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舒(作家、资深媒体人)
上海女人的灵魂里,大概有一部分是绒线结成的。
雪花皑皑,办公室午休时间,年轻女子低着头。有人经过,有意无意瞥一眼,“哟,小吴也开始结绒线啦!”女子羞涩地藏起褐色绒线团,桌上是刚撕下来的黄色标签。一个星期后,那绒线团将会变成一条男式围巾,一份完美的礼物。恋爱中的情意,哪怕用简陋平针表达,也是恰当的浓烈。
杨柳依依,公园长凳上,三两妇女叽叽喳喳,手上的棒针分秒不停。这是她们的劳动下午茶,丈夫的背心,儿子的手套,沾染了第一手的里弄新闻,更加鲜活。
一团绒线,成衫、成裙、成帽、成手套,花头精十足,穿上登样,难得的是妥帖合心意,像极了上海女人。绒线拆了结,结了拆,先是先生的旧毛衣,再是小孩的背心,最后变成阿囡的手套,这是属于上海女人的实惠。
结绒线最需要的是耐心,顶怕一个不仔细,错针漏针,等发现了,已经结了两三寸,只好拆了从头再来。像男与女的感情,需要经营,也需要天意。怪不得张爱玲笔下,结绒线的场景不少。在《连环套》里,不动声色的妻子永远在结绒线:
她忙着烧水,霓喜低头只顾结绒,一任汤姆生将言语来打动,她并不甚答理。结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帮他从头上套下去。
在《半生缘》里,邂逅的开始是绒线手套,曼桢和世钧的最温馨一刻,仍旧是绒线衫:
他结果还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旧绒线衫,还是他中学时代的东西,他母亲称为“狗套头”式的。曼桢穿着太大了,袖子一直盖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欢她穿着这件绒线衫的姿态。在微明的火光中对坐着,他觉得完全心满意足了,好像她已经是他家里的人。
还是作家程乃珊说得好,如果说上海男人是一对冰冷尖削的钢针;上海女人,则是那团柔软毛茸的绒线。在绒线与钢针牵丝攀藤的交锋中,织出各种图案的一片彩虹。
“买绒线兴圣街”
绒线是地地道道的舶来货,上海人根据它的英文名字“woolen”,取名毛冷。
1900年,一位名叫金永庆的货郎不想继续走街串巷,他靠着卖头绳赚了点小钱,便在兴圣街(今永胜路)开了一家金源茂毛冷店。这是上海也是中国第一家专营绒线的商店。
一开始,金永庆秉持着原本货郎担的特色,不仅做纱线、丝线和毛冷头绳,也兼营做鞋子用的各种鞋皮、衬底。在众多业务中,唯独毛冷业务发展迅速。为何?兴圣街地处法租界边缘,南端正对着华界小东门,是老城厢的居民进入租界最便捷的通道。而老城厢里的市民很快发现,毛冷真是好东西:细的可编小囡的鞋,粗的可编帽子,更粗的织衣服,多下来的断头绒线当扎头绳,完全不浪费。
巨大的财富效应吸引了一家又一家绒线店到兴圣街落户。短短几年光景,开设在兴圣街的绒线店从街头连到街尾,鼎盛时期,兴圣街及附近马路的绒线店多达数百家,绒线销量占全国销量90%以上。上海滩当年盛行这么一段民谣:“买呢绒棋盘街,买绒线兴圣街。”
这条总长不超过100米的小马路,在历经了百年沧桑之后,仍旧逃脱不了拆迁的命运。我和同伴找了又找,一家和绒线相关的店也没有找到。无意间却发现一座建筑,凹字形上下三层,住满了七十二家房客。走进去,狭长幽暗的过道里,堆满了各家各户的厨房家生,一个男人在赤膊炒菜,斜对过的女人对此习以为常,注意力全放在砧板上的一块五花肉上。走出这座建筑,一回头,只见一个硕大的“sbs拉链”——这就是和兴圣街最后的关联。
90多年前,苏州人沈莱舟见到的兴圣街,当然不会是我们看到的景象。彼时的兴圣街有鳞次栉比的商店,熙熙攘攘的人群,33岁的他走了一遍又一遍。人声鼎沸中,没有人知道沈莱舟的烦恼。
在四马路,他开了一家叫恒源祥的毛冷店,匾额请马公愚题写,出自“恒源百货,源发千祥”。开恒源祥,沈莱舟野心不小,然而一年过去了,生意门可罗雀。百思不得其解的他决定来兴圣街看一看,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了答案——上海人,买绒线只认兴圣街。
买店面的钱不是一笔小数目,沈莱舟决定搏一把。当时,意大利人生产的人造丝颇受欢迎,沈莱舟跟一个意大利商人有交情,遂订了几十吨的人造丝,准备大赚一票。预计抵达时间是1933年12月30日,货还在海上,海关的朋友告诉他,政府打算从1934年1月1日开始,提高进口关税,人造丝的关税从33%升到了100%。只要耽误一天行期,买店面的钱就打了水漂。
早赶晚赶,总算在12月31日进了吴淞口。谁知,当日吴淞码头的泊位挤满了船,船无法进港,办好海关手续的他一筹莫展——最终,因为船上还有一批某高官亲戚的西药,船只顺利靠岸,恒源祥的起动资金总算有了。
“绒线大王”
1935年初,装饰一新的“恒源祥公记号绒线店”开张。
竞争才刚刚开始。兴圣街的绒线店大多是传统设计,外观没有橱窗,绒线摆在木头柜子里,灯光暗淡,顾客站在柜台外朝里看,连绒线的颜色都分辨不清。大红与酱红、深绿与深蓝……连店员也会搞错。沈莱舟仿照永安公司的设计,把霓虹灯装到了恒源祥,沿街是崭亮的大玻璃窗。绒线摆在玻璃柜台里,粗粗细细,各种颜色,一目了然。
恒源祥所有的店面都坐南朝北。沈莱舟觉得,顾客买绒线是为了保暖,一进门,就要让他们感受到寒冷——赶紧买绒线吧。
恒源祥老职工刘仰侯先生回忆,在恒源祥当店员,先发一套统一的制服。店规繁多,要求苛刻,但待遇不错,包三餐,包住宿,店员不请病事假,一年可以拿到14个月的工钱。还有,所有学徒都不允许被称为学徒,而叫练习生,这也是沈莱舟订的规矩。
恒源祥生意一好,“八大号”坐不住了。当时,兴圣街上所有的绒线都是先由“八大号”控制的联丰办事处进货,再批发给其它绒线店。“八大号”的折扣是九二折,其它洋行则只有九八折。现在,它们决定,不给恒源祥供货了。
沈莱舟并没有被封杀吓跑,他做了一件整条兴圣街都想象不到的事——建厂。1936年初,裕民毛线厂诞生,生产的绒线起名“地球牌”与“双洋牌”。这是中国最早诞生的绒线厂之一,在这之前,兴圣街上所有的绒线都是从英国和德国进口的,现在,中国人自己也能生产绒线了。
“八大号”怎么也没想到,逼迫沈莱舟开厂的举动,竟在一年后成了恒源祥称霸兴圣街的资本之一。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后,上海成为孤岛。绒线美观实用、保暖性好,易于储存,成了保值品,一时间生意相当好。兴圣街上的其它商家失去了稳定的进口货源,不得不依靠日本货源,有的很快宣告破产。
恒源祥有自己的毛线厂,不仅自家供货稳定,甚至可以卖给其它商家。绒线生产周期短,从毛条到裕民厂上车,纺成毛线染色,到送到店里上柜,只需七日。沈莱舟便在市面上大量收购毛条,让厂里一日三班加足马力生产,很快,沈莱舟就成为当之无愧的“绒线大王”。
刘仰候回忆,沈先生每天都要到店里来转一圈。一来就站在账台边上问账房:“今朝生意如何?”大家听不到账房的回答,但如果生意不错,沈莱舟就会讲:“晚上加个菜。”生意特别好,则是“加两只”,如果听到“添壶酒”,那大家简直要击掌相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伪当局发布命令,将包括羊毛在内的18种物资列为统制物资,非经日本军方兴亚院华中联络部发给的许可证,一律“禁止移动和使用”,也就是说,不能用库存的毛条生产绒线,有了绒线,也不准随便买卖。裕民厂被迫关门,一关就是三年半,一直关到抗战胜利。沈莱舟的恒源祥不准卖羊毛,于是什么生意都做:六神丸、十滴水、拎包、雨伞、火柴、油漆、涂料、洋钉……他甚至还动过棺材生意的脑筋,抗战期间,恒源祥没有辞退一个职工。
1946年初,裕民毛绒线厂恢复开工,恒源祥重新出山。“绒线大王”如何再创佳绩?这一次,沈莱舟想到了一位女人。
绒线造巾帼
上海女人的眼界高,要她们服服帖帖一个人,总是很难。陆小曼太土,唐瑛太张扬,阮玲玉牙长得不好,胡蝶看起来完美得太没有个性了……只有一个女人,讲到她的名字,无论是中西女中名媛还是里弄小家碧玉,无论是新里之花还是洋房淑女,都只有两个字:结棍(上海方言,意为厉害——编者注)。
这个叫童升月的浙江女人在求德女中读书时,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天分:刺绣、编结和花样设计,她是永远的佼佼者。结婚之后的童升月为了补贴家用,在日本商社上班,为了感谢一位日本同事,她做了一顶帽子,谁知不仅获得了一致好评,还额外收获了一份兼职:替人织毛衣。她究竟是如何学会结绒线手艺的?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在委托她织毛衣的日本老太太家中,一说是她获得美国女性朋友Macery的指点。也许兼而有之,但她自己的钻研不容忽视。
在熟人圈子里小有名气的童升月开始以“冯秋萍”的名字教授编结方法。方浜路恒安坊22号是“良友编结社”的最初地址,附设编结学校。第一届学员仅5人,至第三届已经超过100人。1934年,童升月失了业的丈夫决定一门心思经营良友绒线店,他们把“良友编结社”搬到了淮海路巴黎大戏院对面。
沈莱舟注意到了冯秋萍。绒线传入上海不久,太太小姐大都不会结绒线,教授结绒线的大多是一些杂志。《妇人画报》上刊登的绒线衫图片,会在边栏说明,鼓励读者来函询问绒线衫的编织方法,只需要剪下绒线衫图片放入信封中,贴足邮票,写清地址,就可收到教学信函。
沈莱舟找到冯秋萍,表示愿意掏钱出版《冯秋萍毛衣编织花样与技巧》,在恒源祥店堂里免费赠送。绒线大礼包还包括从日本专门进口的竹针,两根一副包装,买一斤绒线送一副竹针、一本冯秋萍编结书。
另一边,沈莱舟又专门邀请上海滩的演艺明星,到恒源祥试穿冯秋萍编织的新款毛衣:周璇、白杨、上官云珠、竺水招、尹桂芳、童芷苓……沈莱舟的儿子沈光权回忆:“父亲先在电台里做几天广告,说是什么时候明星要到恒源祥来。明星尚未到来,店堂里已经挤满了人,还有各报记者。”冯秋萍为周璇编织的一件绒线旗袍,一时风靡上海滩;白杨穿过的绒线衫款式,也成了当年最时兴的“白杨衫”。今天的人大概想不到,当时的明星出场费,不过就是她们穿的那件绒线衫而已。
抗战胜利后,静寂多日的冯秋萍在沈莱舟的邀请下重新出山。这一次,沈莱舟买下电台的各档黄金时段,请冯秋萍讲授绒线编织技法。讲课的内容同时整理成书,这就是《秋萍毛线刺绣编结法》合订本。
为这本书题签的是沪上新闻人王晓籁和严独鹤,担任模特的是在上海小姐选举中刚刚获得“上海小姐”第三名的谢家骅和“平剧皇后”桂冠的言慧珠。1947年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里,阔太太上官云珠慰劳抗日将士的是一件精工细作的绒线衫,当时小报报道,夸赞颇有“冯秋萍气质”。
“张小泉的剪刀,冯秋萍的编结”,时势造英雄,绒线造巾帼。
“我是中国人,我的事业在上海”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也是在这一天,恒源祥发行了股票,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发行的第一张股票,沈莱舟将囤积在香港的全部毛条运回上海,并且筹建了恒丰毛纺织厂。
1950年,恒丰生产出第一绞优质毛线,沈莱舟将它定名为“红福牌”,并将其赠予陈毅市长。冯秋萍的代表作开司米“孔雀开屏披肩”被作为礼物,送给了在沪访问的苏联元帅伏罗希洛夫。她的《秋萍毛线刺绣编结法》在不断再版印刷着。穿着开司米“孔雀开屏披肩”的沪剧演员马莉莉成为新版《冯秋萍绒线钩针编结法》的封面模特,这一版本最终发行量达150万册。
1987年,94岁的沈莱舟去世,他曾经对劝他把恒源祥搬去香港的朋友说:“我是中国人,我的事业在上海。”这一年,绒线业票证刚刚取消,恒源祥做店庆展销的第一天,位于南京东路广东路口的门店外人山人海,排队的人围绕着广西路、九江路、贵州路一直到南京路足足兜了一圈,甚至出动了警察维持秩序。恒源祥(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刘瑞旗回忆:“感觉好像全中国的绒线贩子都来了。”他作出一个决定:不准卖大户,每人一次只能买两斤,“那个时候,买到恒源祥绒线,就等于买到钞票,买到黄金”。外地人会背着麻袋来收购,因为回到当地,便能轻松地以两三倍的价格转卖出去。也是在这一年,成为全国“高级工艺美术师”的冯秋萍退休了。
如今,已经很少看到年轻人结绒线了。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们更习惯去商场买成衣,结绒线这项手工活渐渐式微。2001年,冯秋萍去世,享年90岁。上海滩后来也出过新的“编结女王”,但没有人能够超过冯秋萍的印量神话。