包瓜、八宝菜:六必居,在粮食店北口内路西”“酱萝卜、干酱:每逢十月开缸,过时卖完,迟者空去”。
至清朝末年,京城酱园业已逐渐形成几大流派,即“老酱园”“京酱园”“南酱园”。以六必居为代表的“老酱园”继承保定等地酱腌菜的制作方法,味道较咸,酱香馥郁,其产品宜于久藏远运;以天源酱园为代表的“京酱园”为北京的传统酱腌工艺,也称为“京作”,味道尚甜,清淡适口;以桂馨斋为代表的“南酱园”仿南方风味,口感较甜。汪曾祺先生的《咸菜和文化》一文就写道:和咸菜相伯仲的是酱菜。中国的酱菜大致可分为北味与南味两类。北味的以北京为代表,六必居、天源、后门的‘大葫芦’都很好。”
民国肇始,六必居已独占鳌头。1926年8月21日的《中外经济周刊》(1923年由经济学家刘大钧创办于北京)就写道:“北京酱园大小不下一百四十余家,其中以六必居为最著。”梁实秋先生的《雅舍谈吃》里,也锐评彼时的六必居:“北平的酱菜,妙在不太咸,同时又不太甜。粮食店的六必居,因为匾额是严嵩写的(三个大字确是写得好),格外得有号召力,多少人跑老远的路去买它的酱菜。我个人的经验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虽然被梁实秋打了“差评”,但至少证明老店的确名声在外。
梁先生下文还写道,“一切名产,固有赖于手艺,实则材料更为重要”。此言得之。但凡是老字号,均对原料的来源和质量要求甚高,颇有乾隆皇帝丈量天下泉水、最后选定京西玉泉山水的气派。著名作家陈建功在《默默且当歌》中,就谈到了入酱缸的“资格”:
我不止一次宣传“六必居”酱菜园选菜入缸的“规矩”,一位“老外”听后惊叹道:“这比我们那儿选美还厉害!”
我说:“对,‘三围’不合格,是不允许进入大酱缸的。”
……六必居之所以450年盛名不衰,和它选料是大有关系的。其全部原材料来自何地,皆有一定,选料之标准,也十分严格,宁可少做不卖,也不退求其次。东直门的二缨萝卜、安定门外的黄瓜、右安门外郭公庄的香瓜、长辛店的大蒜……因其水土品种的特异,被六必居选中。真真类乎选美,唯苏杭二州佳丽始入视野。而入围产品,当然也还要再度登台角逐。譬如黄瓜,一定要条儿顺(身材窈窕乎)、顶花戴刺(面貌姣好乎)者,一斤不可超过四至六条;譬如做小酱萝卜的原料二缨萝卜,也是要求四至六个一斤,过大过小者必淘汰。其精其严,以量“三围”喻之,恐不为过。
“蔬菜小姐”既出,加工工艺更是严格,譬如酱甜瓜的制作,据贺永昌先生述之:老洋瓜要清晨摘下,赶在中午以前送到,货到后组织全店人员用清水洗净,按一斤瓜一斤盐的比例放入盐水中,浸泡26个小时后投入酱料,经两天两夜将瓜捞出,放在太阳下晾一天,中间翻一次,然后放入甜面酱缸,以后每天打粑七八次,每次打十粑……如此精细的工艺,岂有不创出名牌之理?
材料重要,手艺也当紧,两者缺一不可。正如六必居一直秉承的“六必”古训:秫稻必齐,曲蘖必时,湛炽必洁,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齐必得。出自《礼记·月令》的“六必”,正是这家酱园名号的由来。
有心人也许会问:这“六必”不是制酒的技术吗?没错,六必居最早就是酿酒的店铺,这就要说到这家老字号的历史沿革和传说故事了。
“海瑞作注”
六必居的得名,很为京城人所乐道,但长期以来并没有一个标准说法,有几个说法流传得比较广泛。
相传明嘉靖九年(1530),山西临汾的赵存仁、赵存义、赵存礼兄弟三人集资到京城开办了一家酒铺,前店后厂,自己酿酒出售。三人严格遵照“六必”,所得佳酿醇香扑鼻,深得顾客欢迎,“六必居”由此打响名号。另有一种说法是,赵家兄弟的酒铺不只卖酒,也兼卖柴米油盐等日常生活必需品,除了不卖茶,开门七件事占其六,故而得名“六必居”。
与六必居有关的故事,最吸引人的,当数皇帝御口钦赐店名。大明嘉靖皇帝御宇之时,京师最负盛名的酱菜店名为“六心居”,这是因为创始人是一家六兄弟的缘故。这家店铺的酱菜色泽鲜丽,咸淡可口,甜香俱佳,味美含韵。虽为小菜,却食之难忘,舍之不可。当朝首辅严嵩非常喜爱六心居的酱菜,相府里早晚餐必备此品。
一次暮有急务,严嵩进宫面圣,嘉靖皇帝正在用膳,却紧皱双眉,胃口不开。严嵩见状,灵机一动,告诉皇上,京城有一家酱菜店,所售酱菜鲜嫩味美,最能开胃消食,皇上不妨一试。世宗好奇心起,遂命严嵩献上酱菜。第二天,严嵩送来两坛六心居酱菜,嘉靖皇帝品尝后,顿觉胃口大开,非常喜欢,六心居自此成为贡品。
严嵩专擅国政十五年,终被罢官免职。皇帝念其伺朝劳苦,免除死罪,贬为庶民。发落严嵩时,皇上说:六心居的酱菜很好,听说你答应给人家题个牌匾,今天就请这老板来,朕看着你当场题字,也了却人家一桩心愿。”严嵩此时已八十有余,他颤巍巍回答:“有劳皇上挂怀。”
严嵩书法造诣颇深。他曾答应给六心居题牌匾,但一直没有兑现。此时皇帝亲开御口,他忙研墨提笔,挥毫写下“六心居”三个字,却不敢署名。嘉靖皇帝说:“这家店是六个兄弟一起开的,故名六心居。按照这个说法,我大明朝现在六千万人,那便是六千万条心。人心似水,民动如烟,这个名字寓意不好。做事应一心一意,同心同德。不如在心字上加一撇,把心字改成‘必’字,取意六合一统,天下归心。”严嵩忙提笔在“心”字中间写出一撇,将店名改为“六必居”。皇帝亲口改名,店老板又哪有不从之理,忙三拜九叩谢主隆恩。但此时严嵩已经获罪,题字旁的署名便隐去不提。
店家将这三个字鎏金镶嵌好做成牌匾,挂在门口。本以为能使得自家生意越发兴旺,但事与愿违,随着严嵩获罪,他题匾的店铺也受到牵连,原本生意兴旺的酱菜店门庭冷落,店主人心焦不已。
正当此时,名臣海瑞奉旨入京,路过六必居,看到昔日客似云来的店铺门可罗雀,心中分外感慨,遂命人请出店主,说道:街巷浮言,说你在心上加了一撇,如同在心上插了一把刀,生意自然不好。其实将心字改为必字,原意很好,只是没有人把为什么这样改说清楚。请拿纸笔来,我替你做一下注脚,以正人心,你的生意自然会好起来的。”
店主闻言,又惊又喜,赶忙备好文房四宝。海瑞略一思忖,提笔写道:“六必者:一产地必真;二时令必合;三瓜果必鲜;四甜酱必醇;五盛器必洁;六水泉必香。”写毕说道:“正民心,靖浮言。”店主千恩万谢之余,想赠送酱菜酬谢,但海瑞为人清廉,自己出钱买了一包酱菜而去。
可是好事多磨。海瑞为六必居做注释,本是一番好意,但此事却被人告发,声称海瑞敢对皇上御题评头品足,罪不可赦。幸好嘉靖皇帝未被谗言所惑,他仔细审阅海瑞所做的批注,深觉这“六必”解释得非常好,非但没有降罪,还让儿子裕王照此书写,署名朱载垕,加盖嘉靖“忠孝帝君”御章,赐六必居酱菜店悬挂。六必居得到皇帝亲自正名,从此,酱园誉满京城,兴旺发达,生意经久不衰,传世百年。
这段故事史籍无载,读者解颐一笑即可,不过“六必居的牌匾出自严嵩之手”,确在不少文献中均有记载。例如清嘉庆年间出版的《燕京杂记》中说:“‘六必居’三字相传为严嵩书,端正秀劲不类其人。”《增补都门纪略》亦记载:“六必居,严分宜(即严嵩)书。”不过这些野史笔记均未拿出实质性证据,加之“六必居”三字与严嵩存世笔迹差异不小,且无题款署名,所以对此说存疑者大有人在。这块匾额到底是否为严嵩所写,只能留待慢慢考证了。
不光是牌匾,六必居的创立时间也是各方考证、说法不一。有些依照严嵩题匾的时间,将酱园“生日”定为明嘉靖年间;店家自己则依据一张1936年拍摄的“民国二十五年九月二十五日,本号五百年纪念同人(仁)摄影”,将开业年份又向前推了九十余年,即1436年,明英宗正统元年。按照这一说法,六必居历史已近600年。
这一问题甚至吸引了著名史学家邓拓的考证。为研究明代资本主义萌芽现象,邓拓曾调查研究了北京地区商号、煤窑的大量契约、账簿资料,1965年,他专程前往前门外,从原六必居经理贺永昌那里借走了酱园多年来的大量房契和账本。经过仔细对比和考证,邓拓得出结论,六必居不是创建于明朝,而是建于清朝康熙十九年(1680)至五十九年(1720)间,因为从账本所记来看,雍正六年(1728)时,酱园还不叫“六必居”,而是叫“源升号”;直到乾隆六年(1741)时,账本上才第一次出现了“六必居”的名字。
因此,“六必居与严嵩”的传说,更像是六必居的经营策略。当然,即使从乾隆年间算起,六必居的历史也有近三百年之久,“中华老字号”的称呼依旧当之无愧。
老店轶事
与六必居发生过故事的名人,远不止严嵩、海瑞和嘉靖皇帝,慈禧太后、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据说都是它的拥趸。
庚子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仓皇出逃,一路颠沛流离,来到山西境内。某天中午,众人的食物还没有着落,太后派出几个太监四处找寻。其中一个小太监误打误撞遇到一户农家,见村民正在吃饭,一手拿着窝头,一手拿着白花花像草根似的菜,吃得正香。小太监拿起一根尝了一口,味道竟然不错,便赶忙买下,奉若珍宝般孝敬给慈禧太后。太后等人正捧着粗硬的窝头难以下咽,见到小太监献上的这样东西,甚是好奇,一尝之下,味道鲜美,搭配窝头一起吃,别有滋味。太后顿时大喜,连多日来的烦愁都消解了许多。
待到两宫回銮、重返大内,太后仍对“在山西时吃的那白花花、像银条一样的咸菜”念念不忘,命御膳房敬献。御厨赶忙找来当时为老佛爷献上咸菜的小太监,一同前去六必居。掌柜一听来意,懵了,自己做了这么多年酱园营生,从来没听说“银条”还能做咸菜。倒是旁边有个伙计反应挺快:“您说的是‘银苗’吧?这东西只在当地出产,产量又少,我们六必居没有这道酱菜。”但老佛爷的命令无人敢违抗,掌柜连忙叫人马不停蹄到山西带回“银苗”,再加急赶制出“银条”送进宫中。慈禧太后终于吃到了自己念想的美食,心情大好,遂下旨将“银条”作为宫廷御品,常例进贡。银条(银苗)其实就是地笋,如今,“酱银苗”很容易就能买到。
日本与中国一衣带水,制作酱菜的习俗也是一脉相承。大唐天宝年间鉴真东渡,便将中国的酱和酱菜生产技术传到了日本,东瀛至今还流传着这样的诗句:“豆腐酱菜数奈良,来自贵国盲圣乡,民俗风气千年久,此地无人不称唐。”1939年出版的《日下旧闻考》中记载,“北平酱菜,颇多著名,每年运往京东、东三省、上海等地者颇多,还远销日本”。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向周恩来总理提出日本代表团里的日商成员想要参观六必居的请求。周总理随即指示有关部门满足日方要求,给对方一行留下了深刻印象。
时光荏苒,六必居的生意仍旧红火,光是网友推荐菜,就有足足上百种。其中一位网友如此评价六必居:“情怀,地道,有品味……那是一种纯粹。”对于一家有着数百年历史的老字号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它的生机与活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